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囹圄少年(完)
“大王!”一名望月军将领踉跄奔近,急声道:“弟兄们撑不住了,我们快撤军吧?”
“撤军?都被『逼』到自家军营里了,还能往哪儿撤?”望月王不动声『色』的目视前方,混『乱』时分他曾想竭力挽救狂澜,但在发现败局已定后,反而镇静下来,黑甲骑军攻势迅猛,由将至卒,每一个人身上都散发着遏不住的杀气,就算杀脱了力,也在摇晃着『逼』前。
“黑甲军的战力果然强盛,这样都能被拓拔战翻过盘来,十八万对五万,我军能胜,若是五万对五万旗鼓相当的兵力,我军必败,你看看,我们剩下的还足五万人吗?”望月王叹了一口气,如果早知黑甲骑军强大如此,他也许就绝了这侵入契丹的心思,但望月王也很清楚,是谁激起了黑甲军的骁勇,“太晚了,如果一开始就下令全军出营截杀,我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全歼黑甲,可那一瞬犹豫,竟令成败逆转…”
“这个小孩,顶多也就**岁吧?”望月王的目光移向了阵中阵那个小孩,“从侵入契丹一刻,我从不敢有片刻轻敌,可最后却是栽在这小儿手中,如果是误中敌计,倒也罢了,结果还是我自己错过了一场良机。这一遭,真是败得不甘心啊…”
“大王,您先走吧!”望月将领大急,“弟兄们保着您杀条血路出去!”
望月王摇了摇头,却非颓废,而是一代枭雄见事不可为后的气度,“没用的!天予不取,必遭反噬。拓拔战既已掌控全局,哪还会留条退路给我们?我们此来既是要争霸天下,便要有自吞恶果的准备。”
望月将领不肯放弃,“我们手中还有契丹的『妇』孺,用他们为人质,『逼』拓拔战让道。”
望月王目光跳了跳,还是拦下了部将,“不必了,仗打到这一步,再施谋诡计也已无用,”他抽出配刀,在手上掂了掂,又用复杂的神情看着迅速『逼』近的澹台麒烈和黑甲,“使了那么多诡计,也该和黑甲军正面较量一番了,十八万望月士,总不能这么容易让拓拔战吞下,虽然晚了点,至少,本王最后还是希望能战死沙场,也算是侵略者对守护者的一点敬意。”
“这样一支强势军甲,即使耶律德光有气度能容下,日后也会给他无穷后患…”
“只可惜,故土族人是要被我的野心连累了…”
望月王喃喃低语两句,带着残兵迎向敌锋最盛处,“契丹小儿!与本王做场了结!”他没有冲向拓拔战,而是选择了澹台麒烈,因为他知道,在这一战里真正击败他的,正是这个小儿。
“他是我的!”澹台麒烈握着最后一柄断刀,直指望月王,跟紧他的小伙伴只剩下了两人,但所有的黑甲骑军都聚集在他四周,拱卫着这颗势将冉冉升起的将星。
两军展开了最终的较量,大势尽去的望月军的顽抗很快崩散,黑甲骑军争相杀死残留的每一名望月军,但大家都没去动望月王,只把他围在当中,当朗昆和骨扎力扫清了望月王身边最后一队护卫时,护着澹台麒烈向力尽落马的望月王步步走近。
断刀果决扬起,“你不该来!”
