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两君双士
从武陵到东平,路途漫漫,何止千里?还是全拜军情僵持之赐,攻下须昌城的大司马军马裹足不前,才使乾家弟子们的目的地没有发生变化。
这一路一共花了三天时日,按照雅风四姝和灵风他们的飞行之速,原本是用不了这许久的。然而沿途所见之景,多为战火连绵,厮杀终日,尸横遍野,满目疮痍,更为可虑的是,在这些人间杀伐的硝烟之中,竟隐隐有浓烈的鬼之气飘荡悬浮。是故,乾冲带着师弟们在战场附近停留了一天,本意是觅魔察气,以探究竟。可最终,大批溃散的晋**队打乱了斩魔士的计划,乾冲也只能忧心忡忡的离开。
到达了须昌城外的时分,恰在清晨破晓之际。雅风四姝和灵风都是体态婀娜,容貌妍丽的绝色女子,恐怕在这军阵肃杀之所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在众人于光影中现身落地之后,都隐去了身形,只远远暗中相随,烨睛则是一声清唳,化为本相,振翅飞出,一只蓬羽雄骏的白色大鸟便在高空盘旋。
乾冲当前开口已毕,城头陷入一阵几可得闻呼吸的静默之中,所有赭红色衣甲的晋军戍卒依然维持着全身戒备的紧张神态,只有军靴踏在古厚城砖上的声响橐橐的传来,越去越远。
池棠负手昂立,他心知肚明,必是城头军校前往通报了,想到很快就能见到那位权倾南国朝野的桓大司马,还有那位和自己同样身为五士并五方乾君的驭雷士韩离,心里便不禁很有些期待向往。
无食呼呼的哈着气,在凝身站立的乾家弟子行列中,就属他蹦跶的最欢,倘若不是顾忌城头凡人军兵虎视眈眈,怕是四字经开口真言便要在兴奋之下朗声高放了。
总过去了接近半个时辰,薛漾已经面露不豫之色,只是看了一眼表情一直镇静雍然的乾冲和嵇蕤,嘴唇动了动,倒底没有说出话来,无食挺乖觉的往他这里一蹭,薛漾探手下去,在狗脑袋上挠了挠,算是聊解枯寂。
就在这时,城头忽的响起军校的发号施令:“开!”
咕吱咕吱的绳索绞动声再次传出,悬在半空的吊桥缓缓放落,终于轰然及地,震腾起一阵沙土之气。并不算高阔的须昌城门由内而开,一个高瘦清癯的玄衣男子端步走出,看到前方排开站立的一众乾家之士,眼神中微露诧异,却先自躬身拱手,郑重的行了个大礼。
池棠几乎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谁了。漆眉端鼻,双眼虽然不大却在顾盼间湛然若神,五官清雅柔和,不留髭须,纵当不得英俊之称可也透着一股潇洒伟岸之气。玄袍束身,使他的体格显得犹为高瘦干,一柄长剑悬挂腰间,露出了状作玉璜般的剑柄,更是在举手投足之间便伴随着一种看似轻柔实则醇厚的威压,这种感觉只有同为绝世高手并且一样是剑术大家的池棠才清楚,这是已入登峰造极之境的剑气。多半便是那驭雷士韩离无疑了。
果然,在众位乾家弟子回礼的当口,董瑶附身过来,悄悄说道:“池师兄,这便是那首席大剑客韩先生呢。”
“大司马府幕下韩离,代桓公迎候诸位乾家高士。”韩离一礼施罢,便大步迎上,行走之际,已将乾家众人情形尽收眼中,并且很快认出了一身褐衫短裙的董瑶,当然,还有那只正张开舌头,还对自己挤了挤眼的黄狗无食,面上不由现出一丝笑容。另几位倒是眼生,不过他们的衣衫制式和那甘斐在大司马府的时节可是一模一样,定然是甘斐的几位师兄弟了。
这一眼看过去,韩离的目光最终在池棠半黑半白的丑怪面容上停下,心中一动,倒不是此人形貌怪异,而是此人的身形气度,令他隐隐有似曾相识之感。
想不到,来到这里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便是那慕名已久的韩离。韩离看向池棠的同时,池棠也一霎不霎的打量着韩离,他不是第一次见到乾君化人的战友了,然而和那时相见郎桀相比,此刻的感觉却并不强烈,或许是因为同为五士之一的武人直觉太过鲜明,也或许是因为彼此都没有运起灵力,以至于未曾恍惚再现上古并肩抗敌的情景。不过,等韩离靠近了,池棠也发现,他看似皮肤光洁的面上,从额间眉心到颌下有一条笔直的疤痕,已经泛起了淡淡的色,看来结疮已久。奇的是,这道疤痕既不是刀口,也不是剑痕,却不知是被何物所伤。
“韩大哥。”董瑶喜滋滋的上前招呼。
“呵呵,是董家小姐,别来久矣,令兄一向可好?”
