第225章 夜幕之下
据说五百年前,海曼王子与雷吉娜小姐成婚的那一夜,免遭战火的翡翠城民众们无不喜极而泣,自发组织起了席卷全城的彻夜狂欢:
人们举火游行,纵情舞蹈,高歌阔饮,而海曼与雷吉娜这对新人则戴着新婚的花环,手牵手踏出宫外,加入百姓们舞步不停的队伍,接受万众欢呼与全城祝福,让那个喜乐无边的夜晚到达狂欢的最高cháo。
这就是后世“王后日”与翡翠庆典中,“不夜宴游”的由来。
每年的这一夜里,翡翠城不设宵禁,不锁门钥,不禁集聚,大大小小的街巷道路都将点起彻夜长明的灯火,任由民众们上街歌舞,摆酒宴客,燃点焰火,欢庆一切值得歌颂的美好与幸福。
虽说这几天詹恩公爵失势,空明宫变天,全城上下人心惶惶,许多人或关门闭户或出城避难,但今夜为了生计,许多事先准备许久,打算靠着庆典赚一笔的店家摊贩、行商坐贾们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开工迎客,期望在宴游夜里稍稍回本,再加上巡弋的兵士和警戒官,苦着脸办公的市场和道路官员,闷头忙活的匠工脚夫,以及部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远方旅客,今年的不夜宴游虽不比过往般熙熙攘攘游人如织,倒也勉qiáng凑合,不负名头。
除了一个地方。
夜幕之下,洛桑二世行走在北门桥外的街巷——或者说,歪歪扭扭的平房之间隔出的yīn沟和土路——中,步履无声,身形晦暗,完美地融入夜sè之中。
相比起城内其他地方的灯火敞亮,人来人往,北门桥外无论是房屋街巷还是广场道路,俱都灯火昏暗,冷冷清清。
唯有天上皓月,一视同仁,遍照人间。
弥漫着澹澹腥臭的空气中,无家可归的野猫在yīn沟里追逐老鼠,树杈上的野鸦对月叫骂。
远处,一间灯火早熄的简陋民居里,传来一对夫妇的争吵(“抽点药草怎么了?我tm挣钱是为了谁?谁!嫌少?嫌少别过了!”)和孩子的恐惧啼哭,重物顿地,杯碟破碎,拴在屋外的犬只狂吠不止,引来远方更多的狗吠……
这样的景象,在北门桥外,新郊区的穷街陋巷间比比皆是,给人以昏昏欲睡的yīn沉和麻木感。
就像他的过往一样。
月光之下,洛桑二世感受着背后长剑的重量和温度,面无表情地跨过一道wū秽的水沟,再掠过一排歪斜的篱笆。
拴在篱笆上的某条大狗感知到陌生人,气势汹汹地低吼警告,却在他接近的瞬间浑身一抖,垂着尾巴钻回角落,瑟瑟发抖。
聪明,敏感,审时度势,欺软怕硬。
洛桑二世目光不动,继续前行。
但这就是为什么,你永远只是头被拴住的狗。
只能看到狗链所及的景sè。
下一刻,洛桑二世脚步一颤,面sè痛苦!
不妙。
又来了!
一瞬间,他浑身上下的肌肉不自觉地收紧,抽搐,扭曲……
自心脏开始,他全身的各个器官组织开始咆孝、挣扎、震颤,渴望杀戮与掠夺,并一遍遍地把这股冲动传达到大脑,就像狂风巨浪拍打海岸。
对,大脑。
他那脆弱,空洞,恍忽,历经无尽折磨之后,早已不剩多少理智残存的大脑。
想到这里,洛桑二世面sè发狠,握拳挥臂,以巨力勐击自己的xiōng口!
砰!
安静——他对它们说道。
他肋骨下的心脏微微一颤,在伤害和痛苦之下剧烈收缩。
但洛桑二世面sè狰狞,毫不犹豫又是一拳!
砰!
安静,安静,安静!
洛桑二世眼神颤抖,对自己浑身上下不受控制的器官组织发出怒吼和警告。
听我的。
我的!
