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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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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文虽然已经为官,可依然简朴地跟着朝华住在小小租屋里。租屋只有一间,空间逼仄得难以转圜。幸好是夏天,可以摇着蒲扇坐到外面天井去。朝华的儿女都很认识启元,与启元亲热得很,因为以前启元在上海工作的时候最常带他们玩新鲜的吃新奇的,家里的一只小猫也是舅舅捡来的,舅舅在孩子们的心目中真是个最可爱的大人。启农到了朝华的家就显得格格不入,沉默着不知往哪儿站往哪儿坐。

启元一到,就先将启仁来信的抄件交给朝华看,他进去布帘后面洗澡。等他洗完出来,承文却告诉他朝华找启仁去了。启元惊讶,收拾脏衣服出来,但启农进去洗澡时候,偷偷问启元,这么黑的天,又是这么乱的世道,为什么不是姐夫去找二哥。启元愣住,他估计朝华是思念离别十几年的弟弟心切。但启农摇头,说了一句大哥把谁都往好处想。又追上来再补充一句,他希望尽早去宝瑞那儿上班。启元只会对着坐院子里不顾四周嘈杂依然奋笔疾书的承平发呆。

在台湾遭遇过日本人牢狱之苦的承平虽然岁数不大,可身体虚弱如风吹可倒。为了给客人让出洗澡的地方,他只能坐小凳子,趴在点一支蜡烛的方凳上写文章。启元可以看到承文短袖衣下如刀的两片肩胛骨。启元上去打个招呼,准备自己洗衣服。承文却扔下钢笔,认真而严肃地看着启元问:“启元,你想过未来的生活怎么过吗?”

启元心说又来了,他只能硬着头皮道:“我希望做好一名教师,一辈子教书育人。”

承文点点头,难得和颜悦色地道:“我跟你大姐商量过,你做教师是个好选择,我们都支持你。但你回家有必要将你原先的知识结构推倒重来,重新学习理论知识,首先要清除你脑袋中深蒂固的封建思想,和剥削阶级的优越,换成从无产阶级出发,马恩列斯的思想。否则,我看以你现在的观点回去教新社会的孩子,是误人子弟。”

既然承文这回不来疾风暴雨那一套,那么启元也有理有据地为自己辩解:“我十年前便已在东升哥的推荐下学过马克思的《资本论》,《资本论》的理论我不赞同,我认为它有破绽,有关价值由劳动产生的定义不正确。既然最基础的价值定义不正确,建立在价值之上的整套体系就如无之木。我同样也不能接受□的一些宣传。无产阶级一定是好的吗?比如启樵,他和他爹爹又赌又嫖把好好的家折腾成无产,难道他就能从五毒俱全忽然蜕变成好人了?资产阶级就一定是坏的?我别的例子不说,姐夫,你认为我爹爹是坏人吗?”

“对了,你提了个好问题,有许多人抱着跟你类似的观点,死活不接受革命。我需要告诉你的是,你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你看问题不看全面,你目前是抱住几个□就否定全部的无产阶级,是不是。而你看看其他的无产者……”

“我否定,并不是认为无产阶级是坏人,而我肯定,也并不意味着无产阶级就是好人,人都是多面,不能绝对。在我看来,以无产和有产来简单定义好人或坏人,是制造人与人之间的对立,换言之,是制造矛盾。说难听点,是不怀好意。但是我又觉得你和东升哥,还有那么多纪律严明的解放军都是好样的,我对你们的看法充满矛盾。”

“你既然片面地看待这些问题,那么你内心充满矛盾是必然的。你问我你爹爹是不是坏人,好,我今天详细给你剖析你爹爹,让你认清现实。你爹爹首先是地主。他的财产是通过将土地租给佃户,到年底收取田租而来。这期间你爹爹做什么了没有?秧了?犁地了?割稻了?都没有。这个不劳而获的过程就是剥削,他以田租的方式剥削了佃户的劳动,而这劳动,是佃户的血汗。这方面你显然不愿承认,也视而不见。但在另一方面,你眼里看到的是你爹爹拿着剥削来的血汗钱办学、施舍、助人,因此你认为他是好人。然而正因为你局限的视角,你没有看到你爹爹的办学、施舍,其真正目的是暂时缓和无产阶级的反抗情绪,是为维护一个剥削者的地位,为长久的剥削夯实舆论基础。以致无产阶级收到蒙蔽,以为他是一个善人,无产阶级应该向善人纳贡。你爹爹对你而言是好人,对广大受剥削的无产阶级而言,你说他是什么人?”

