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几家欢喜几家愁(上)
东京汴梁,开封府,大宋太庙
一重重院落、一间间殿阁,多达数百楹。堪称是除了皇城外,整个东京城中最为庞大的建筑群。
今日掩映在风雪之中的大宋太庙,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数千位身材高大的禁卫班直,守卫在太庙内外。人人都将最好的衣甲穿戴在身上,铁重甲给磨得光可鉴人,鲜红的簪缨在头盔上随风拂动。而士兵们挺直的腰杆,则比他们的盔甲刀枪更加摄人。
太庙之内,鼓乐齐鸣。编钟,玉罄,黄钟大吕的廷正乐,一直传到了几条街之外。
——在围攻汴梁的金兵尽数覆没之后,赵桓皇帝想到的第一桩事,就是拜祭太庙,给祖宗上个香,拜上几拜,再送些牛羊猪的首级,顺便向祖宗炫耀一番自己的赫赫武功,扫一扫登基以来的憋屈与晦气。
所以,他此时总算脱下了他近日来须臾不肯离身的超人紧身衣套装,换上了一套天子祭礼专用,黑衣红裳的“大裘冕”,头上戴的冠也非宋人的时兴式样,而是垂着十二串明晃晃的珠子,具体来说。就是《周礼》之中所谓的“十二旒冕”……这些都是先秦战国时代的帝王服饰,到了宋朝已经被彻底淘汰,历代宋帝无论平时还是上朝,都不会穿这种好似从古墓里挖出来的衣裳,也只有祭祀的时候才会复古一下。
伴随着悠扬的廷乐曲,赵桓当先入内,一群赵家的皇子皇孙紧跟在身后,文武臣僚们也排好班次,陆续入内。一进进正院的大门在他们面前打开,从门内遥遥望去,最深处的明堂大殿,竟在半里开外。
明堂是历任天子的灵位所在,而配飨太庙的臣子和宗室们的神主,便都安置两侧偏厢之中。眼下这座被宋徽宗赵佶耗费巨资改建的明堂,宽达十二丈,高有六丈多的大殿,重檐斗拱,山墙高耸,明黄色的琉璃瓦闪闪发亮。正面的大门也有两丈多高,厚重的榉木门板刷了红漆,上面的黄铜门钉个个被擦得锃亮。
祭祀的韶乐一首接着一首,按照礼仪,全不重复,要将二十四首预定的曲目全数奏上一轮,少说也要半日的功夫。在这高雅的乐声中,钦宗皇帝赵桓穿过一重重的门户,一步步的走到明堂大殿之前。厚重的青黑色大裘与内里的黄赤色裳上,绣着日月星辰等十二种纹路,象征着天地万物尽与随身。随着他的步子,冕上的十二条珠串,轻轻摇晃,但长久训练出来的帝王举止,让珠串的晃动维持在尽可能小的幅度。
明堂的大门洞开着,将堂内的一切都展现在众人眼前,在明堂正中的宽达五丈的供案上,一溜儿排开了赵家列祖列宗的七块神主灵牌:太祖赵匡胤、太宗赵光义、真宗赵恒、仁宗赵祯、英宗赵曙、神宗赵顼和哲宗赵煦……接下来的徽宗太上皇,如今正被幽禁在深,轻易不得出入。
站在门前,望着供案上那一块块高达数尺的檀木神主牌,赵桓忍不住若有所思。
——他登基迄今不过短短一年,经历的重重风波和动荡,却让人感觉恍如隔世。
自从金虏入寇,太上皇失位,到现在不过一年多一点的时间,但汴梁君臣的眼中,却仿佛在苦海中煎熬了一辈子。百多年未曾经受战火冲击的中原沃土,在这一年里成了战乱漩涡中心,大宋的几乎所有军事力量,都在这惨烈的绞机之中损失殆尽,数以百万的黎民百姓,因此而家破人亡。
大宋百姓在这一年里遭受的劫难,比起之前的一百年里加起来还要多出十倍不止!
但是,这场令人疯狂的恐怖噩梦,在眼下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
虽然河南河北数百个州县依然残破不堪,虽然广袤的中原依然遍地都是废墟和焦土,虽然河北河东已是盗贼蜂起,虽然金国名义上的南征最高统帅完颜斜也,依旧在燕京掌握着一支强大的野战军团……但是在十五万金朝主力军和大批女真悍将于汴梁城下彻底覆灭之后,宋金战局的大逆转已经悄然注定。
——建立金国的女真完颜部,最初不过是一个全族兵马仅有两千人的小部族,见识和人脉都很可怜。虽然在完颜阿骨打起兵反辽之后有如神助,短短十余年就建立起了一个幅员万里的大帝国,但毕竟底蕴浅薄、基不稳,几乎是全靠“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战争神话,才能勉强弹压住各部族的反抗。
而这个时候的女真人又有多少本部兵马呢?很可怜,即使征发全部丁壮,也不过区区六万人而已。
因此,在瞬间丧失了绝大部分嫡系部队之后,这个表面光鲜的大金国就等于是跌落到了覆亡的边缘!
