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缩身
繁星似斗,苍穹如墨,阒暗一片的森林在拂过的夜风中簌簌轻响,夏虫在草木山石下不住的振翅低鸣,一条潺潺溪流斜傍林侧,曲折蜿蜒,月光洒在水面上,好像绽开了粼粼晶芒。
忽听水声哗哗作响,不知什么时候忽然现出一个腰肢纤细,身形窈窕的妇人,正就着溪水往面上抹了抹,口中犹然在呼呼微喘,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在喘息稍定之后,那妇人才靠着岸边青石,对着天际明月轻轻一拂袖,几道与夜色几乎混为一体的微小黑晶洒然溅落,黑晶越变越大,渐渐像是黑气缭绕着膨胀开来,直至堪堪将坠入溪水中时,才倏的一转,稳稳的落在了岸边。
黑气终于散去,却现出几个人影来,当头一人秀眉凤目,面容英俊,正是那未知所踪的异灵白狐。
只是此刻白狐并没有穿着一向不离身的白色衣袍,而是一袭颇为褴褛的青衫,就像是经常能见到的那种潦倒贫穷的读书人一般,而他此刻的表情怅然愁苦,再没有平素半分的潇洒气度。
白狐身边却是一壮一瘦的两个身形,壮的那个浑身是打着结的强健筋肉,眉眼间还透着不服气的恨意;另一个身材颀长的瘦子却是一身宽袍,头顶高冠残破,看起来犹为狼狈不堪。
最末一个身影却在现形之后便即颓然软倒,双手抱头,长长的头发从指缝中垂落,浑身止不住的发抖,口中一片含混不清的哀吟:“……死了……全死了……他们全都死了……”
白狐心有余悸的看向那妇人,嗓音涩哑的道:“如果不是盈玉,我们今天……谁都跑不了……”
……
荥方安婼熙并不仅仅是得虻山授予化魔之身的魔性之人,事实上,她还是媚妖盈玉在人间收下的弟子。
这一次南方士族的洛阳之行,倒给了安婼熙一个师徒重逢的机会,况且她早得了昔年虻山的授意,密切关注阒水及血泉的信息,江南是这两大妖鬼界的疆域,而她便是虻山安插在江南之地的棋子。也正是这个原因,使她一见之下,便立刻黏上了那个与血泉鬼族暗通款曲的殷家公子。
总算难得的接近了虻山地界,安婼熙在一过江之后便向虻山盈玉施发了信号,而盈玉心悬于那灰蓬客与虻山的新缔之盟,这个人间女弟子也是化魔之身,在让她改换门庭之前,总有些话要叮嘱安排,因此盈玉自然是要去与安婼熙一见的,至于恰好是和倾巢而出的袭风众同行,那便是时日上的巧合了。
所以安婼熙在看到那个色授魂与的蛇妖时,又怎么会惊诧惧怕呢?而在那蛇妖搂着安婼熙调笑之际,从广良镇潜形飞身而至的盈玉已然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了安婼熙的房舍中。
不过蛇妖竟然被那神杀剑士邓禹子瞬间疾斩,这倒是令盈玉极为意外,好在在她谨慎而细致的观察之后,确定邓禹子只是个武技超凡入圣以至于自醒了破御之体的凡人而已,并不是什么伏魔道的高人,故而可以保证自己的气息不会被他发现,自己仍是安全的。
盈玉用传音之术悄悄通知了正在屋外看热闹的安婼熙,那时节,邓禹子和孔缇冤家聚首,方自剑拔弩张,谁又能想到,借口返屋梳洗的安婼熙已经与盈玉相见,正自密谋。
也正是这个来见弟子的盈玉给广良城中眼看在劫难逃的白狐们提供了一线生机。
