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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6 你太小看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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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翁拳光语重心长的批评关二爷的时候,方秉生已经和陆站长走出了火车站,前面停了一辆精致的西洋大马车,车门口张其结已经等在那里了,这个留着辫子的西洋通换了一身放光的黑色燕尾服,打着领结,手上提着高高的大礼帽,一见方秉生他们出来,立刻笑容满脸的拱拳道:“方先生,陆站长,请这边走。”

“哎呀呀,怎么好意思让您等我们啊?我其实已经叫了站里的车去接您的。”方秉生一个箭步冲前,满脸惊喜的拱拳说道。

“这怎么行?您怎么说也是远道而来,这里我是主人!龙川发展一日千里都是你们铁路的功劳!作为本地工商界的人,我也深受你们恩惠!其实一直想请陆站长吃饭聊表近年来的谢意,但是他太忙。这不,今天幸好遇到您这个贵客,一起请了,我面子真是太大了,我运气真是太好了!感谢神!”张其结侃侃而谈,口才果然不赖。

既然对方这么客气,一心想摸底的方秉生也不再推辞,笑着上了马车,满肚子狐疑的陆站长紧随其后。

他知道自己昨日才抵达龙川,虽然洋药行会举办了又是鞭炮、又是条幅的欢迎,但他估计张其结应该不会知道自己来的真实身份是鸦片党的助选者,因为平常人谁关心这玩意?

但是时间拖太久了,也难免张其结会听到风言风语,毕竟这家伙是真正在洋人城里生活过的,其西学见识怕是把自己甩n条大街去了,若不趁着对方没有防备之时摸到对方的底,等他知道自己所来不为铁路而为选举的时候,难保他不对自己藏私。

所以一从衙门里拿到名单,判定此人可能较为危险之后,方秉生立刻打定了主意,来个“不期而遇”的相逢,在对方毫无防备之心的情况下,套出对方的动机和底牌以及底线。

他运气不错,在火车站查到前两天果然张其结经过铁路托运过货物,方秉生就让站长下个套子诈诈张其结,果然这个商人慌不迭的跳进了套子里,自己乖乖的来请他吃饭了。

晚饭选在龙川城最好的酒楼、最好的包间,其实离火车站就两步路,但是张其结还是出动了自己的马车,方秉生一直在微笑,肚里却想:这小子这么殷勤,看来也是挺懂事的。

餐饮是中式的,虽然就来了张其结和一个手下、方秉生和陆站长,但是依然秉承了中华传统待客之道,琳琅满目的食物摆满了巨大的圆桌,北方的米酒、云贵的白酒、法国的红酒排了一排,每个人面前既有传统的碟子、碗筷、酒盅、还有时髦的玻璃高脚酒杯,张其结还自己带了两瓶进口红酒。

大家客气的互相敬了几圈酒,吃了一会,看着圆形大餐桌上铺着带格子的桌布,方秉生拉起来看了看,指着脚下笑道:“我记得十五年前,我跟着老大来龙川经营电报,我们当时就是这个位置的小饭馆里吃饭的,那是歪歪扭扭的桌子和条凳,我累得躺在一条桌子上先睡了一会,没想到现在都变成这么大的西洋楼了,看这玻璃器皿和餐布,和京城没有区别,龙川发展真是难以置信啊。”

“火车站那时候是个大泥塘,”张其结放下手里的高脚杯,用面前的小块餐巾优雅的擦着嘴角,笑道:“我从美利坚回国的时候,就路过那个泥塘,里面还有几个光屁股小孩在游泳呢,我还纳闷,为什么城里还有个池塘呢?哈哈。”

“您了不起啊,我听别人说了,您是真正在美国呆过生活过,一般去外边几年的海游士怕阅历也比不了您的。”方秉生赶紧巴结。

“哪里哪里,我就是个乡下人,比不了您,其实三年前火车修到龙川的时候,我就听说过您了,您是大宋新科举人,多了不起!但是没有做官,却经营电报和铁路,您这眼光比我强不知道哪里去了!”说罢,还手指着方秉生对自己下属讲:“当年,我看到方先生,顿时觉得我国强盛不日可待,因为我国竟然能出海皇和方先生这种胸中有全球的西学精英,实在是神佑大宋啊!”