我!
但这一次,他的身体各处都在拼命地反抗他,疯狂挣扎,它们渴望着盖过他的意志,淹没他的理智,攫取他的jīng神。
洛桑二世紧咬牙关。
当然,他受伤了,中毒了。
它们大受牵连,当然不会满意——尽管得到了缓解和恢复,但那位老审判官下在酒里的罕见剧毒后患无穷,他整整一天才缓过劲来。
但他知道,他不能让步,不能妥协。
因为它们永远不会满意。
于是邪祟开始呢喃。
“那就陪我喝杯酒吧,孩子。”
记忆中,临终前的老审判官举起酒杯,轻啜一口,露出享受的神情:
“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你就会明白的。”
这副场景令洛桑二世微微震颤,成为他永不磨灭的记忆的一部分。
他记得,当时他早已看穿一切,于是xiōng有成竹缓缓伸手,在老审判官略带紧张的目光下,举起那杯酒。
“我知道,你在这里面下了毒。”
透过玻璃,他满意地看见老人眼神一颤,表情大变。
那是震惊和懊悔,不甘与遗憾。
“但出于尊敬,我愿意与你共饮一杯,布伦南先生,”下一秒,他咧起嘴角,“为你的勇气与胆魄。”
还有qiáng忍痛苦的意志。
他露出笑容,潇洒仰头,将杯中毒酒一饮而尽。
不错。
是上好的佳酿。
值得他承受酒中剧毒的代价。
也不知在此之前,是哪位高门贵胃的大人物,才有资格享用?
再次放下酒杯,不出意外地,他看见了老审判官眼中的疑惑、恍忽和懵懂。
以及对他所作所为超乎意料的难以置信。
“为,为什么?”
老人颤抖着站起身来,脸上显现出剧毒发作的痛苦——对方只是个手无缚jī之力的普通老人,是怎么能忍得住的?
为什么?
但他只是吃吃发笑,并不答话。
为什么?
反正你也不会明白。
直到他体内的酒毒也开始发作。
但就在那一刻,他与老审判官对上了眼神。
老人愣住了,旋即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明白了,孩子,我见过你这样的人……”
尽管在剧毒折磨之下表情痛苦,但老人的话语变得无比温和,甚至带着澹澹怅惘:
“你想要放下什么,却痛苦难平,想要抓住什么,却茫然空洞……”
兴许是毒酒在生效,他生生一颤,下意识起立!
“明白得太少,不明白的又太多……你不知该忠于何物,只能咬牙低头,麻木眼前,稍稍缓解痛苦和抑郁……”
兴许是毒酒的作用,他如遭重击,震惊地倒退一步,无意间带倒了座椅。
老人支撑不住,痛苦倒地。
“没关系的,孩子,我也有过,”地上的审判官竭力挤出微笑,对他颤抖地做出落日的临终祈祷式,“没关系的,到最后你会明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老人的话语戛然而止,眼中的光泽渐渐消失。
但他心里却涌起无来由的惶恐,在茫然间不住后退,直到摔倒在地上。
为什么?
兴许是毒酒的后果,他浑身的肌肉开始震颤,血液开始咆孝。
久违的恐惧遽然袭来,令他无处可逃。
为什么,为什么这老家伙最后的眼神里……
带着可怜与……
同情?
不。
为什么是同情?
他jīng神恍忽,踉跄地挣扎起身,撞破窗户。
扑向深沉的暗夜。
扑向他最后的逃避之所。
不!
北门桥的小路上,洛桑二世勐地睁眼!
滚。
滚!
滚出我的大脑!
滚!
他浑身颤抖,一边与这副不服管教的qiáng横躯体作殊死搏斗,一边将自己从过往的记忆里死命拉回。
听——我——的!
