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魔法的余烬
两天后的傍晚,敲响伊恩房门的瑞德跟他说了那晚以来的第一句话。
“有人找你。”他说,向楼下歪了歪头,看起来依然不是太高兴。苦笑着道谢之后,伊恩缓缓地走下楼梯,猜测着是否又是奥维恩派人来邀请他参加宴会,如果是的话,他又该如何拒绝……带着秘密应酬一个世故的老人实在是件苦差。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男人。
中等身材的男人,站在酒馆大厅靠近吧台的地方,大概四十岁的年纪,样式简单然而做工考究的皮甲伏贴地包裹着依然矫健结实的身体,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金褐色短下,一双他熟悉的蓝灰色眼睛如同记忆中一样锐利。
“克诺雷纳!”
伊恩高声地叫着,无法控制自己像个莽撞的少年一样冲上去,给朋友一个大而有力的拥抱,直到对方半真半假地开始叫痛。按照他的计算,克诺雷纳至少还得有好几天才能到这里,意外的惊喜让他激动得好一会儿无法平息。
放开克诺雷纳,他注意到那些时光所留下的痕迹。几根白,更多的细纹——但那只是让他伙伴中最年长的一位比八年前更加成熟而富有魅力。
克诺雷纳用力地拍了拍朋友宽厚的肩膀,他的神突然黯淡了下来。
“我收到了你的信。如果不是认识那位信使……我差点怀疑那封信是伪造的。”他干笑了一声:“从树上摔下来……听起来十足是个玩笑不是么?”
伊恩垂下了头:“我没能救他。”他的愧疚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
克诺雷纳摇了摇头:“这不关你的事。沃尔夫……他总是太急躁了,不管是什么事,如果我们之中至少有一个人在他身边,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伊恩本能地想要反驳,但他知道那是实,他只是不愿意在朋友死后仍对他有任何的指责。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
“罗妮知道了吗?她……现在怎么样?”他问道。
“不,我还没把这件事告诉罗妮。至少弄清他……弄清沃尔夫真正的死因之后再告诉她吧。”克诺雷纳诚恳而坦率地抬头看着高出他一大截的朋友,“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也一样。”伊恩苦笑,“抱歉,把这种事塞给你……”
“可我想她已经猜到了什么,”克诺雷纳叹气,“当我告诉她我需要出门一段时间的时候,她看起来苍白又绝望……”
“那么……他在哪儿?”最后,克诺雷纳艰难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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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放着沃尔夫骨灰的陶瓮摸起来冰冷刺骨,克诺雷纳收回手,无地摩挲着手指。
“我不能让他一直躺在那儿,也不能将他埋葬在这里,所以我火化了他……”
在朋友的面前,伊恩允许自己暂时卸下防御,流露出所有的悲伤和无力。从前,当他们在一起时,世上似乎没有任何事能阻拦他们,没有任何人能击倒他们。而现在,失去了沃尔夫,一切都再不会一样了。
“我想你已经检查过他的尸体,有没有现什么?”
“我现的一切都已经写在信里。无论怎么看,他都像是从树上摔下来的,但是……”伊恩想起了那暗夜中无形的杀手,“我想那或许与魔法有关。”
“……魔法?”隔了一会儿,克诺雷纳才惊讶地重复。
“在他死去之后不久的某个晚上,就在这个房间里,有人袭击了我,不管那是谁……或者什么,它是隐形的。”伊恩抓起枕头,让克诺雷纳可以看清那无形的利刃留下的痕迹。
年长男人的眉头皱了起来,“你告诉过任何人吗?”
伊恩摇了摇头。
“我所知道的唯一还能操纵魔法的人……”
“埃斯特尔?但不可能是他。”伊恩干脆地打断了朋友的话。
“当然……他从来不会失败。”克诺雷纳把话接了下去。伊恩内心有隐隐的不悦,但并没有说出来——他从来没有怀疑过那个人,但那与能力无关。
“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拥有魔法之力,就一定会有第二个。”他岔开话题,“你认识他的时间比谁都长,有没有曾经听说过什么?”