九岁小儿紧握残刃,搠入几乎使他灭门的深仇咽喉。
“小子,十八万望月人成就你名,了不起…”望月王倒下前,吐出了最后一句话,散『乱』的余光投向远处的拓拔战,幽幽一笑,他能看到,那个人的膛里,也有一颗野心。
十八万望月军伏诛,杀脱力的黑甲军几乎是同时跌坐在地,每个人都无法置信的看着遍地尸首,恶战如临恶梦,直到清醒才敢去想其中凶险,大家庆幸着,狂笑着,拓拔战和将领们也都软瘫在地上,疲累得没有力气去约束部下。
站在尸堆中的澹台麒烈却开始放声嚎哭,他举着仇人的首级,大声的哭号,直到这时,他终于恢复了孩子的本『』,但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在人前流泪。
因为这一仗后,澹台麒烈已不再是一名寻常小儿,他以九岁稚龄成为黑甲上将。
澹台麒烈之名瞬间引动天下疯狂,父死两兄亡,九岁赴沙场,千里唱凯歌,三柄断刀闯敌阵的事迹一夜间传遍四方,嘉奖的圣旨一道道发来,各种殊荣和赏赐使虎子将军之名响彻天下。
那一战后,黑甲主帅拓拔战下令,军中旗帜都更易为战字黑旗。
契丹军力在那一年空前鼎盛!无数年轻男子热血沸腾的投军从戎,只为踏上那九岁小儿凯歌千里的征途。
当黑甲全军簇拥着他们的虎子将军回京时,上京城外万民拥堵,人人争相看一眼这已成传奇的少年英雄,耶律德光阶前亲迎,为之举朝庆贺三日。
得尽荣华时,澹台麒烈却向皇上和拓拔战告辞,他要返回家中,那些声名赞誉,这个小孩其实并不在乎,只想回家侍奉娘亲。
耶律德光慨然答应,还派出御驾要载小孩衣锦荣归,拓拔战也提出派一队黑甲随行护送,这是黑甲上将应得的威仪。
小孩婉拒了这些应得的荣耀,他带上路的只是望月王的首级和仅剩的两个小伙伴,悄悄而归,归途中,残影长斜,已无去时长歌。
但归家后,等着小孩的却是一次丧仪,原来他的娘亲在得知最小的儿子也赶赴沙场,立时疯癫,而在凯旋喜讯传来的前一个深夜,他的娘亲悬梁自尽,这位烈『』的女子已承受不了又一次噩耗,所以,她选择了去追随他的丈夫和儿子。
澹台麒烈没有想到,功成名就之后,他已成了一名真正的孤儿,丧仪上,他跪伏灵前,无声而泣。
丧仪后,小孩把所得赏赐全数分于仆佣,并遣散所有仆佣,独自守灵一月,不让任何人打扰,有人听见,他在灵前低低自语,轻语森森。
一月后,小孩奔赴黑甲军,他已无家可归,从此,黑甲军便是他家。
之后,他和图成欢带着一万骑军深入草原边疆,寻得望月人居地,一举杀尽望月全族,老少不留,望月一部,亡族灭种。
同年,澹台麒烈入京面君,向耶律德光阐诉,望月族虽灭,但草原各处部落林立,皆有虎视契丹之野心,这些部落迟早会象望月族一样,出兵犯边,荼毒契丹百姓,与其等各部落反叛后再被动征讨,不如先发制人,一一征剿实力最强大的几处部落,既成契丹霸国之威,又可免边陲百姓战『乱』之苦。
虎子将军的进言震惊朝堂,殿上大臣齐声反对,扬契丹国威当然是众人愿见,前次与望月人一战以险些动摇契丹国本,这些安居朝堂的臣子又哪肯侧身兵戈战祸,纷纷进言说,此举就算能遏止一些部落的野心,但也会使其余反意不显的各部寒心,万一草原所有部落都因此而结盟,一起出兵,那就会把契丹置于险境。
更有不少妒忌澹台麒烈少年成名的臣子,大声斥责他不知天高地厚,仗着一次侥幸的胜仗口出狂言,竟想耗费国力打一场漫长苦战。
对于大臣们的反对,澹台麒烈一言不发,对于那些心怀妒忌者的叵测之言,他还之以一声冷笑,但在耶律德光拒绝了他的提议后,澹台麒烈却苍白了脸,他跪在殿前,大声恳请,无需契丹调动大军,耗费国力,只需给他三万轻骑,辎重补给一律不必朝廷拨给,任他不问手段,以战养战,一年内就可肃清草原。
小孩强势狠辣的进言再次震惊诸人,只听以战养战四字,便可知他想要在草原上刮起怎样一股滔天血浪,为表心志,澹台麒烈又立誓说,他此举绝非是想成就功名,他只希望,能一战使契丹得享一劳永逸的安宁,他惟愿,契丹再无一『妇』女受丧夫丧子之痛,他只求,契丹再无一稚童成劫后孤儿。
看见这样一个九岁小儿,满面庄严的跪在朝堂上慨然立誓,声声苦求,耶律德光深深动容,他相信澹台麒烈的决心,也认可澹台麒烈的赤诚,对于草原各部的野心,耶律德光也远比堂上诸臣看得更清,但是,他不敢承担这三万轻骑席卷草原引起的全境开战的风险,所以,耶律德光只能很遗憾的驳回了这一让他心动的提议,给出的理由却比小儿脸『色』更苍白无力;师出无名,王道不取。在草原各部反迹未显之前,契丹不能擅动兵戈。
听着耶律德光艰涩的答复,澹台麒烈没有再亢辩,他平静的向耶律德光叩首告退,临去前,冷冷的扫了眼堂上诸臣,冷笑而去,眼神冰凉,不杂半点少儿稚气,冷笑森寒,透尽不屑于此辈为伍的冷傲。
当日,澹台麒烈折返黑甲军营,之后的岁月,小小少年在金戈铁马的生涯中度过,一次次平叛,一次次征剿,虎子将军之名在杀伐中震慑草原,众人都说,黑甲骑军一部虽是拓拔战所建,但澹台麒烈却是军中之魂,因为有这少年在的战场,全军斗志都因他而凝聚。
这其间,耶律德光为嘉其功绩,曾数次下诏传他回京,但再当日冷笑步出朝堂后,澹台麒烈再未入上京一步。
数年后,拓拔战派人送哀书至上京,言澹台麒烈在军中暴病身亡。
闻讯,耶律德光拂『乱』龙案,踉跄退朝,随后缀朝三日,接连数月郁郁寡欢…
岁月沉淀,虎子将军之名和他的赫赫功绩一直在光流转,有人哀叹少年早逝,有人疑『惑』,若当年真如这少年所言,以三万轻骑铁血镇边,那草原各部还会不会有胆量一一叛变?
