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胡族奋
白马寺的难民们很惊讶的现,这些记忆中凶神恶煞的东胡人并没有难为他们的意思,只是沉默的下了马,沉默的将他们赶到了角落,然后沉默的列开了队形,空出了寺院向内的通道。
而当那位银甲红袍,气度雍然的将军在对着寺庙中残坏的佛像合什礼拜的时候,他的表竟是出奇的虔诚,甚至在他一转头,看到难民中正睁着大眼睛茫然而又畏惧相望的小孩子之际,他还温柔的笑了笑,露出了齿窦缺失的门牙。
笑容在慕容垂步出寺门之后消失,代之以一种决然的坚毅,他目视着在风雪中策马执刀,身板挺直如劲柏苍松的燕国骑士,用鲜卑语朗声道:“还有二十里,我们就到洛阳了!拿下那里,并守住那里!你们知道将要面对怎样的敌手!”
“哟嗬嗬!”燕国骑士们齐齐出吆喊,雄壮豪烈的歌声在白马寺的山林上空盘旋。
……延嗣吾神,扬鞭奋蹄,势疾如狼猛如虎!……
※※※
古老的洛阳城门出扎嘎嘎的响声,城门原本就没有关上,直直的延向落下的吊桥,只是现在是把城门开的更大些,足以令燕国骑士以五人成行的队形并身而入。
程一帆觉得自己像是在开门揖盗,如果不是在刚才听到了荔菲纥夕与慕容垂的对话,他简直不敢想象自己会下了大开城门的命令。
……
荔菲纥夕向城下大声喊话的时候刻意用了汉语,这是为了保证让城头的每个人都听得懂:“吴王殿下,我是凤阁使荔菲纥夕,见到殿下使我无比欣悦,但我不得不禀报殿下,这里并没有多少晋人守军,而他们一直对付的敌人是……”
“姆噶伽,孤王知道。”慕容垂毫不在意的挥了挥手。
“什么是姆噶伽?什么意思?”程一帆皱起眉头。
“鲜卑语中魔鬼的意思。”荔菲纥夕小声的解释,却也颇为意外,难道吴王早就知道了洛阳城正被妖魔侵袭的事实?那他为什么还要来,带着这么多大燕骑士将自己的血肉之躯往妖魔的森森利口里送吗?
“殿下,确实是姆噶伽,现在更是成千上万,这里不应该是大燕国勇士所能置身的战场。”荔菲纥夕不忍见族人白白送死,只能再次大声告诫。
“荔菲,是我!”熟悉的声音又令荔菲纥夕无比吃惊,她看见叱伏卢朔齐骑着高头大马,在骑士队列中呼喊,他现在也一样披着鲜卑的皮甲,完全看不出从囚牢中悻悻逃走的狼狈模样。
“真高兴还可以再见到你,不要认为我真的变成了一无是处的懦夫。我离开了洛阳城,并没有落荒而走,是我寻到了正在向这里进的大燕军队,并且把洛阳城生的一切都禀报了吴王殿下!”叱伏卢朔齐此刻显得精神焕,语调也有些得意洋洋,“还记得我和阿勒闵大人的对话吗?我把如何对付姆噶伽的办法也对吴王殿下说了,殿下……”
慕容垂威严的声音打断了叱伏卢朔齐表功一般的絮絮叨叨:“我们晚到了三天,而利用这三天,孤王让嚓玛为所有前行的五千铁骑施以了神水灵血之法,虽然时日太短,未必能有很强的效应,但对付那些姆噶伽时,也不至于束手待毙了。”话锋一转,显然慕容垂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耽搁太长时间,“我们是继续在这里喋喋不休,还是直接让我们通过城门?尽管说起来有些荒唐,但现在大燕铁骑却真的成为了晋人的援军了。所以孤王并不想用鲁莽的方式强行闯关进城,而相信你们也清楚,大燕铁骑若是强行叩关,你们根本无从抵挡,只是没有这个必要。”
荔菲纥夕没有回话,这件事上她也没有话的权力,而她心里则是大为震惊,震惊之余还有些微的欢喜,谁能想到,那看起来贪生怕死的叱伏卢朔齐竟还有这一出?自己当日与阿勒闵的无心之语倒都教他旁听了去,不仅将洛阳城这几天的况都报之了吴王慕容垂,便连这一节也没有略去,更值得称叹的是,吴王甚至还有与妖魔一战的雄心壮志,并且将鲜卑巫血之术在先锋军中实施了推行。
这几天与晋人军士并肩作战,舍生忘死,征战之余若说对那些原本视若仇雠的晋国勇士全无钦佩之感,这也是不现实的,人类在妖魔肆虐下无畏抗争的勇气在不同民族间都是共通的。现在,荔菲纥夕终于欣慰的看到,她的族人也将步入抗击异类的后尘。
程一帆沉默片刻,脱口而出的话语不啻平地惊雷。
“大开城门,放……放他们进来!”