锁妖气决,万剑穿心,城中一片腥风血雨。精英尽出,又打了袭风众一个猝不及防的鹤羽门炼气士太过强大,强大到即便如白狐这样仅在三俊之下的异灵卿相也自承远非敌手。绝境之中,白狐只能想到一个法子……
既然炼气士的阵法是通过对妖力的敏锐感知而发动的,那么逃出生天的方法就只能完全敛去自己的妖力,这一点,白狐倒是收发自如,可是自己身前吃过太多人的异灵厉公腾却做不到,为了救下他,白狐拼着一身玄力抵御了飞剑少时,而对厉公腾用了缚体缩身之术。
这是白狐从阒水妖灵暮觉子处偷学来的玄异功法,并且自出机杼,却是更精进了一层。此术原是用于生擒敌手,逼住其灵力,使其决计无法挣脱,再将其身形缩小,便于随身携带。
白狐自入虻山,便在千里骐骥王的授意下将此术大为推广,在攻打撷芬庄之役时,众多阒水女妖便是被此术俘虏,带回虻山的。
现在用这个法术最大的效果就是抑制住对方的妖力了,可谓是针对锁妖气决阵的对症下药,用这个办法,白狐不仅缚住了厉公腾,顺手也把在自己身边亦步亦趋的蛾妖慕萤救下了,而后在一处残坏破蔽的民居中,又看见了心神大乱,面色煞白的嗷月士。
白狐没有丝毫犹豫的将嗷月士如法炮制,异灵军也好,袭风众也罢,都是虻山同族一脉,白狐对此可没有什么门户之见,救得一个是一个。
这是白狐最终救下的所有虻山妖灵,至于他很记挂的那个狸狸儿,由于抢女人而隔的实在太远,只能无奈的让他自求脱生之法了。
就这样,白狐敛去妖力,如同寻常的百姓一样,故作惊恐状看着飞剑散去,看着鹤羽门弟子大举入城,看着少数几个侥幸生还的同族被一个个杀死在当场。并且在其中一个同族负隅顽抗的时候,偷偷运起轻微的功力。此举并不是为了救那个同族,而是利用同族妖气的遮掩,他可以向城外的盈玉传音求援,传音所用的功力并不明显,不是事先有心观测的话,很容易和其他的妖气混淆。
白狐成功了,在一名炼气士飞剑回鞘,而那个顽抗的同族涣散着妖灵颓然而倒之时,白狐就已经停止了运功,脸上那种惊骇莫名的神情连那个炼气士也没有起疑,只是很同情的对他一点头:“快出城!这里危险!”
当然危险,我又怎能不知?可我却怎么出城?白狐心说道,他很清楚炼气士锁妖气决阵的厉害,只要自己还在城里,那么终究会原形毕露的,然而自己也出不了城,城边那圈白墙也似的气流可以清晰无误的分辨出经过者是人是妖,而毋论是否运用了妖力。看起来,现在自己颇有些一筹莫展的意味了,好在盈玉的回音已到,他所要做的,就是等待那个盈玉弟子的进城接应。
只能是安婼熙来接应,化魔之身倒底还是人身,那层锁妖气决阵的白墙不会对人身有任何反应。而安婼熙跟着谢玄殷虞进城之后,趁着谢玄殷虞与许大先生说话之际,就遥遥用传音的方式通知了白狐,所以她策马看似漫不经意的拐入了旁侧的岔道。幸好人身运用传音之术是不会有妖气流洩而出的,藉此可以避过炼气士天罗地网似的搜索。
就像是天不绝我,白狐一阵阵暗呼侥幸,他当然不敢再以传音回话,而是依言向约定的汇合地点走去,不过他也没想到的是,他被甘斐认出来了,并且远远的辍上了他。
白狐在发现有人跟踪之后,机警的躲进了约定地点旁侧的暗室中,在安婼熙到来之前,他可以有充足的时间观察跟踪者。
这一看之下,却又令他心中狂跳,这……这不是那个胖汉么?掌柜结结巴巴的话语又在他耳旁响起,难道她真的和这胖汉在一起?