启元听得目瞪口呆,他发现照这么说的话,他的爹爹那真可以用“险”两个字来形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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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元听得目瞪口呆,他发现照这么说的话,他的爹爹那真可以用“险”两个字来形容了。承文见此,意气风发地笑道:“你好好想想,今天我说的话对你而言是颠覆的,但这是真理,你必须接受。”

启农洗完澡出来,见到的就是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大哥,和面露得色忙于工作的姐夫。他扯下大哥手中的脏衣服,打算洗衣,却见大哥忽如还魂,开腔说话了。启农听着觉得有意思,便停下手中的事,听大哥与姐夫辩解。

“姐夫,关于田租是不是剥削血汗钱的问题,我认为你的说法是片面地。我从会计的角度给你剖析田租的合理。如果有人为我借钱做生意,我不管他做什么生意,他还我钱的时候要加上利息,对不对?这个利息,叫做资本的利得。如果我借房子给人,我不管他是自住还是做生意,他每月要交我房租,对不对?这个房租叫做资产的利得。同样推及到农田,我租给人家,人家到收成时候交我田租,我收的是资产的利得,而不是剥削他们的血汗。如果说这是剥削,必须取消,那么你能借钱不要利息,租房不要房租吗?显然不行。既然如此,把爹爹划入剥削者行列,是错误的。”

“对,你这个问题依然是好问题。把这个问题展开来,我要问你两个问题,一,你一家占有那么多地的合理何在;二,你田租收这么多的合理何在。先解决第二个问题,借钱利息高,叫高利贷,田租利息高,就是榨取血汗,一样的罪恶。明白了吗?再解决第二个问题,你一定会跟我说,家里的地都是祖宗省吃俭用攒下来的,还有岛上的那块地是祖宗围海从龙王爷那里夺来的。前者,就我所知,你们在抗战时期趁火打劫,买了不少穷人家赖以维生的良田,有没有,你不要否认其中的巧取豪夺。往上追溯,你的祖宗如何积攒下这么多的良田,你心里也可以设一个问号。”

启元一愣,不禁看向启农,他不否定,当年太太趁抗战时期民不聊生,确实低价买了不少地,他当时心里很觉得不安。“那姐夫怎么解释岛上的那块地呢?”

承文哈哈大笑,“这是什么王法,国家的海洋,你围进来,就能算你的了吗?当然,在乱世中,你可以凭借你们剥削阶级的权利,将此非法占有合理化。但很快,我们必须厘清这个归属,土地等财产是属于国家的,群众在属于国家的土地上劳动,劳动所得归国家所有,群众统一接受国家的分配。由此,可以彻底消灭剥削与被剥削,以后,也就没有剥削阶级的存在了,什么老爷太太先生小姐,统统成为过去式。摆脱剥削的无产阶级,从此将翻身成为国家的主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劳有所得,过上没有饥饿,没有贫穷的好日子。这就是我们的共产主义理想,我们甘愿抛头颅洒热血为之牺牲的共产主义理想。”

启农冷不丁问道:“既然很快就要收回土地等财产,为什么我们给新政府送去粮食,他们还非要给我们打借条?以后反正要收去的,还打借条干什么?是权宜之计,还是骗术?”

承文对启元,是念着朝华之情,对启农就没那么客气。他冷下脸来,道:“你看上去还很委屈。”

启农不禁往大哥身后躲了躲,可依然壮起胆子不卑不亢地道:“我还没做过剥削的事,我也不知道剥削,但至今我所做的事都是听从我的良心,尊重所有人的人。我无愧,所以我不接受你的职责。姐夫你没必要学宗教人士,因为我家是地主,就给我安排一个原罪,不给我委屈的权利。”

启元当即赞一声,“启农说得好。”

承文冷笑一声,“改造资产阶级思想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我明天找些书来给你们看,你们看后再说。”

启农再次大胆地道:“还有,姐夫,请你尊重我爹爹,他是你的岳父。”

“收起你的封建思想,收起你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们领导全国无产阶级武装推翻的不止是一个蒋介石政府,而且还必须推翻压在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我只尊重真理,我们绝不含糊其辞,我做不到你好我好大家好。”

启元恍然大悟,“难怪姐夫一直对我这么严厉。”

“因为你是我的亲戚,所以我更要对你高标准严要求。好了,我做事,你们乘凉。喝水请自己来。”

启元看看启农,见启农欲言又止,咬住嘴唇生气。他暗中拍拍启农的肩膀,等启农不情不愿地点头了,才放心去洗衣服。启农也跟过来,一起洗衣。启农读中学时候寄宿,洗衣服一点儿不比启元差。