在疼痛与麻木中,他努力地把注意力聚集在背后的剑上,从简单到复杂,从基础到高深,一遍遍地回忆拆解各sè剑招剑式,一次次地在jīng神里模拟cào演,一回回地在武艺和剑风中忘却现实。
噤蝉剑……锻刃兵击术……怖惧杀……神谕赐教……火海狂风……军团十式……荆棘刺剑……天乐lún舞……
终于,当年轻的华金骑士第二十八次出现在大脑里,勒令更加年轻的他收紧脚步,集中jīng神,以发挥“凯旋式”的最大功效之后,他成功镇压了全身上下的震颤和挣扎,夺回摇摇欲坠的理智,各个部位的bào动也渐次平息。
邪祟不甘地沉寂下去。
也许前后只有短短的零点几秒,但毫无疑问,他又一次赢下了一场危险决斗,渡过劫难。
而自从与下水道里那个变化无穷的诡异怪物一战,他突兀失控之后,类似的搏斗唯有更加危险,令他的理智摇摇欲坠。
下一回,他还会这么好运吗?
洛桑二世收回身体控制的权,重新感受了一下剑的重量,呼出一口气,继续前进。
月sè凄清,周围的平房陋屋越发安静。
每间房屋里的呼吸声越来越少,连jī鸣犬吠都少了许多。
生于兹长于兹,洛桑二世知道,作为翡翠城地价最便宜,历史也最短的行政区(他甚至怀疑北门桥外有没有专属的政务官),新郊区所容纳的居民,大部分都是城里各行各业的底层工人和仆役。
此时此刻,他们要不拎着家伙工具进城,去商铺、作坊、仓库、码头乃至大户人家的宅院里,老老实实为人劳作服务,(尤其在宴游夜)要等到天亮才能放工回家,要不就无工可开,无事可做,还不如早早吹熄灯火闷头睡觉,省柴省油还省饭,明天再早起去城内甚至城外找能挣现钱的活儿。
仿佛一桥之隔的地方,翡翠城里那些灯火万家明亮温暖,激动人心又引人向往的风景,俱与他们的生活无关。
而名声在外、纵情享乐的翡翠庆典,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另一个靠着劳力挣钱的机会,顶多这些日子里老板的工钱发得足一点,客人的小费给得稍多些。
至于城中那座屹立在高坡巨岩之上,高飘着鸢尾大旗,迎送权贵无数,代表着南岸最高权力的空明宫,也只是一尊令人敬畏,受人景仰,却总是远在天边遥不可及的巨神。
不食人间烟火,无涉俗世红尘。
念及此处,洛桑二世握紧拳头。
瓶中非酒啊,洛桑。
昔日,特恩布尔对他这么说过。
“你曾以为瓶中有酒,方才沦落至此……”
洛桑二世勐地抬起头,直视远方宫殿的灯火璀璨。
“那你又想不想知道,瓶中究竟装着什么呢?”
不。
他本该不用知道,也不用在乎这些。
他本该和周围人一样,浑浑噩噩地在长辈“哎呀,住在翡翠城里很不错啦”、“打工,总比在外头耕田打鱼qiáng吧”、“咱起码还有官老爷的规矩护着”之类的耳提面命和好言相劝里,重复上一代人的生活。
只要他不遇到汉德罗·华金。
只要他不成为骑士侍从。
只要他不握紧剑柄。
只要他不抬头。
只要他不……
等等。
心有所感,洛桑二世在小巷中环顾周围。
好安静。
太安静了。
过于安静了。
哪怕这是不夜宴游里的北门桥。
洛桑二世缓缓抬头。
远处,一座废弃已久的哨塔在月光下静静矗立。
就像垂垂老矣的老人。
黑暗中,他望着那座哨塔,盯了很久很久。
身经百战,险死还生无数的洛桑二世,对此等场景再熟悉不过。
他知道这是什么。
一个陷阱。
意在猎杀他的危险陷阱。
一切了然于心。
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气,突然感觉到久违的畅快淋漓。
他的身体各处再度开始兴奋,蠢蠢欲动。
没错,它们说了“是”,“好”,还是“去”?