“没有……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克诺雷纳踌躇着,“自从八年前分手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或许是他的敌人?这样无论是伤害沃尔夫还是你,似乎总算有个理由。”
听起来似乎没错,却又不知哪里总让人觉得不对劲。伊恩沉默着,努力回想来到卡尔纳克之后所经历的一切,但这新的推测只是让所有的线索变得更加混乱不明。
塞进了两个大男人的小房间有些局促,克诺雷纳打开了窗,让带着寒意的风吹走房间里的沉闷。天空已经暗了下来,繁星在暗色的云朵间隙闪烁。从前人们会说那是诸神俯视大地的眼睛,现在人们说那是诸神离开时流下的眼泪。讽刺的是,伊恩知道,他所见的星空,和几百年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伊恩开口问道:“你见过埃斯特尔和依蒂丝么?自从我们分开之后。”
“依蒂丝来过一次尼娥城。我们在海边的酒馆里聊了一小会儿,她说她在寻找独角兽……那种比龙还要神秘的动物或者早就已经随精灵们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了吧。第二天她甚至没有告别就走了。”
伊恩忍不住笑起来:“这的确是她会做的事。”
“但我没有再见过埃斯特尔。如果他不想被人找到,那就没人能找得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伊恩觉得克诺雷纳提起那个同伴中惟一的法师时,语气中有一丝黯然。他是所有人中与埃斯特尔相识时间最长的,但即使是他,似乎也并不十分了解那个神秘的家伙。
当诸神离开这个世界之后,魔法的力量逐渐消退。群星的光芒之中,风与水之中,火焰与冰雪之中,植物的伸展和鸟兽的鸣叫声中,所有生物的呼吸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天天消失。最先失去力量的是诸神的牧师们,若他们没有选择随自己的神离去。而后是并无天赋,单纯凭借一刻不停的学习来掌握操纵魔法的技巧的法师。最后是那些继承了精灵或更加古老的种族的血脉,天生具有某些魔法力量的人。然而大多数人的力量已经不足以施展什么令人惊叹的魔法——说是戏法或许更合适些。即使有像埃斯特尔那样依然拥有强大魔力的人存在,在现任国王宣布“一切魔法相关之物皆为邪恶”,而人们也已经逐渐接受的如今,或许也都会选择悄无声息地隐藏起来。
再强大的魔法也敌不过整个大陆的敌意。或者,单纯的无视已经是足够沉重的打击。
伊恩并不是不担心埃斯特尔的安全。那个奇怪的法师或许有着毋庸置疑的强大力量,却缺乏太多的常识。很多时候他能够避开那些他甚至没有注意到的危险,在伊恩看来几乎全凭侥幸。他曾开玩笑说埃斯特尔或许是大陆上惟一一个还被诸神眷顾着的人,却换来法师少见的、充满讽刺的一笑:
“是我先背弃了神。即便不是如此,我也从未指望他们的眷顾。”他说。带着伊恩无法理解的愤怒——近乎绝望的愤怒。
依蒂丝曾经担忧地说过,或许有一天法师会毁掉自己,要么他会毁掉这个世界。伊恩不知道前者是否会变成现实,但他总觉得后者是不可能会生的事。他或许弄不懂很多事,或许知道得比依蒂丝和克诺雷纳都要少得多,可他曾在晨曦初上时从梦中醒来,看见法师独自站在营地的边沿眺望逐渐染上金红色的地平线和山脚下逐渐热闹起来的平凡小镇,眼神单纯而热烈。
埃斯特尔爱着这个已经并不属于他的世界。这是伊恩惟一能肯定的东西。
然后他想起了那个失踪的,小小的纪念品。
“沃尔夫……他的胸针不见了。”
克诺雷纳突地转过头,用询问的目光向朋友确定,“那个?”
伊恩肯定地点了点头:“他穿得很少,一定带着它。但我找过了,他身上没有,摔下来的地方以及走到村子附近的沿路都没有。一定有人拿走了它,或者捡到了它,无论如何,找到这个人或许会有所帮助。”
“也或许那只是个什么也不知道的贪财的家伙,即使不了解它的价值,一片那样完整的水晶已经足够吸引很多人了。”
“或许。但那是沃尔夫的东西,它不该留在除了沃尔夫之外其他任何人的手上。”伊恩坚持,“我们得找到它。”
他固执地抿紧双唇时的样子看起来很有些孩子气,但克诺雷纳知道,如果伊恩坚持要做某件事,最好别去尝试让他放弃。
“好吧。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他不可能在这样的小村子里把自己的秘密隐藏得太久,我们总能打听到点儿什么的。”
“也许。”伊恩叹气,“你不知道想在这里问出些真正有用的东西有多难,希望你能比我更幸运一些。”
“哦,你总是我们之中最幸运的那个,大个儿。”克诺雷纳尽力伸长手臂,轻轻拍了一下伊恩的头顶,一丝笑容沿着他眼角的纹路泛开,“你只是需要再多一点耐心。”
那熟悉的笑容感染了伊恩,也一点点带走许多天以来沉沉地压在他肩头的重担。
——也许今晚的梦里,不会再有纷乱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