“呀,一直没顾上再去建康,也不知大哥现在怎样了呢。”韩离和董瑶一问一答,倒是很透着熟稔亲切。
乾冲和嵇蕤、薛漾也各自通了姓名,也许是因为心伤家尊之殁,言语间只是维持着初次相见的礼貌,当然,在语气称呼上,他们也带着乾家弟子看见乾君之后的恭敬。韩离却又再次深表敬重的行了个礼:“原来是乾师兄几位,早听贵门甘兄提及,今日相见,幸何如之。”
彼此略一寒暄,韩离的视线便不欺然的转到了池棠面上:“这位是……”
池棠敏锐的看到了韩离脖上那串晶莹剔透的珍珠项链,一个雄武之人却如何佩戴这般女气的挂饰?心下奇怪,却不露声色的向韩离一拱手:“闻名久矣,在下荆楚乾家弟子,池棠。”
※※※
一行人已经走在须昌城泥泞坑洼的大街上,韩离头前相引,沿途不时有全副武装的军士队列相向而过,并且在见到韩离后,总是恭敬严肃的低头致礼,闪过一旁,让他们这一行人先自通过,可见韩离身为大司马府幕下第一剑客的尊崇身份。
一只羽翼丰硕的猎隼雎雎低鸣,从众人头顶滑翔而下,此举引起了无食的呼应,汪汪欢叫着要去撩弄那猎隼,猎隼却径自飞到了韩离肩头,束翅昂首,仰望着天空,口中叫个不停,韩离轻抚猎隼翎羽,却也好奇的顺着猎隼张望的方向看向天穹,青天淡云,阔辽无际,依稀便见一只白色的大鸟身影在高空时隐时现。
值此军情紧急的当口,任何异样的情况都会引起韩离的警醒,这只白色大鸟出现的未免有些离奇,听说胡人有培育鹞鹰以为通信工具的本事,难道这鸟会与此有所瓜葛?
好在韩离方自凝眉注目的时候,乾冲便低声一句提醒:“尊君,那是我们的朋友。”
韩离这才收回目光,轻抚肩头猎隼让它安静下来,不住点头赞叹:“神异奇绝,不愧乾家斩魔高士。”说话的时候,眼神不禁又看向身后跟随的池棠,当两人视线交集,却都是微微一笑。
驭雷士和负剑士,司雷疾鹰与掌火神鸦,这两大武林高士和乾君化人,名并当世,灵贯西南,又各自钦敬慕名已久,这一番相见之后,却好像同时唤醒了两人久远的记忆一般,既有同道共志的惺惺相惜,也有肝胆映照的气相投。
然而毕竟此来是为了迎回家尊乾道元的遗体,并救治伤重不醒的三师弟汲勉的,气氛凝重中带着悲怆,此时可不宜情怀激荡的诸多叙契,两个人只是默默颌首,默默微笑,然后带着默默欣赏的心境,继续默默前行……
“桓公素敬乾家高士,若知诸位高士至此,自当盛情出迎。只是列位到来之前,桓公一夜劳,刚刚睡下,总要午时方起,韩离便替桓公先迎接了诸位高士来,且自安歇一时,容后桓公定然亲往相见。”韩离开始向众人解释。
“无妨,尊君已知我等来意,家父不幸罹难,乾冲心乱如麻,还是先去看视。”乾冲淡淡的说道。
……
在城门外的简短叙话中,韩离已经知道了这些乾家弟子此来所为何事,他也十分震惊,想不到在须昌城中发现的那具没有首级的尸体竟然是乾家家尊掌门人的尸首,尽管他还不算真正的伏魔道中人,却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然而究竟是妖魔鬼怪所为,还是人间凶徒的罪业,一时也下不得定论,或者那一直昏迷不醒的乾家三弟子汲勉可以给出答案,但是也只有等这些乾家门人探视之后才能得出分晓了,也许他们有让汲勉苏醒过来的方法。
想到这里,韩离不由加快脚步,乾家弟子们一声不吭,跟的更紧了,显然,他们的心情也十分焦虑。
眼看将近行辕大宅,董瑶忽然想了起来,小声问道:“对了,莫姐姐在不在?”