时间仿佛过得很慢,好久,朝华才领着启仁进门。启仁热情地一把抱住大哥,同时伸出一只手宽宽地拥抱了一下启农。原本在院子中的三个人都没提刚才的争论,上思房的四姐弟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之中。启元看看手表,时间已经很晚,他想到刚才与承文的辩论,便向朝华提出他和启农今晚住到启仁那儿去,不与一家人挤一间小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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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文章后面的留言看得心旷神怡的。

朝华爽快,没留两个弟弟在小家硬挤,到底是有女眷在,大热天的很不方便。她与两个孩子一起送三个弟弟走出很远才回家。启元和启仁顾不得看脚底的路,一路上互相打量,启元说启仁变得孔武有力,启仁说大哥越来越斯文。唯独没启农什么事,启农像是个不姓宋的人,跟着两个哥哥的后面,四下里打量据说是繁华的大上海。那些爹爹经常说的霓虹灯呢?也可能是太晚了。

走到很远,启仁才想起身后还有一个姓宋的,他扭头看了看,好奇地问大哥:“他来干什么?我和大姐又不是他们想探望的人。”启仁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刻意低声,一点儿不怕启农听到。

“爹爹的意思,不知道解放之后下一步会怎么样,我们家总归是比较大的目标,爹爹让我送启农来上海避避吧。”

“把你踢出家门做学徒,把我踢出家门闹革命,现在这算什么?”

“一码归一码,不要扯一起。他才多大呢,跟他无关。你都是当军官的人了,还惦记着这些不放干什么。”启元又回头跟沉默的启农道:“你别放在心上,启仁一向刀子嘴豆腐心。”

启农道:“大哥,你放心,我不会。”

启仁只跟大哥说话。“照爹爹的意思,大哥更应该在上海呆着,你是长子。为什么你住几天就回去?”

“家里男丁除了爹爹就是我,寻常有些什么事,如果我不在,难道让爹爹出门去跑腿?象什么话。你放心我,我一向与世无争,大家都对我很好。”但启元又忍不住将承文的话搬出来问同样也在革命队伍中的启仁,是不是下一步就得消灭甚至彻底消灭地主。

启仁听了启元的转述,笑道:“应该没那么激烈,承文是捉笔杆子的,靠说话吃饭,不像我们靠打仗打出来的,他说话要有人听,当然得把噱头弄大点儿,正好吓死你。卢少华就是一个挺好的人,东升兄为人也一向挺好,难道他们哪天能张嘴吃了你和爹爹?不过地主阶级肯定要消灭的,以后家里地主是肯定做不成了,你回去传话给爹爹,积极主动配合少华他们的工作,不要抱着一己私利不放。”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不担心,”启元听得亲兄弟这么说,更是放宽了心。

三个人终于到了启仁的宿舍,虽然不在军营里,但周围也有人巡逻。启仁的宿舍也不大,是原先一位国民党军官宅邸的其中一间,周围还住着启仁的其他同事。启元睡不着,抓着启仁问参加革命的过程。启仁说当年虽然说国共合作,可平民想进入游击队的活动范围还是需要经过很多明的暗的关卡,弄不好坐牢丢命。是他一个同学通过姐姐弄到一辆美军的吉普车,由美国大兵载着一路绿灯开到游击队活动的山区,就这么戏剧地加入游击队了。进了山区之后就是残酷的战争生涯了,即使早先有心理准备,也没想到条件能如此艰苦,夏天如果能在水塘里安全地洗一个澡,最快乐的事是数同志们的肋骨,那是饿的累的,同时数满身的伤疤。但最难的事,还是面对同志们的牺牲,那么多年来,看着同志一个一个地从身边消失,那是无以言表的痛。

启元听着就跟听传奇似的,他原以为自己已经经历坎坷,可他毕竟不用太面对生死。他俯身仔细察看启仁脚底的老茧,真想象不出他的弟弟当年曾经赤脚在深山老林里游击,而且,端枪杀过日本鬼子。而这个弟弟,眼下正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他问启仁,为什么,为什么甘愿吃那么多的苦,遭那么大的罪。

启仁毫不犹豫地道:“为了一个理想,为了一个强大中国的理想,为了一个没有战争,人人享有平等的理想。”

“呵,承文也这么说。我也是这么想,可我没你的勇气。瑶华去年也离家投奔你们的队伍去了,不过她的下落我们暂时还不知。”