洛桑二世感觉到了。
这是他们之间少有的默契。
是他们作为永远的死敌,一心一意,达成妥协的时刻。
那就去吧。
下一秒,他身心合一,举步一跃,攀上开阔的房顶。
夜幕之下,也是月sè之下,杀手露出近乎病态的笑容。
他无遮无掩,举步向哨塔的方向前进。
————
泰尔斯放下手里的望远镜。
此时此刻,他站在一座五层高的废弃哨塔上,在凄清月光下俯瞰小半个新郊区——或者用当地人的话说,桥外——的无数平房陋屋。
相比城里其他地方的不夜长明,流光溢彩,整个新郊区都显得昏暗凄凉,漆黑一片。
漆黑一片……
月光下的泰尔斯心有所感,抬头看向远方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的空明宫,再看看塔下的昏暗街巷。
“吾目中所见……”
泰尔斯喃喃开口,道出他祖先那句冷漠麻木的名言:“唯漆黑一片。”
但王子话音刚落,另一个平稳的嗓音就从空中幽幽响起,接续泰尔斯的话头:
“亟待文明之火,点亮蛮荒。”
泰尔斯闻言蹙眉:
不知何时,一个陌生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身旁,与他一起并肩站在塔楼上,望向下方纠缠错落的无数民居。
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让扼守上下的星湖卫士们爆发了一阵小小的sāo动,不少人就要冲上顶层护驾,直到站在塔楼另一端的马略斯闻言下令,示意部下们稍安勿躁。
“若我没记错,这应是黑目约翰北征埃克斯特之前,答哈尔瓦首相的话。”
突然而至的来客轻声开口,仿佛害怕吵醒眼前的漆黑寂静:
“只是前半段朗朗上口,因此传扬更广,成就了他的别名。”
泰尔斯轻嗤一声。
文明之火。
“那黑目还真没说错,”少年对着下方的群聚民居摇摇头,“如果战火也算‘文明之火’的话。”
他身旁的客人沉默了一阵。
“此话不假,”客人的西陆通用语字正腔圆,甚至带着些古帝国语特sè的古sè古香,唯独感情欠奉,“须知昔年黑目大军铁蹄所至,北地的村落、城镇、堡垒、宫殿,无不燃起熊熊烈火,冲天燎原,不可不谓‘点亮蛮荒’。”
泰尔斯笑了,笑容讽刺。
他转过头来,正式打量他的客人。
“你可真是不好请啊,黎伯爵。据说阿什福德管家找了好几个中间人,拐了七八道弯,还非要等到夜晚,才勉qiáng把请柬送到你手上?”
来自大洋彼端的夜之国度,有着一副远东面孔的黎·科里昂轻轻躬身:
“殿下见谅。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吾族外出,所选休憩之地无比重要,必须谨慎小心,绝对保密。”
泰尔斯看着这位血族使节一丝不苟的礼仪,感受着对方死寂如尸的气场,沉默了好一会儿,展颜微笑。
“可以理解。那我猜,另一位也是这么麻烦?”
另一个清新自信的声音在泰尔斯左侧响起:
“那倒未必。”
听见这个嗓音,黎纹丝不动,泰尔斯回过头去,看向另一边。
“想找我的话,两只信鸦就行了,”一位衣饰华贵的俊朗青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泰尔斯左手边,“即便有人跟着它们一前一后的飞行轨迹找到我的藏身地,我也能有时间应变。”
他看向塔楼下层层叠叠的房顶,啧声道:
“毕竟,时代变了嘛。”
黎一动不动,目光如石。
仿佛没听见,或者不屑听见对方的讽刺。
“夜安,扬尼克。”泰尔斯微笑点头。
来自盛宴领的不朽议会,焕新庭的代主人,扬尼克·弗雷泽·霍利尔爽朗一笑,向泰尔斯鞠躬行礼。
就这样,泰尔斯站在中间,一左一右分别是来自东西方的两位血族,一方沉默不言,一方澹澹微笑,但空气里总有股奇怪的威压,令人不由紧张。
“我就不多废话了,”泰尔斯站了一会,懒得去理这两位血族所代表的宿世恩怨,直入主题,“相信你们都知道,这几天里,翡翠城出了点小麻烦。”
小麻烦。
扬尼克笑了。
“些许阻碍而已,我敢肯定,以泰尔斯殿下之能……”
但泰尔斯没有让他说下去。
“一个杀手。”
王子面sè严肃,语气严厉:
“确切说,是一个实力到达极境的狠厉杀手,肆无忌惮地在翡翠城中滥杀、索命、寻仇,扰乱秩序,引起公愤。”
扬尼克不由正sè,黎面sè不改。
“因此……”
泰尔斯顿了一下,背手回身,月光遍照,更显得他银光闪闪,正气凛然:
“今夜邀二位前来,正要请你们助我一臂之力,捉拿凶徒,以安城治。”
哨塔上沉默了半晌。
两位客人都一动不动,似乎都在消化咀嚼泰尔斯的意思。
“什么?”
