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凡俗士子
刘骥怒气冲冲的从船舱里转而冲出,贼子狡诈,竟转向逃窜,可放他不得,待看清了眼前的变故,不由又是一怔。
船下,几个百舸帮的帮众正湿漉漉的把被江水呛个半死的黎嶽拖上艨艟,欢呼道:“二当家的,拿住了!”
而在对面的客船上,岑进带着水手们把黎嶷五花大绑,一个穿着褐衫的短髯大汉很轻松的将长剑入了背后的剑鞘。
黎嶷喘息未定,看着那短髯大汉,结结巴巴的道:“是……是你?”
短髯大汉笑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ri让你们全身而退,已是格外开恩,今ri你们也是应有此报。”
又一个褐sè短裙的美貌少女气咻咻给了黎嶷一巴掌:“就是他们,假作门客骗我哥哥,早就该死!”
黎嶷当然认出了褐衫的短髯大汉嵇蕤,也认出了董家的三小姐董瑶,心中大感奇怪,他们怎么到一处去了?那一ri祁山盗劫掠董庄,嵇蕤和薛漾在一开始就以一己之力抗衡着祁山盗大队,黎嶷可是印象深刻,这嵇蕤武艺剑术之高,即便是大王亲至也未必拾掇得下,此际竟出现在这里,也是自己合该倒霉,他又怎能是此人的对手?至于弟弟黎嶽是怎么好端端的于纵身之时坠入江中的,他就更不着头脑了。
无食横身一拦,也是大功一件,此刻颇为兴奋,靠着船檐不住的向对面吠叫,恨不得大声吼出四字真言。这是为了表达欢乐,脏话这个东西无论在高兴还是在愤怒的时候,都显得那么提气得劲,可惜,现在人多,不能宣之于口。
无食吠叫的方向直对着对面风盈秀的肩头,在她的肩头上却是那横空一踢,飘逸非凡的小松鼠。旁人懵然不觉,只道黎嶽是失足落水,可是其间细节却没瞒过嵇蕤这一众的眼睛。无食这是在向并肩作战的同道问候呢。
还真是问候对了,对面的姑娘是无食即便不说人话,也能听得懂他意思的奇人,所以风盈秀听的几乎忍俊不禁,侧头对肩头的小松鼠说道:“米粒,那家伙在向你致意呢,说你很了不起……等等……这末一句听不大懂,什么皮的?”
不用风盈秀说完,米粒也兴高采烈的在风盈秀的肩头欢快跳跃,吱吱叫着表示回应,无论人还是动物,都是喜欢听好话的,尤其是,夸自己的好话。连风盈秀身边的娟儿也被这小松鼠的快乐感染,伸出手了它长长的尾巴。
看着黎嶷被押解着也送到了艨艟之上,刘骥向对面的褐衫壮士抱拳拱手:“多谢英雄出手相助,百舸帮请教高姓大名。”
“微名不足挂齿,义之所至,分所当为。荆楚乾家弟子嵇蕤拜见百舸帮诸位好汉,并请代问贵帮骆帮主好。”嵇蕤现在是十足的江湖口吻。
“原来是嵇大侠,久仰久仰,如蒙不弃,还请往我帮中总舵一叙如何?帮主若知嵇大侠来此,必倒履相迎。”其实刘骥也没听说过嵇蕤的名头,但看嵇蕤一招之内便打倒恶名久著的黎嶷,武艺身法,除帮主之外,乃生平之仅见,不禁深感钦佩,有意邀入帮中,厚加接纳。
嵇蕤也觉得若能和百舸帮结交,是件大好事,只是现在路程已紧,可迁延不得,只得婉言相谢:“多谢二当家的美意,奈何在下身有要事,急着赶往蜀中,不敢奉遵。待在下从蜀中回来之时,自当拜见贵帮骆帮主。”
“哈哈,都是江湖同道,自然快人快语,既是大侠身有要事,小可便不相强,我百舸帮随时恭迎嵇大侠之大驾。”刘骥也是爽快人,言语间豪气干云,大见xing情。
自从听见了嵇蕤的自我介绍,风盈秀便知道自己先前的猜想没错,这些个身着褐衫的人真的是池棠薛漾的同门,荆楚乾家?也许真的是个不错的门派呢。风盈秀想起昨晚和曹晓佩的那番对话,隐隐觉得那武陵郡澧东县望月谷乾家庄还真有必要去看上一看。
在对面的姬尧也在此时拍了拍无食的脑袋,小声说道:“大黄,你不觉得那个姐姐身边的人有些眼熟吗?”
