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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猪一样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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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时候有人一直暗自观察督学御史谢廷杰的脸色,那么也许会现,最初升堂见生员的时候,这位大宗师并没有太大的盛气,笞责的那个生员更是一点都不冤枉,此人在县学连续三次科考中都落在最末一等,甚至还有科考作弊的传闻,故而才在大宗师亲自考课后,挨了一顿竹笋烤肉。而等到汪孚林上堂之后,谢廷杰也没有动辄大怒诘责,而是给了对方置辩的机会。但此时此刻,这位年纪不小的提学是真怒了。

等到汪秋一上堂,他便厉声问道:“你既然说汪孚林逼侄为奴,甚至于卖身契上弄虚作假,此中形,给本宪一五一十全都说清楚!”

汪秋很光棍地往汪孚林身旁一跪,磕了个头后便直起腰说道:“大宗师,小民家里父母过世之后,便和弟弟相依为命,纵然家中再穷,又怎会有货卖亲弟的念头?是汪孚林见小民那弟弟年方八岁却生得俊俏,于是有不良之心,故而趁小民新得长子,却欠下不少外债的当口,逼小民将亲弟卖了给他!而且,他知道户房刘司吏为人一丝不苟,必定不会准许这等血亲买卖,便买通了户房钱科典吏万有方,在卖身契上盖了豆腐干上刻的假官印!”

说到这里,汪秋竟是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包袱,小心翼翼地解开之后,赫然是一块已经长毛了的豆腐干,他举起给众人看了,就只见下头还留有印泥的痕迹。他皮笑肉不笑地斜睨了汪孚林一眼,这才朗声说道:“这是学生从万有方处偷来的假官印,可以请汪孚林拿出我那亲弟的卖身契来,验看这印鉴是否一致!也可以对照这一个多月来,经户房钱科典吏万有方之手出具的其他公文,看看是否一模一样!”

要不是知道这场一个小秀才引起的风波后头,还有更多牵涉到方方面面的名堂,自己一直有些投鼠忌器,听到这里,谢廷杰一怒之下简直想立刻革了那汪孚林的功名。然而,他怒气冲冲地往汪秋身边那小秀才脸上一扫,却只见其非但没有露出半点惊慌失措的表,反而镇定得有些过了头,嘴角还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此中有鬼!

生出了这么一个念头,谢廷杰便立刻开口喝道:“汪孚林,你可有话说?”

“既然汪秋告学生逼侄为奴,那学生提请大宗师,将汪秋之弟汪金宝宣召上堂。”

“大宗师,汪孚林身为生员,却不顾同宗之亲,我那弟弟不过一八岁孩童,慑于淫威,纵使对质也未必属实,还请大宗师明察!”

见汪秋连这种打预防针的话都说出来了,汪孚林便不紧不慢地说道:“大宗师,学生请宣召汪金宝上堂,不是为了对质。一个八岁孩童,只要稍加威逼胁迫,不足以当成陈堂证供,学生既然从小读圣贤书,当然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

不是为了对质?

此时此刻,包括程乃轩在内的不少生员糊涂了,汪秋则有些懵。谢廷杰满心怒气顷刻之间无影无踪,只淡淡地说道:“准,提汪金宝!”

当金宝出现在明伦堂上时,赫然双眼通红,仿佛才刚刚哭过。当他跪下磕头之后,竟是讷讷无语,不知道该说什么。

刚刚在学宫之外,他已经见过汪秋和刘三了,被狠狠胁迫了一番。如今面对的抉择,着实让他五内俱焚,心乱如麻。

就在这时候,他只听耳畔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提学大宗师在上,金宝,把《中庸》从头开始背来给大宗师听听。”

如果这时候是让他作证说话,金宝定然不知如何开口,可听到是背书,他立刻恢复了连日以来养成的本能。而且,这也能让他平静下来。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明伦堂上突然传来了这琅琅书声,从前常常在此读书的生员们登时面面相觑,正中主位上的谢廷杰先是狐疑,渐渐就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而跪在那里的汪秋只觉得此刻这一幕对不上他预想过的任何一种况,心一时七上八下,怎么都不明白汪孚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让金宝一口气背了数百字,汪孚林才出口将其打断,随即拱手对谢廷杰说:“大宗师,适才金宝所背《中庸》数章,未知可有任何谬误?”

“没有。”

得到这简意赅的两字回答,汪孚林便笑了笑:“歙县千秋里松明山村虽则并不算富庶,但村中有社学,社学之外还有私塾,乃是几家大户联合出资,但使族中幼童,全都能够入学启蒙读书认字,如果是家中贫寒却资质好的,甚至能够得到一定的资助。但是,金宝现年八岁,却没有上过一天学。”

没有上过一天学,却能背出大段中庸,没有磕磕绊绊,也没有半点错误?

眼见得四周围那些目光尽是质疑,汪孚林不慌不忙,继续说道:“而他却从小好学,但凡有空就会去学里偷听,短短两年间,竟然已经能够背出四经,而且还靠着捡别人的字纸,用树枝在泥地上习练,于是学会了写字。可是,这样放在别家定然会视若读书种子的珍宝,却在他兄长现之后遭到连番毒打!”