两兄弟聊到天色转亮,启仁将起床,忽然伸出手臂给大哥看,“大哥,你给我的手表。在山里的时候,它用处可大了,呵呵,这是你对革命的贡献啊。我那次受伤严重,差点把手表遗交给同志保管了。其实我后来有收缴来的战利品,但这个表让我想起大哥。”

启元眼睛又湿润了,看着启仁起床洗漱,回想启仁这多年吃过的苦头,心想当年若是拦住启仁,不知会怎样。吃完早餐,他带着同样是没睡好的启农逛了一天的上海,到傍晚时,来到朝华家,在朝华家吃晚饭。启仁也来了,但承文有事加班,不能来。不时有朝华的同事过来串门,过来请教工作,朝华显然群众关系很好。

饭桌上还不热闹,吃完,大家识相地将屋子让出来,给两个小孩做作业。姐弟四个坐在天井拍蚊子续聊。

启元想到启农白天追着他提了一天的那个要求,他想征询一下大姐的意见,他觉得大姐的考虑肯定更妥当。“我们早上去看了宝瑞工作的机械厂,外面看着规模很大,不过现在军官,不让进去看。启农想去那儿工作,从学徒做起。我总觉得有点不妥,似乎大材小用。”

朝华的表情是似乎才看到眼前还有一个姓宋的是她的弟弟。但朝华说的却是大不相同。“虽然承文常说,工作不分高低贵贱,可启农到底是读完高中的,我看还是需要学尽其用。我白天已经托同事打听大学录取情况,如果赶得上招生末班车,我们还是得读大学,我们一家书都读得挺好,结果一个大学生都没出,还不如小安房。”

“大姐!”众人都被启农怪异的声音吸引,借着微弱灯光,果然见启农神色激动。

朝华道:“启农你别想太多,你长大的时候我们都已经出门,跟你不亲也是有的。但我们毕竟是兄弟姐妹,平时不走动不意味遇到大事不伸手。你要有心就记住我的这几句话,以后一家人别分你我,彼此善待。”

“是,大姐,是,我知道了。”启农激动得声音有点儿哽咽,提了那么长时间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我听大姐安排。”

启元听着心里感慨,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白天也是这么劝启农,可他怎么说都不如大姐说得明白,因此无法说服启农想去做机械厂学徒工。但启元也有一个担心,“姐夫会不会希望启农去劳动第一线?”

“你多想了,你姐夫对你们虽然经常恨铁不成钢,可心里是念着你们的,他昨晚就跟我说了,如果你们留在上海,就作为我们家的一份子,以后就以我们家的背景出去做事。但同时,他要教育你们,撸直你们的思想,不许你们沿着错误的道路继续走不归路。至于家里的其他事,我会安排,他没意见。”

启仁一听就笑了,“倒霉了,我以后看姐夫不在家才敢来,我才不要听姐夫教训人。”

启元听着也笑,对启农道:“放心了吧。这下不带你玩了,明天开始做功课看书。”

启农连连点头。朝华在他眼里跟母亲一样可靠。

直到启元一行准备离开时,承文才匆匆回家。他带来好几本书,不由分说地塞给启元,让启元带回家去好好学习,也要让宋老爷好好看看。到了启仁宿舍,这回,启农没排斥承文的书,一个人静静坐在灯下看承文给的革命书籍。启仁一直留意着启农,见此评价,这个小弟的娘虽然可恶,不过这个小弟看来还是挺有家教的。

启仁倒是没要求扭直大伙儿的思想,他只是再三叮嘱家里不要霸占着那么多土地搞不平等,不要继续剥削农民,不要雇佣一大堆佣人。

启元一直住到启农的事情得到落实,启农经过考试得以进入一家大学读机械系,预定九月开学,他才放心地回家去了。启农则是痛苦地暂住到朝华家等开学,因启仁并不欢迎启农。这期间,启元将承文给的书看了个七七八八,有千山万壑,可他心中的有些成见深蒂固,总无法全盘接收书中所说。连朝华都无法认同启元的顽固,只能叮嘱启元三缄其口,毕竟回去后在家乡身份不一样,祸从口出这种事能免则免。

承文是真的恨不得拎起拳头砸烂启元的脑瓜子,替启元洗掉封建遗毒。启元郁闷得不行,只好敬承文而远之。一说启农的事情办完,他立马就逃。他一路总在忏悔,既然大姐和启仁都与承文一个腔调,会不会真的是他错了呢。他其实也想做个好好先生,认个错的,可是遇到问题他的逻辑又强大地冒出头来,让他与承文的思想体系对抗,他也拿自己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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