娟儿正站在风盈秀的身边,逗弄着小松鼠米粒,她并不知道,在对面的这个孩童和黄狗曾经见过那个化身为她模样的女妖。
(按:“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数百年后王介甫的诗句用来形容此刻看似漫不经意的巧合相遇再合适不过,伏魔道的风云际会,总是千头万绪严丝合缝的关关相连,而在ri后妖与人的旷世之战中,这些都起着不可估量的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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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总是有着意外,甘斐本以为第二天可以在无鳞的陪同下展开自己的侦查,或者至少和自己昨晚在城垛上所见的白衣人有机会见上一面,攀谈一番,不过这一切都没有如愿。因为很明显的,在第二天,整个屏涛城坞内的戒备就森严了很多。那些劲装持刃的武士像是平白的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站满了甘斐所能见到的,城坞中的每个角落。
所以在甘斐提出想随意走走的时候,武士们很严肃的进行了阻止,弄得甘斐假意发了脾气:“本公子是城里的贵客,不是随意被看押的犯人!”最终还是主管樊公泰过来圆了场。
“城中昨夜似乎潜入了图谋不轨之人,护城卫士正在搜查,亦恐不利于先生,先生海涵,便请室内安坐,一应所需,随唤随到,只不可随意走动。”
主管都发了话,甘斐自然不好再一意相强,在自己的房内枯坐了一天,心内反复寻思。所谓城中昨夜潜入不轨之人云云,恐怕也是托辞,这屏涛城坞是阒水妖魔的重要据点,即便是伏魔道已然登峰造极的宗师人物,也未必能不为所觉的隐身而入,应该是对自己这些被骗来的人间士子们加强了看守而已,也许和昨晚所见的那白衣人有些关系。
按甘斐的推想,那白衣人在城中大模大样找寻物事的情形最终肯定是被发现了,明面上,这里自然不好多说什么,但这里诡异重重,也不能由外人这般探看,便找了这个由头,不让士子们太过放任。
现在的问题是,那白衣人究竟是在找什么,或者,他究竟是什么目的。难道也是和自己一样,冒名顶替的伏魔道中人?甘斐觉得不可能,首先那交换体气的秘术就不见于他派之学,即便本门之中,也只自己和三师弟汲勉会用此术。就算是他有自己的本事,可带他来的涉尘妖使也不可能熟视无睹,只除非,他的情形和自己的情况一模一样,但是世间绝无如此凑巧之事。甘斐想到这里,又有些哑然失笑,不过是一个在晚上四处探看的凡人,怎么就不可能是个晚上睡不着觉,到处乱逛的人呢?只能说是直觉了,一个斩魔士长期行走世间所形成的直觉。
甘斐暂时不去想这个白衣人了,他开始重新审视这个屏涛城坞,毫无疑问,那么多穿着劲装的武士都是阒水的妖魔所变,甘斐估略了一下,按照他们在城坞里各处密布的情形看来,只怕能有三五千之数,三五千个通变化会妖法的妖怪,想想就有些栗然心惊。来此的关键就是要看看阒水之境和人间世界是如何相融相交的,虽然自己猜想阒水是虚空存境,可是没看到事实之前,谁也无法给出肯定的答案。这种事情,还不能问无鳞,这是妖魔道的禁忌,但有说起者,便是立时爆体粉身而殁,和乾家某些依靠咒语的密术很像。
那就亲身去体验吧,反正我最终能活着,甘斐想到这里,心里又是一宽,还真是,小师弟那一番预知之言对自己有着无与伦比的奋发之力,仿佛一切艰难险阻都可以迎刃而解。
今天化身侍女的妖女们显然规矩了很多,只有俯首帖耳的恭顺之意,而再不见先前的刻意挑逗,这就是一次成功的范例,那么,等着明天的欢迎盛宴吧,用一种无所畏惧的态度去会会那个绝浪老怪,那个屏涛城坞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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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巳年二月十八,巳时三刻。