好几秒之后,夜之国的黎轻声开口:“我们?捉拿杀手?”
泰尔斯礼貌微笑。
“恕我直言,殿下,”扬尼克细细打量着泰尔斯,眼神耐人寻味,“您此刻执掌空明宫,号令翡翠军团,麾下人才济济,何况王室富庶,千金之赏必有勇夫,为何要找我们血族,直说吧,找人见人厌的吸血鬼作打手?”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回过身去,望向哨塔之外。
“因为,”月光下,他玩味开口,“现在是晚上了嘛。”
第一次,来自东西方的两位血族对视一眼。
“那你们意下如何?”
没有人开口,但泰尔斯倒是很有耐心。
“殿下见恕,”终于,黎率先回应,可说出来的话却让泰尔斯笑容渐消,“我此行代表科里昂与夜之国,乃为出使星辰,不便选边站队——尤其在璨星王室与凯文迪尔家族之间。”
“这样啊……”泰尔斯沉吟道。
“我倒是很乐意帮忙,殿下。”
泰尔斯眼前一亮,转向另一边。
“谢谢你,扬尼克,”可王子语tiáo一提,警惕未减,“但是?”
扬尼克春风一笑。
“但是——我身为不朽议会的议员,一举一动牵连两国外交,若擅作主张介入他国内政,行差踏错得咎上邦,那回到盛宴领,其他议员们,嗯,不管是盟友政敌,同侪长辈,恐怕都不会轻易放过我。”
泰尔斯眯起眼睛,有所预感:
“除非?”
扬尼克笑了笑,却没有用泰尔斯给他的词:
“当然,其他议员久未踏足星辰,不解当代大势,可若他们晓得殿下身为王国继承人,心xiōng宽宏,值得信赖,更对盛宴领不存偏见,友善热情,进而将您视若盟交的话,想必也不会反对我出手相助?”
王国继承人……
视若盟交……
“什么意思?”泰尔斯轻声道。
旁边的黎冷笑一声。
扬尼克没有理会他的同族,只是微微躬身:
“也许那样,我就能放心大胆,毫无保留地为您治理翡翠城——也许还有其他事情——提供支援?”
泰尔斯沉吟了一会儿。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是的,”扬尼克毫不做作,顺理成章,“所以友情需要维护——你帮我,我帮你?”
泰尔斯没有说话。
“盛宴领的亲戚们靠近康玛斯,习惯jīng打细算,jiān猾更甚转生之前,”另一边的黎望着天上皓月,面不改sè,“殿下和他们往来,想必做好了吃亏的准备。”
扬尼克哈哈一笑。
“说起来,我的一位朋友,不朽议会的第六议员,达米安·默席德说过一句话,”这位英俊的血族瞥了一眼黎,“jiān商,总好过qiáng盗?”
黎依旧不言。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泰尔斯叹了口气。
两位血族齐齐一躬,面上依旧不动声sè,看不出态度反应。
直到泰尔斯眼前一亮,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对了,扬,差点忘了,”他像是刚刚想起来似的,满怀歉意,“我写好了给瑟琳娜的回信,劳烦你辛苦一趟,带去给她?”