韩离心里陡然一紧,行走的步伐频率却没有丝毫改变,语气也相当平静,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如何克制住心底几乎便要翻涌而出的悲恸怆然:“孤雁剑客已经壮烈殉国了。”
董瑶啊了一声,脚步顿住,眼圈红了起来:“莫姐姐她……”
不独董瑶,乾冲、嵇蕤、薛漾和池棠都是耸然动容,莫羽媚在乾家时节的音容笑貌犹然历历在目,怎知分别数月,竟是芳踪已渺,阳永隔了?连无食也收起了一向的嘻皮笑脸,默默无语的低下头去。
“……她还答应,往后要教我剑术的,却怎么就……”董瑶掩面,止不住的啜泣起来。池棠温柔的揽过她肩头,轻轻拍了几下,意示安慰。
乾冲亦是一声长叹,固是对莫羽媚的亡故表达惋惜之意,更是想起了二师弟甘斐,甘师弟若知此事,岂不是天旋地转,怎堪抵受?偏甘师弟现在又是这般情形,可别一个经受不住,从此自甘沉沦,这便当真是心如槁木死灰,再无复苏的可能了。
韩离还不曾提及甘斐之事,趁着这机会方道:“哦,好教诸位乾家高士得知,贵门甘兄前些时日……已经来过此地了。”
“什么?”这下连嵇蕤薛漾都脱口而出,大师兄想到的方面他们自然也已经想到了,正暗自庆幸已经失去全身力道的甘斐没有知晓这一噩耗,岂知他……他竟早就知道了。
池棠虽不像嵇蕤薛漾担忧之情溢于言表,但也心中一沉,他与甘斐一见如故,虽是聚少离多,不曾深交,却也一直对这个慷慨勇迈,颇具豪侠襟的师弟极为牵挂,自知他重伤失力,又行踪无定之后,更是着紧不已。此刻听在耳中,便是一喜一悲,喜的是甘斐倒底没事,还到了这里来,悲的便是对甘斐此番际遇的无限同情了。
韩离对乾家弟子如此反应似是有些诧异:“孤雁剑客殉身,甘兄固是伤心欲绝,灵堂间枯坐三日,终是至情至之人,只是来了又走了,不告而别,只带走了孤雁剑客一件遗物。我看甘兄尚需时日消解悲戚之情……也就是他走后不久,城中发现了令师的尸首,若早知是这情形,韩离当时无论如何也要寻回甘兄。”
乾冲感慨,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自然知道甘斐因失去力量而产生的寥落心情,原盼着他一些时日后心情平复,却不想痛上加痛,又遭遇了爱侣亡故的惨变,设身处地的想一想,以甘斐现在的脆弱心理,又哪里经受得住?偏偏和家尊横死的消息错身而过,家尊对甘斐便如亲生父亲,自家尊幼时从中原战乱的死人堆里捡了他来,煦伏劬劳,舐犊罔极,便当真比对乾冲还要好得几分,更将一身绝艺倾囊相授,甘斐对家尊,不仅深怀反哺顾复之情,便连形貌打扮也和家尊模仿了个十足十,家尊虎须虬髯,他便也留着大胡子;家尊诛魔刀法天下无敌,他便也背着宽刃大刀;家尊伏魔箭术百发百中,他便也挎上了厚背长弓……设若甘斐知道了家尊遇害辞世,焉知不会在沉痛心结中再复爆发,重拾昔日斩魔士烈烈壮心?可惜,世事没有假设,甘斐就此湮没矣,连带着那暗中保护他的颜皓子也不知所踪了。
……
韩离带着他们步入大宅,穿过了一进又一进的庭落,直至那坐落于宅邸深处的幽静小院,独屋木舍,分外孤怆,即便是在夏日的清晨,却也止不住的散发出清冷之意。
韩离缓缓推开木门,轻道:“令师棺椁,便在此处……”看着乾家弟子们面色沉重的步入屋中。
……
“哇!”猛然迸发的哭喊声从幽静的深院远远的飘荡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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