说到这里,汪孚林一下子翻起金宝背上的衣衫,露出了那斑斑旧伤。他提高了声音,一时整个明伦堂中都是他的咆哮在回响。

“歙县县衙也好,徽州府衙也好,全都有的是最了得的仵作,金宝身上伤痕是新是旧,想必全都能够轻易验看得出来!金宝这个狼心狗肺的兄长,只因为弟弟不是一母同胞,便将弟弟的生母卖到了远处,便将弟弟当牛做马,而且生怕其读书认字之后,将来有出仕为官,出人头地的机会,竟狠心让如此良才美质踩在尘泥里,将其卖为奴,让他一辈子不能翻身!”

这都是汪孚林在结合种种迹象之后做出的推断,可是,在他出其不意地用金宝背诵中庸这样一种方式,将其好学且资质优秀这一面摆在所有人面前之后,几乎无人怀疑他此话的真实性。只有汪秋本人一下子惊慌失措,慌忙连连叩头。

“大宗师不可听他一面之词,定然是汪孚林诡诈,趁着将金宝收在身边这一个多月,趁机教他读书,金宝会背的不过这数段而已……”

“我诡诈?中庸,论语、大学、孟子这四书,金宝全都能倒背如流!若是谁人原本目不识丁,只一个多月便能将四书尽数记熟,谁敢说不是良才美质?金宝自从跟了我之后,我无意中现此节,便许他读书写字,书房之中所有经史典籍尽他翻阅,如若大宗师不信,可以当堂考核!”

尽管已经信了八分,但汪孚林既然说了,谢廷杰少不得立时考证。而有汪孚林挡住了汪秋那可以杀人的视线,金宝面对的又是自己最熟悉不过的诵读,最初还有些紧张,一来二去便渐渐回复了过来,竟是对答如流。十几条经义考问之后,谢廷杰便欣然点了点头。

“若仅仅是偷学便能够如此,确实是良才美质。不过……”

他倏然话锋一转,声音一下子转厉:“汪孚林,你既是知道此子好学上进,又是你族侄,怎能让其屈身为仆?”

汪秋这才终于得到了喘息之机,他立刻哭天抢地道:“大宗师所问正是正理,他若是真心体恤我这弟弟,又怎会待他如同隶仆……”

“大宗师问得好!”汪孚林不等人把话说完,立刻高声应答了一句,当即从袖子中拿出了两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继而转身对着身边额头碰得通红,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汪秋看了一眼,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汪秋,早在你硬是好说歹说要把亲生弟弟卖给我之后,我就觉得不妥,因此便去禀告了族长。知道你苛虐亲弟,又将其卖为奴仆之事,族长痛心疾,他知你滑胥,生怕此事万一另有变故,你会将亲弟卖到外地,让同宗血脉流落在外,便出了过房文书,将金宝于我为养子!你在族中素来蛮横,为防此事引来聒噪,族长和我方才隐忍不,只想着有卖身契在,再改了户籍,我就可以将金宝当成儿子一般养。”

幸亏因为秋枫的事,他对那户房刘司吏很不感冒,请舅舅办户籍的时候另外转托了人,不使那位户房掌案察觉。

“这不是卖身契中的卖为义男,而是有族长见证的过房为子。我只年长金宝不过六岁,但同宗昭穆有序,长他一辈,自信比他这狼心狗肺的兄长,更能够做到为父之责,让他能够堂堂正正立身处世!虽是养子,不是嗣子,但只要我一日有一口气,金宝就能一日安安生生读书,将来即使我有了亲生儿子,金宝也会分得一份家产,能够继续学业!”

今日明明审的是汪孚林,可审来审去却审出了另一桩匪夷所思的案子,谢廷杰即使阅尽世事,也觉得有目不暇接之感。当他接过随行冯监生下去拿的两样文书一看,见其一是族谱副本,其二是盖着歙县县衙户房印章的过房文书,表明改了户籍,他更是惊奇感慨。

身为督学御史,他这次从宁国府折回徽州府根本就是被舆论绑架。毕竟,他这个督学御史刚刚上任没多久,若是被传出第一次录取的秀才就出了问题,回头非得被其他御史喷死不可。其他的民间纷争他本来不会管,也懒得管,可本该是读书种子的良才美质险些埋没尘泥,他就不能置身事外了。更何况,汪孚林摆事实讲道理,说出来的话铿锵有力,让人无可辩驳。

至于前头那两条只凭臆测,没有干货的罪名,反倒成了次要!

眼见东西都呈上去了,汪孚林看到金宝已经呆愣在那不会动了,他方才冲着小家伙微微一笑,又看着汪秋说道:“大宗师,适才汪秋所典吏万有方,学生先前已经说过很少进城,对于县衙吏员更是一个都不认识,更不要说什么豆腐干刻的假印。怕是他卖亲弟于我,本就包藏祸心,甚至打算一人卖二主,故而才弄出了一张假的卖身契来!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鼠辈,简直是白披了一层人皮!”

此时此刻,汪秋只觉整个人都快瘫了,他想要磕头求饶,但身上力气全无;想要和汪孚林继续置辩打嘴仗,可事实证明和读书人吵架简直是自取其辱;他想要威胁金宝,偏偏连这本来最有把握的事,竟也突然断绝了希望。

就只见金宝膝行上前,突然用力在地上碰了几下头,带着哭腔说道:“大宗师,刚刚在学宫门口,哥哥和县衙一个差役刘爷同来,用我生母的下落,逼我在大宗师面前陈告是爹逼我为奴!我之前就该说实话的,可却因为害怕不敢开口,我不配当爹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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