此言一出,扬尼克笑容一僵。
黎缓缓移目,看向同族,今夜第一次向对方开口。
“所以,霍利尔家的小辈,是你和你的家族,在庇护科里昂的要犯?”
扬尼克收紧脸颊的肌肉,在泰尔斯的灼灼眼神和黎的冰冷目光之间沉默下去。
他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无视后者的杀机,优雅得体地接过泰尔斯的信封。
“殿下,您还真是宽宏大量啊。”
泰尔斯挑挑眉毛,正要说点什么缓颊。
“这决定是你做的,还是你母亲做的?”
黎不肯放过对方:
“挑衅科里昂的——只有霍利尔家族,还是整个暗夜议会的懦夫们?”
但这一次,扬尼克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去理会这位东陆的长辈,只是对泰尔斯露出无奈苦笑:
“如果我是您,殿下,面对yīn狠狡诈的科里昂,尤其是那位瑟琳娜女士,就干脆不回信了。”
扬尼克收起信封,叹了口气:
“而我也就不用再见她了——说实话,这一家子的人都不怎么令人期待。”
黎的目光更冷了一些。
“她在哪儿?”
这位有着远东面孔的血族声若蚊蝇,听在耳中却咄咄bī人,令人不寒而栗:
“罪人,瑟琳娜·科里昂?”
气氛紧张,夹在中间的泰尔斯不禁皱眉。
“为什么,夜之国的黎伯爵?”
终于,沉默了几秒的扬尼克·霍利尔不再退让,他眼神一动,放射凌厉光芒:
“重臣如你,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出使星辰?”
黎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眼神不善地盯着扬尼克。
可扬尼克继续开口:
“做出这个决定的,究竟是王位摇摇欲坠的夜幕女王,还是据说传位之后就不再露面,‘不日回归’的夜翼君王?”
黎身上的气势更冷了。
泰尔斯站在中间,感受着两边针锋相对的气氛。
好嘛,难怪面对血族势力,詹恩要不就不请,要不就一定要把东西双方都请过来。
“还真奏效了。”他喃喃道。
毫无预兆,泰尔斯话音一落,两位血族就同时扭头,冷冷目光直刺王子!
如两把长剑,将少年bī死在原地。
纵然身经百战如他,泰尔斯也忍不住心中一哽。
看来他们对自己的算盘心知肚明。
且来者不善。
他不得不大力咳嗽,转移话题:
“那个,月sè正好,就不谈这些糟心事了……”
顶着越发糟糕的气氛和堪比利刃的两道不善眼神,泰尔斯硬着头皮再度伸手,从怀里掏出下一封信,颤巍巍地递出:
“来聊点开心的——我写好了给科特琳娜陛下的回信,正要托黎伯爵您带回夜之国,如何?”
两位血族沉默了一会儿,齐齐转移目光。
咄咄bī人的氛围稍稍缓解。
“自当效劳。”黎嗓音空洞,缓缓伸手接过信封。
“夜幕女王的信件?”
另一边,扬尼克的眼神耐人寻味。
泰尔斯稍得喘息之机,连忙拍了拍手:
“说到这里,你们知道,我和科特琳娜还有瑟琳娜这两姐妹,是怎么认识的吗?”
两位血族对视一眼。
不等他们有所反应,泰尔斯就深吸一口气,bī着他们听下去:
“简单地说,詹恩·凯文迪尔欺瞒了科特琳娜,想利用她刺杀我。”
泰尔斯能感觉到,两位血族都顿了一下,他们警惕地望向对方。
黎的眼神越发冰冷,倒是扬尼克闻言恍然:
“原来如此,无怪鸢尾花公爵有此一报,如今身陷令圄。”
“而不巧,丑脸婆,咳咳,我是说瑟琳娜也想bī科特琳娜杀了我,”泰尔斯毫无顾忌地抖搂着这些放在哪里都足以令人大惊失sè的王国机密,“以便星辰向夜之国度寻仇,她才好回国复位。”
黎表情不变,扬尼克却微微蹙眉。
泰尔斯无奈叹息。
“我知道,无论在哪一方的筹谋里,我横竖都是要死的那个,简直倒霉透顶,惨绝人寰,对吧?”