当然,此时的赵桓并没有那么清晰的战略见识,只是在庆幸列祖列宗保佑,大宋又逃过了一劫。
——他走到桌前,跪倒在地,三跪九叩,行礼如仪,然后起身高声念起翰林院侍制们心草拟的祷文,随即就着烛火把祷文一点点烧尽,余烬转眼便被风儿卷得不见踪影。
尽管大片国土依然沦陷,尽管弥天烽火远未平息,但最最起码,大宋的社稷是勉强保住了……
在赵桓的心目中,他至少可以悄悄地松一口气,自认为无愧于祖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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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超人皇帝赵桓暂时停了朝会,去拜祭列祖列宗的时候,朝廷官员却没有闲下来的功夫。
此时已近年关,中原大地再次瑞雪纷飞。比起上个月的那场暴雪,如今的这场雪已经是轻和了不少。不过旧雪未化,新雪又至,让宰相何粟的头发又白了许多。
——总揽朝纲、宰执天下,从来就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更别提是在这个江山破碎的悲催时候。
随着金兵的覆灭,汴梁与外界的交通也重新得到恢复。围城之中的朝廷官员们还来不及弹冠相庆,就被一连串的噩耗给砸得晕头转向——几个月大战打下来,朝廷府库已是空空荡荡,京城的粮价更是涨到了天上,市井百姓叫苦连天。偏偏汴河早已封冻,江南财赋粮米在开春之前无法走水路输入京师。至于陆路……嘿嘿,那千里转运的庞大成本,以宋朝的财力可是本承受不起。
当然,虽说朝廷府库匮乏,但在京师那些勋贵的府邸和粮商的货栈里,米麦豆黍倒是堆积如山,但朝廷若是想要从他们手中抠一点出来,那真是千难万难……人家原本就盼着让粮价涨到天上,好让自己大赚一笔,谁知貌似彪悍的金兵居然这么快就被歼灭,已经让这些没心没肺的权贵们老大不满意了,如果何粟还要用行政手段逼迫他们开仓放粮,信不信他们立刻就能发动文武百官,逼迫皇帝换宰相?
雪上加霜的是,随着南征金兵的覆灭,道路的恢复通畅,四面八方的饥民也在源源不断地涌入京师——在眼下的汴梁近郊,金营所在的那些村镇,都被郭大仙人的“神器”烧成了一片赤地,别说庄稼和人畜,就连蟑螂跳蚤也别想活下来。而在稍远的地方,从洛阳、郑州一直到汴梁,全都被女真铁骑的马蹄给蹂躏了一遍,差不多半个中原的庄稼收成是别指望了。至于被金兵反复蹂躏的河北和河东,则更是休提。
绝望之中,这些大宋百姓都把期盼的目光投向汴梁,希望能够在天子脚下找到一条活路。
然而,京师的粮食供应原本就已极度紧张,如今再添了那么多嗷嗷待哺的嘴巴,那就更是乱上添乱……眼看着抢粮暴动一触即发,宰相何粟的心情就怎么也好不起来。
同样让他感到忧虑的,还有活跃于河南河北数百个州县的大批所谓“义军”——这些良莠不齐的“义军”,主要由战败溃逃的宋军士兵、揭竿而起的穷苦难民和野心勃勃的地方豪强构成。这些“义军”大多数都是“号称义军,实为盗匪”的“有活力的社会团体”,虽然基本没胆量抗击金兵,却对烧杀掳掠、祸害百姓十分在行,不仅让女真铁蹄之下的中原黎民又受了二茬罪,也对大宋朝廷的统治秩序造成了严重威胁。
按照过去百年以来的成熟经验,朝廷应该将那些义军首领招安为官,部众编入厢军,以防其生乱。可这都需要花费很多的钱财,而朝廷眼下却是缺钱到了极点,连南郊祭天的典礼都办不起了。
——所谓南郊祭天,北郊祀地。按照周礼,在每年的冬至日,天子都得亲往南郊祭祀昊天上帝,以求天下太平。不过由于郊祀的费用太高,连耗用带赏赐,往往要耗费数百万贯,所以宋时一般都是每隔三年或更长时间才祭祀一次。如今东京汴梁转危为安,一场塌天大祸消弭于无形,自从登基之后还没办过郊祭的钦宗皇帝赵桓在喜悦之余,当然想着要向上天祭告一番,以表示自己这个皇帝还做得不错。
可问题是,以眼下汴梁府库空荡荡得能跑耗子的情况,实在是容不得皇帝如此铺张浪费……于是,何粟和秦桧只得硬着头皮,对皇帝一番好说歹说,总算是把南郊祭天缩水成了拜祭太庙,省下了这笔费用。
但接下来又该如何筹措资金和粮食,赈济难民,修复城池……
当然,跟千头万绪的杂务相比,眼下还有一个更大的隐患,正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位朝廷官员的心头。
何粟叹了口气,从高高的成堆文牍后面抬起头来,茫然地望向了汴梁城的东北方。
那里就是艮岳,护国真人郭京眼下驻跸的皇家园林之所在。
曾经只是传说故事的神仙道法,如今却成了铁板钉钉的震撼事实。
整个东京汴梁的上百万市民,都永远不会忘记前些天那焚尽金虏、直抵苍穹的熊熊烈火。
因此,所有自诩为“敬鬼神而远之”的传统儒家士大夫们,都陷入了空前的惘然与惶恐之中。
——真仙降世、道法通神、一击灭世……
这石破天惊的人世剧变,对眼下风雨飘摇的大宋来说,到底是祸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