“我快到了,你在哪里?”一个轻微的女声打断了白狐的心绪,白狐从暗室中张眼看去,长街一端转角处,一个少女骑着一匹胭脂驹越来越近;而在长街另一端,那个袒胸露怀,执着长刀的胖汉也越来越近。
少女和胖汉于街心相汇,令白狐出乎意料的是,虽说那胖汉看向少女的神色并不善,但这两人竟然好像也认识,还说了几句话。
不能等了,白狐已经确认这少女正是盈玉的人间弟子,于是在这座广良城内,他最后一次运用了法术。对着自己轻轻一点,黑气旋即缠绕周身,直至化作小小一团黑晶,滴溜溜的飞入那少女的衣袖之中。
安婼熙神色一动,悄悄的笑了起来,也停止了东张西望。
“便在此处!”许大先生的身形在安婼熙和甘斐之间现出,一脸凝肃。
白狐又成功了,虽然他因为冒险对自己施展法术而立刻引起了炼气士的注意,但这一纵即逝的妖气却令炼气士无从下手,更因为甘斐那古里古怪的身份打了岔。
就在甘斐与许大先生交谈的时候,安婼熙袖中的黑晶好像水滴一般悄悄分解,分成了更为微小的晶粒……
而后,这些黑晶随着安婼熙有惊无险的出了城,没受到那层气决白墙的任何影响,直至在远离城镇的地方与乔装成逃难民妇的盈玉相遇,安婼熙悄悄按手一触,黑晶顺着皓腕流向了盈玉臂上。再然后,利用城中九天落雷大起,炼气士无暇分心旁骛之机,盈玉立刻隐身悄遁。
在隐身盘旋了大半夜,确定已经安全之后,盈玉才在这片山林溪涧处现了身,同时放出了几个缩身缚体的虻山妖灵。
……
从广良镇逃出的妖灵一共是五个---白狐、盈玉、嗷月士、厉公腾和慕萤,并不是鹤羽门所预估的三个,那是因为死在城外的两个妖灵的气息让炼气士计算错误了,蛇妖的涣散妖灵掩住了盈玉的气息,直至许大先生身处其室中才蘧然发觉;而白狐是慕枫道修行,在一开始就没有被炼气士计算进去。今天抵达广良镇的妖魔不是一百三十二只,而是一百三十五只。
而这其间出入剩下的另一个数字,则落在了那个颟顸的异灵狸狸儿身上,即便白狐现在还不知道狸狸儿已然被鬼族先锋张琰一剑斩杀,却也可以料定他的下场必然是凶多吉少了。
“……他们全都死了……全死了……”嗷月士还在哀鸣之中,慕萤相顾默然无语,白狐的目光却又落在了溪流之上,那里仍然有一道黑晶在盘旋回绕。
“先回去吧,至少此次不是全无所获。”白狐惨然笑了笑,“骐骥吾王还在等着我们的回报,无论降下怎样的罪罚,由我一力担当便是。”
※※※
东方渐渐放亮,血腥漫长的一日已经过去,迎来的,是全新未知的又一天……
池棠和韩离一身劲装结束,在城头向众人拱手道别。
董瑶眼波盈盈直盯着池棠,显然颇为不舍,池婧有些狐疑的看着哥哥身后那个俏丽冷媚绿裙女子,她总觉得哥哥的神情因为这个绿裙女子有些不自然。
池棠对董瑶宽慰了几句:“用不了几日就回了,凡事你多听几位师兄的,莫使性子。”董瑶嘟起嘴,轻轻嗯了一声;韩离则很潇洒的对几位公府剑客团团一揖,然后对池婧笑道:“婧姑娘,告辞了。”
前往裂渊鬼国的去途就在这个清晨启程了,当灵风烨睛分别拉着池棠韩离化身光华倏然飞去时,又使那些守在城头的军兵和城下张望的流民发出一阵哄然喧嚷,当然,少不了无食汪汪汪凑热闹似的吠叫。
晨曦在山谷林叶间洒沐而下,仿佛斑驳炫目的流光溢彩……
甘斐一骨碌爬起身,虽然身上还在腰酸背痛着,却仍然长长吸了口气,精神百倍的喊了声:“天亮啦!动身出发!”
后生们揉着眼睛,似乎是对甘斐如此干劲十足颇有些意外,黛丝莉却很快随着甘斐站了起来,身边躺着的洽儿早就睁开了眼,看向甘斐,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跑!跑!”甘斐背着大刀长弓,身形在清晨山雾中若隐若现,瘦马驮着一大堆物事轻快的踏足跟从,再之后,便是一群村里后生簇拥着黛丝莉和洽儿的身形。
嘹亮的山歌声又在山峦间响起,像是在为奔跑的甘斐呐喊助威。
霞光万道,映红了这一片巍巍山河……
白狐一众低垂着头,步履沉重的缓缓前行,天地间陡然仿似画轴般掀开了一角,在这掀开的罅隙中,他们看到了辟尘公黯无表情的脸。
“骐骥吾王都知道了,宣……尔等上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