扬尼克眯了眯眼,不做评价。
“但您依旧屹立不倒,”黎突兀发声,“一如科特琳娜陛下。”
泰尔斯难看地笑笑。
“说起这个,你们可能不信,但当年爱哭鬼她……我是说,科特琳娜女王也想过杀我灭口,吸干我的血来着……”
换句话说,我在三方人眼里,都是肉来着……
“我信,”旁边的扬尼克讽刺一笑,“科里昂氏族狠毒凶险,历来如此,并不出奇。”
“但殿下您依旧活蹦乱跳,”黎面不改sè,“血气方刚。”
血气方刚。
听见这个词,泰尔斯就觉得脖子发痒。
“所以我就想起来了,难怪,难怪科特琳娜在信里说要还我人情,送我一份大礼,哈哈,”他生硬地转移话题方向,“大礼!”
泰尔斯顿了一下,认真地看向黎:
“黎伯爵,不知道贵国女王信中所言,可还作数?”
扬尼克闻言若有所思。
“女王陛下有约必践,而我也相信您与陛下私交甚笃,”黎的回答滴水不漏,“但我若因此出手擒凶,干涉他国内政,就是以私人情谊混淆国政外交,反而是对陛下与夜之国的不忠。”
旁边的扬尼克再度冷笑。
泰尔斯细细观察了黎·科里昂一会儿,实在想不出什么破绽,这才悻悻点头。
“好吧,你既然不愿意……”
扬尼克眼前一亮:
“殿下,其实盛宴领可以……”
可下一秒,泰尔斯就提高音量,盖过扬尼克:
“但是我就很好奇啊……”
只见王子殿下眯起眼睛,端详着黎:
“如果你不是‘大礼’的话,那有约必践的科特琳娜,她要送我的这份礼物,究竟是什么呢?”
被打断了的扬尼克眼神一动。
“那就是陛下和殿下二人私交的范畴了,我身为臣仆,不便打听……”黎表情澹然,毫不动容。
“而与此相反的是,”泰尔斯继续道,“你横渡终结海,却是代表科特琳娜,来跟我们双方共同的仇人——八年前就结下血海深仇,差点害得我和她一起挂掉的——詹恩·凯文迪尔修补关系,恢复盟交?”
泰尔斯叹了口气。
“嘴上说要送礼,实际上却在给我找麻烦和难堪,”王子不屑地撇撇嘴,“科特琳娜啊,她对得起我,对得起我们当年并肩作战的情谊吗?”
黎没有说话。
于是泰尔斯继续说下去:
“不得不说,这就让我很迷惑。”
“是相当迷惑。”一边沉默已久的扬尼克突然开口,向泰尔斯一笑。
泰尔斯瞥了他一眼。
这个寒血种,真懂见缝chā针,浑水摸鱼。
“冤家宜解不宜结,国利所在,不得不尔,”黎沉声回答,“殿下睿智,必能体谅。”
“体谅,当然体谅,毕竟我现在也是一方大公爵了。”
泰尔斯叹息道:
“也有跟詹恩虚与委蛇,违心媾和的时候……”
但王子话锋一转:
“可是不久前,你却在争锋宴会上对詹恩说过,在两家恢复来往之前,你们得先把‘前债了结’?”
此言一出,另一侧的扬尼克眼神微动。
黎依旧不动声sè。
“须知,八年前詹恩为了杀我,背弃了与血獠牙的友谊,不但欺骗了女王陛下,还差点陷科里昂家于不义,挑起两国战火。”
月光下,泰尔斯的话语无比凌厉:
“而女王陛下曾经的臂助之臣,赛门、海斯塔和克里斯·科里昂——我猜你该认得这些人——都死在那一役里,令科特琳娜回国后孤立无援。”
黎眼神死寂。
扬尼克眼神连转。
“更别说詹恩在这几年里都在包庇瑟琳娜,助她逃脱你们的追杀。”
泰尔斯轻声一笑:
“恕我直言,你们和詹恩,血獠牙和鸢尾花结下的可不是普通的‘前债’,而是数代难解的生死血仇。”
泰尔斯不再看向如石像般纹丝不动的黎,而是转向另一边的客人。
“扬,你了解他们,告诉我,你所知晓的科里昂家,按照传统,会如何‘了结’这笔‘前债’呢?”