但在一次次平定各部,当契丹终于称霸草原后,臣子们的歌功颂德轻易掩去了连年征战的艰苦,太平后的一卷繁华也遮去了战火烽飞中丧生的万千平民。
再少有人记得,曾有一年,在十八万望月人一路入侵,举国惶惶的战『乱』中,一名孩童向着烽烟千里凯歌。
也少有人去想,为何在那场大胜后,这个九岁小儿会在尸堆前放声痛苦。
更无人知晓,一日深夜,在爹娘兄长的灵位前,澹台麒烈的喁喁低语,是否就是朝堂之上,向着诸臣所立的誓言;他惟愿,契丹再无一『妇』女受丧夫丧子之痛,他只求,契丹再无一稚童成劫后孤儿。
直到近日,澹台麒烈之名再出世间,且要高举战旗,如当年般倒流逆卷涛天黑甲,那些在太平中庸庸而活的文臣武将,竟皆两股战战,绝了勤王幽州之胆。
原来这九岁从戎的虎子将军之威,虽有人因妒忌而刻意淡忘,却无人敢向其战旗一攥锋芒!
又一段往事道尽,灵堂内久久无声,一向妄为胡来的猛半晌都不说话,想来想去的,都是那个九岁小儿初踏征途时的英姿。
小侍女蒙燕也两手托腮,神情朦胧,她知道,故事里的那个小孩如今已是叛国逆贼,也一定会给幽州带来最可怕的战火,但不知何故,她心里竟提不起一丝恨意,还觉得,那个小孩当年步出朝堂时的一路冷笑中,真正冰凉的应是这小孩的一颗报国雄心。
很多事情,是对是错,都已在一念之间,数十年长中,变得无可揣度…
“智王,你知道,当年辽皇来我女真部,曾与我一夕长谈。”完颜盈烈点燃了熄灭许久的烟袋,长长深吸,“那夕长谈中,辽皇就对我说起过这澹台麒烈,他说,当年看着这少年一步步走出朝堂时,真的很想叫住澹台麒烈,答应他的请求,因为这少年的请求,正是辽皇多年来所想所谋,但辽皇也实在不敢做这一场豪赌。而在之后的几十年里,每次听到有部落起兵犯边,杀死边境百姓时,他心里都会有针扎似的刺痛,只是,就算时光倒流,他依然不敢放澹台麒烈施展这先发制敌的手段…”
“义父的苦心我知道,早在很多年前达鲁虢人叛『乱』时,义父就对我说过不能先行发兵的无奈,但这各中道理,并不是可以向任何人说及的。”澹台麒烈的旧事无疑也触动了智心底另一段往事,他回想着过往,淡淡问:“我相信,当年的虎子将军,确实是一心报国,但他今朝的助虐谋反,也是不容忽视的事实。”
“是啊,想到即将和这样的人为敌,心里还真是有些不好受。”完颜盈烈沉『吟』着又道:“其实辽皇还说过,那些年里澹台麒烈虽一次次拒不入京,但辽皇从未有过强令,因为他也知道,那一次的拒绝,澹台麒烈会是如何失望,丧父丧母丧两兄,这样的恨和痛,任何荣华富贵都不能弥补,澹台麒烈在朝堂上的誓言,也是真的在为那些将会陷入战『乱』的百姓着想,因为他不想再有人承受他那样的深痛,所以当日看着澹台麒烈冷笑离殿,辽皇就知道,这个小孩已经把自己的心给深锁了起来,之后的那些年里,虎子将军虽纵横草原,但他的心一直自陷囹圄,而锁住这颗心的枷锁,永远也无人能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