虽然还和昨天一样,所见之处都站满了劲装戒备的武士,但气氛显然热烈了很多,迎迓礼宾的鼓乐一直响着,甘斐分明看到,一群妖怪变化的乐师们持萧引笙,吹奏的有模有样。妖魔也通音律?甘斐从没见过,这恐怕就是过去被涉尘妖使带来的人间士子的杰作了。
这是一片极大的厅堂,布局有点像大司马府集贤苑的饮宴之地,只是装帧布置显得更豪奢了些,都是泛着亮光的金器,而地上铺陈的,也是名贵的裘毯。看来比起穷奢极yu,妖魔们不比凡人缺少天分。
主人的位置还空着,那绝浪老怪还没有露面,也不知道是真去了郡守府未归呢还是隐于幕后静观行止,不过看今天的宴会如此隆重,他不可能不出现。所以甘斐对此倒并不担心,他被安排在了主人位置的左边一席,这是代表身份尊崇的首席之位。他也终于见到了那个白衣人,虽然那人今天并没有穿白衣,而是换了一身绛sè的锦袍,不过在所有人中,只有他是没有胡子的,这个特征可比只看衣着要更容易辨认。那人被安排在了右首第五位上,从席位来看,似乎并不是太受注重的地方。
这个位置对甘斐来说却很好,因为就在斜对面,只要略一侧首,便将那人看的清清楚楚,于是,甘斐远远的冲那人笑笑,也不知道那人看没看到。
来到这里的人间士子,连甘斐在内共是十二人,他们也从城坞的仆佣的口中听说有这么一位寒族士子一来就被待以上宾之礼,不仅身份迥别的住了一人一间的豪舍,甚至还专门为他配了美貌的婢女服侍,所以另外的士子们此刻都有些嫉妒,尤其在见到甘斐堂而皇之的坐在首席,看形貌也不是怎样的神俊的时候,凡人的尖酸妒忌之词便开始泛起。
“未知滕公子是何出身呀?”一个胖胖的,长着一脸疙瘩的士子带着倨傲的表情率先发问。
甘斐很奇怪的看着他,对于他的无礼倒不以为忤,只是对他的问话感到很费解,因为大伙儿都是微末寒士,既没有煊赫一时的家世彪炳,也没有可资炫耀的朝评清议,也正是如此入仕无望才会被找寻人间良才的妖魔相中,骗来了这个地方,怎么这个家伙张口就是这老一套?
看到甘斐瞠然以视,那一脸疙瘩的士子又洋洋得意的笑道:“鄙人阳翟时寔,太宁年间,家祖便是当朝太子门大夫也。”
甘斐也不知道太子门大夫是个多大的官,不过王侯公卿在他眼中狗屁也似,那么至少可以肯定,这时寔祖父的官应当是狗屁不如的了,也不知道他炫耀个什么劲?再说,他现在不也是一介寒族白丁么?
又有个面sè焦黄枯槁的中年男子口:“滕先生方一至此,便得城主厚待,我辈凡俗,景仰钦佩之余,不敢动问,先生所治是何经典?可定国安邦乎?可秉治社稷乎?”
甘斐挠挠头,几乎就想回个呼你娘的猪瘟屁,可碍于假装的士子身份,还不得不装模作样的回答:“滕某别无所长,唯知兵耳。”
甘斐的话立刻引起好几个士子的哂笑,那焦黄面sè的中年男子似乎也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般:“知兵?既是先生大才,如何朝中北伐大军才出未远,却并未请先生随同参赞军机呢?莫不是满朝公卿有眼无珠,不识先生韬略?再者,此间城主高义,却是礼乐之士,兵者不祥,先生至此,其可怪也欤?”
甘斐听的头都要大了,明明是被朝堂上的士子名流所不容的寒介平民,却还满嘴之乎者也的舔着士子大夫自命清高的屁眼,如果阒水的妖魔需要如此人才的话,这对伏魔道来说,倒还真是件好事。
甘斐甚至都懒得和他们治气,这些俗不可耐的人们,便歪过头一语不发,那焦黄面sè的中年男子却觉得是自己令甘斐理屈词穷,哑口无言,一脸得sè的坐在席上,故意把讥笑的声音放的很大。
樊公泰的进身入场使士子们嗡嗡不断的窃语声戛然而止,而樊公泰恭敬肃穆的表情也和他说出的话语极为相称。
“屏涛城虞城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