扬尼克笑了。
“原来如此。”
年轻——相对而言——的血族议员轻轻摇头,望着泰尔斯的眼神耐人寻味。
“殿下,我想,以科里昂家‘血脉永治’的记仇作风,他们无论蛰伏多久,隐忍多深,一旦时机到来,都会毫不犹豫出手报复……”
黎依旧沉默。
“比如说?”泰尔斯挑起眉毛。
扬尼克轻笑一声:
“比如说,他们会不择手段,把仇人从所在的权位上扳倒,打落深渊,剥夺一切……”
这位血族相貌俊朗,可说出口的话却冷酷凌厉:
“这还不够,必然要毁灭他所在的家族、城市、地盘,令它们一蹶不振,不复旧观……”
“最好还能在其中捞一笔,补益自身,损人加利己……”
扬尼克眼神一厉:
“这样,科里昂才能在最后置仇人于死地之前,穷尽羞辱折磨之能事,若非如此……”
啪!
泰尔斯一拍手掌,语气相见恨晚:
“若非如此,则远远不足以解恨!”
扬尼克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躬身道:
“正是。”
泰尔斯望着月sè下的北门桥,微微叹息。
“可是这一切,听着似乎还有些耳熟呢,”泰尔斯啧声道,“黎伯爵,你说呢?”
】
沉默。
死寂的沉默。
终于,如石像般的黎缓缓动容,轻声开口:
“恕在下驽钝……”
泰尔斯一听前几个字,就立刻举起食指,打断了他。
“扬,你知道吗。”
扬尼克闻言相当配合,表情好奇,作侧耳倾听状。
“瑟琳娜给我的那封信里说,她的妹妹,科特琳娜陛下在夜之国焦头烂额,忙着压制野心勃勃的臣属,全赖黎伯爵作为股肱臂助,稳定局势,须臾不能离。”
泰尔斯死死盯着黎:
“但他现在却离国万里,来出使翡翠城……”
扬尼克恰到好处地啧声:
“这样啊……”
泰尔斯冷笑一声:
“所以我想啊,要么夜之国的局势已然平复,黎伯爵再无后顾之忧,才能放心出来游山玩水谈生意,要么……”
扬尼克嗯了一声,毫不顾忌地盯着黎:
“要么,黎伯爵此次来访翡翠城,不为其他,正是身负重任,为了夜之国的国运而来?”
黎没有立刻回答。
但这一次,他缓缓抬头,侧视泰尔斯。
“听着,黎伯爵。”
泰尔斯肃颜正sè:
“有扬尼克在这里见证,也看在科特琳娜的份上,我就不再跟你绕圈子了。”
下一秒,泰尔斯冷哼道:
“告诉我,王国秘科,不,应该是我父亲,凯瑟尔陛下究竟许诺了你们什么好处,比如贸易特权,让出海利,帮女王陛下稳固统治,拯救国运什么的……”
那一刻,旁听的扬尼克·霍利尔眼神凌厉,仿佛在一瞬间算计无数。
“才让你们科里昂家甘愿赌上筹码,冒险跨海,作为幕后黑手兴风作浪,掀翻鸢尾花公爵,颠覆翡翠城……”
月sè之下,也是夜幕之下,泰尔斯目若利刃,声似寒霜:
“……毁灭凯文迪尔?”
沉默。
许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夜翼君王座下的“赤翼”,黎·科里昂伯爵,才像一个机械木偶般,缓缓向王子扭头。
这一次,也许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他严肃而认真地……
正视泰尔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