“哪里哪里,你真是过奖了,我就是铺桥修路的苦力包工头而已。听耶稣的话,跟朝廷走而已。”方秉生也把传统礼仪发展到了极致,说罢,对着张其结举起酒杯,说道:“来,为张兄这种海游士干一杯,实在是能忍人所不能忍,成人所不能成,长了我大宋的威名,提高了我大宋的西学水平”。

“哎呀哦,我正要敬方先生一杯呢,您和满清传统为敌、力保铁路完成才真是让我满心佩服,我都担心要激起民变了呢!还是您厉害!”张其结也赶紧举杯。

陆站长和张其结手下也顺势一起举杯,敬酒两位西学精英。

喝完这杯酒,方秉生笑着问张其结道:“张兄,久闻您是龙川商界西学领袖,怎么还留着辫子呢?”

张其结把自己的大辫子从身后拿到身前来,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我这辫子可舍不得剪,每次和新朋友吃饭聊天,总是从辫子说起,说完了,大家就变成好朋友了,多好的一个谈话因头啊。”

大家都笑了起来。

张其结又把自己的手伸到方秉生面前,笑道:“这就是我不想剪辫子的原因。”

方秉生定睛看去,吃了一惊,只见张其结两只手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疤瘌,全是烫伤,就好像此人曾经把手来回的拍在燃烧的煤渣之上。

“这……这……张兄,您这是怎么弄的?”方秉生扶了扶眼镜架,惊愕的张大了嘴巴。

张其结嘿嘿一笑,收回手去,问道:“方先生既然知道我去过美利坚,那他们也应该说过我怎么赚第一笔大钱的。”

方秉生疑惑的看了看张其结,小心翼翼的说道:“听说您是靠给洋人洗衣服?”

“没错!”张其结笑着捏了捏自己笔挺的衬衣袖子,说道:“洋人很爱干净,也很爱体面;这衣服啊,不仅要洗干净,而且还要熨烫出纹路来,就像我现在这衬衣,一道笔挺的折痕要从肩膀一路伸到袖口。”

说到这里,张其结在自己眼前伸开两手看着,彷佛一个老兵看着自己的军功章那般自豪,说道:“这些烫伤就是被熨斗烫的,铜熨斗都是里面放沸水或者木炭的,稍不留神,就是一个水泡,好了之后,就是一个疤瘌。”

“失敬!失敬!您真是太不容易了!”方秉生再次拱拳说道。

“没什么值得敬的,咱又不是衔着金汤勺出世的,不止在美利坚,在咱们国,谁的钱来得都是辛苦钱!”张其结用满是烫伤的手也抱拳回应道,接着笑了起来:“这也是我拥戴海皇的原因!大家都是赚辛苦钱,很公平!”

陆站长也是留过学的,很好奇,说话也很直接,他没有像方秉生做出一副心悦诚服的表情,而是抬起手指指着张其结问道:“张先生,那这手和您这辫子有什么关系?”

“哦呵呵,看我,老忘了原来说什么,说着、说着就跑题了。”

张其结笑了笑,拉过辫子,说道:

“你们都知道咱们以前孔子讲男尊女卑,这个西洋更是一样,圣经也说了男人是女人的头;但是西洋男人比中国人懒一点,男人是不做家务的。淘金的那些地区全是单身男人,所以衣服没人洗。当年,就我第一个开洗衣店,生意好的不得了。”

说着他高高的抬起手,高过自己的头顶,解释道:“那时候我一天,店里的脏衣服堆得就有这么高!”

大家都屏息凝气的听这位海外英雄亲口讲述当年的故事,无人插嘴。

张其结说道:“我当时年轻,就一门心思想多赚点钱,回家买地娶媳妇,舍不得请帮手,一个人拼了命的洗衣服、熨衣服……”

“从早上五点就起来,一直干到晚上十一点十二点才休息,连吃饭都是一边熨着衣服一边吃,”张其结激昂的讲,语气里没有痛苦,而是一种奋斗的自豪和喜悦。

“但是我不是铁打的,我也困啊,到了晚上,一点蜡烛,我就跟着点头,这些烫伤大部分都是在疲惫的时候被熨斗烫的;”

说着张其结撩起自己前额的头发——他虽然留辫子,但是不刮前额,那里头发看起来像分头——说道:“看这里有个月牙大的疤瘌,就是我站在熨衣服的台子前,站着就睡着了,头磕在了铜熨斗上留下的。”

“但是活干不完,我不能睡,不敢睡。”说到这里,张其结抓过自己的辫子,再次把它昭示大家,他笑道:“所以我想起了咱们国家的老做法,在晚上熨烫衣服的时候,就把我这根大辫子吊在屋梁上,站着一睡,头往前一扑,辫子就拉住我了,我也就醒了;”

说到这里,张其结显得有些感慨,笑道:“古人头悬梁锥刺股,为了功名;我也头悬梁、铜烫手,但仅仅为了赚几个钱,为了能早日的跨过太平洋,体面的回家生活,呵呵。”

“所以,”张其结扒拉着自己的大辫子,笑道:“这辫子在洋派人看来,是满清的猪尾巴;但是对我而言,它是我的好助手,见证了我在异国他乡的奋斗,并助我一臂之力;我每次看见手上的烫伤和这辫子,就觉的应该珍惜现在的生活,应该更加努力,也应该更感谢神。所以我不会剪掉辫子,我要指着这辫子告诉我的孙子、重孙子,他爷爷当年做过什么。”

一时间,包间里鸦雀无声,连喘气的声音都听不到,大家都怔怔的看着张其结,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感觉。

张其结看大家都木偶一般的凝固不动,呵呵一笑,扔了辫子,端起酒杯团团一举,笑道:“我每次唠叨起来就忘了别人,我朋友早就听腻我这段子了,以后我得少说点这小事。来来来,大家喝酒!”

但大家都没动,直勾勾凝视着张其结的陆站长慢慢的抬起手,开始鼓掌。

接着方秉生闭紧了嘴巴,也开始鼓掌。

声音越来越大,鼓掌得频率越来越高。

“哎哎哎,这是干什么?我就是一个乡下人在美利坚出苦力而已,和咱们龙川人在海京打拼没有任何区别,你们折煞我了。”张其结放下酒杯,使劲压着手,不想鼓掌。

“我真是喜欢鼓掌这种西洋礼节,此刻唯有无言而有力的鼓掌才能表示小弟的敬意。”方秉生慢慢的说道。

“好汉!我虽然大体听别人说过,但是不知道您这么辛苦,听你亲口来说,忍不住鼓掌!”陆站长说道。

方秉生放下手掌,俯身问道:“张兄,我有一事不明,请赐教。”

“方先生请讲。”张其结赶紧答道,

方秉生皱眉道:“您在美利坚打拼是感天动地,我非常钦佩!但是为何要‘感谢神’呢?你难道不感谢自己的勤奋吗?”

“对啊!”陆站长也叫了起来,问道:“您是感谢神给你动力让您撑下来吗?”

“呵呵,”张其结微笑了一下,又朝着桌子伸出手来,笑道:“两位,难道你们以为去‘富州府’美利坚讨生活的华人就我一个吗?那是成千上万的!我们仅仅在金山市就聚集了几万同胞,都搞了一条唐人街出来!”

“哦?”方秉生和陆站长疑惑的看着张其结,静候下文。

张其结继续说道:“所以,你们以为就我一个人满手烫伤吗?你们以为就我一个人头悬梁吗?大家努力不比我差的!为了能光宗耀祖,为了能衣锦还乡,华人是最吃苦耐劳的!”

说到这里,张其结脸色阴暗了一下,这是今晚以来他唯一一次显得很痛苦:“但是,能够衣锦还乡的人不多;有人死在淘金矿上;有人做生意赔钱了;有人去的晚,哪怕一打衬衣收十美分仅仅温饱,也在天天烫手打拼;还有人把赚来的钱全赔进了唐人街的鸦片馆和赌馆里;勤奋,不是成功的绝对因素,能赚到钱、然后能拢住钱、然后风光体面的回国,这不是必然的!除了勤奋,还得看运气,这就是神对你的照顾了!”

张其结叹了口气,说道:“我当年从美利坚回国,其实不是一个人,还有个老朋友,和我一起回国。他一样满身伤疤、一样从淘金到洗衣到饭店,什么都干过,和我一样怀里揣着一叠血汗换来的美金。”

“他现在在哪里呢?”陆站长张大了嘴巴问道。

张其结低了头,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就在我们回国的越洋大船上,他百无聊赖之际,去参加一伙人的赌局,到了海京港的时候,他兜里的十万美金全成别人的了。”

“那他怎么办?投海自杀了?”方秉生也没有沉住气,急急问道。

“自杀?你太小看国人了吧?”张其结笑了笑,说道:“身无分文的他朝我借了四十美元买船票,在港口一下船,连回家看看的打算都没有,直接又上了另一条回美利坚的船,再次回美利坚奋斗去了。说是暂时无颜见江东父老,要几年后再衣锦还乡。”

方秉生和陆站长面面相觑,很久说不出话来。

“比我勤奋的多了去了,没有运气?没有神的保佑?我说不定早变成淘金坑里的尸骸或者美利坚大铁路枕木下的孤魂野鬼了,谈什么要和重孙子讲老子的辫子哦。呵呵。”张其结有点调皮摆了摆脑袋,让脑后的辫子钟摆一样晃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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