……
阿夏没有这种胡汉有别的绪,她只是觉得现在初愈的伤体越来越沉重了,施放出的冰灵玄法在一丝丝减弱,而远处张岫站在妖魔身下嗤嗤射出的箭总是不得要领的被冰凌之气弹开。
“他不会法术,也不是伏魔道的人物,这样子根本伤不到对方。”阿奇罗在一旁气喘吁吁的道,他们现在都只能勉强维持僵峙的局面,封住了异灵妖魔,却也做不了取其性命的最后一步,对于张岫的束手无策他们也是爱莫能助。
大批的骑兵通过城门时,马蹄声在门洞中形成了轰鸣的震响,似乎连残雪斑斑的地面都在跟着抖,阿夏和阿奇罗俯视城下,看到了第一批策马踱步而出的燕国骑士们。
……
张岫的脸上有些烧,心中预计和现实形完全大相径庭,妖魔固然在半空中一时动不了,可他的箭也没任何用处,看来面对面的杀敌和远程攻击还是有区别的。
身后隆隆的马蹄声响起,张岫诧然回望,眼瞳骤然一紧,眼前尽是排行成列,几乎看不到队尾尽处的无数鲜卑骑兵,他是晋军校尉,对于燕国鲜卑几乎就是下意识的敌对之感,再顾不得对付头顶的两只妖魔,而是把弓箭一抛,转手拔出了那把在战场捡得的不趁手的铁剑。
燕国骑士们完全无视了张岫的敌意,就在马匹上,他们弯弓搭箭,斜向举起,这给了张岫乱箭待射的错觉,死到临头,倒反而更激了悍勇血性。
“来啊!动动你爷爷试试!”张岫大吼,双目怒瞪,握紧了铁剑。
嗖嗖嗖嗖,弦动矢疾,骤密的箭雨竟是全无偏离的尽射向半空的两个妖魔,大半被妖魔罡气和缠身的冰凌弹开,却也有少数几枝精准的钉在了妖魔身上,妖魔吃痛,嗬嗬嘶号,好像闷雷作响,几缕鲜血滴滴答答的从半空淌落。
张岫刚做了个懒驴打滚的姿势,方自抬起头来,看到这景不由一怔,难道这些鲜卑骑兵是来杀妖魔的?
不过不得不承认,这帮鲜卑骑兵出手倒也颇为了得,怪道说鲜卑东胡人骑射之术天下无双,就这么一下,便比自己刚才全无效应的箭矢要管用的多,尤其难得的是,竟然真的能伤到妖魔。
倒霉的两个异灵妖魔,一身本领未来得及施展,只因为立功心切,轻敌过甚冲在了最头里,却先被莽族高手冰封锢身之法定在半空,最后又成了燕国骑士初试锋芒的箭靶。
一波又一波的箭雨射下,妖魔的嘶号渐渐低沉,终至湮没不闻,倒是淌落的鲜血越来越浓稠,荡开了雪面,烘烘腾腾的散出热气。
……
慕容垂端坐马上,就立在了城门边,程一帆用一种极为冷淡的态度看着对方,就像是家中来了既不得不接待却又雅不愿接待的不速之客,荔菲纥夕却在看到燕军入城之后涌起了振奋的力量,拖着伤腿的步伐比先前也快了几分,而当她下了城,一瘸一拐挣扎着要施礼下拜时,慕容垂却轻轻一摆手:
“大燕勇士,有功之臣,不必下拜。”慕容垂仰头看着城上阿夏和阿奇罗,两名妖魔的死终于使他们得以松了口气,再度在城垛边气喘吁吁的坐倒,而慕容垂看向他们的表既有些好奇也颇为崇仰,“这就是可以诛杀姆噶伽的神人吗?”
“是的。”荔菲纥夕接受了慕容垂的好意,她开始解释,“这七天有百数以上的神人与我们并肩作战……”语气一沉,“但大多都已经殉身了,和我们人类的战士一起……”
“该看我们大燕勇士的了。”慕容垂的肩甲一动,他在招手示意先期进入的燕国骑士们列阵,又注意到了程一帆倔强冷厉的目光。
“终究在今天,我们是一条阵线的,阁下大可不必如此。”慕容垂微笑的表算得上魁奇俊朗,“等赶走了那些东西,我们再算两国之间的仇怨可好?”
不等程一帆说话,慕容垂信马踱近几步,就在程一帆面前,将身子微微一躬:“像同为人类的你们,致以敬意。”
程一帆完全被慕容垂的举动弄懵了,嘴唇动了动,却倒底没有出声来。
“洛阳令!这是怎么回事?”张岫怒气冲冲的跑来,沿途看到的长长阵型使他意识到鲜卑军这算是大举入城了,不过等他看到了慕容垂致敬的那一幕,又不禁迟疑的停下脚步。
就在此时,一枝拖着惨白光焰的迅箭从远方升起,破空的啸音使张岫愕然回望,这是让他们撤退的讯号,也表明一直在顽强抵抗的洛阳防线就此失陷了。
张岫胸口剧烈起伏,他转头看看越聚越多的鲜卑军阵,又抬头望着光影未寂的迅箭,终于决定还是先去实施自己为自己立下的誓。
我说过,我得回去!和我的同袍手足死在一起!
张岫呼出一口浊气,迈腿,开始向迅箭出的方向狂奔,他的脚步坚定有力,他的表毅然决然,而他的喉底还在出凶悍的低吼。
慕容垂盯着他的背影,目光流露出深深的欣赏。
“现在开始,由大燕铁骑守备洛阳!”他下令,“前队,跟着他!冲!”
骑兵马阵隆隆开动,慕容垂的声音还在回响:“后队集结,全军进城之后,立即随孤王杀入城内!”
前队兵马约有两千人,雪地湿滑再加上洛阳街道纵横,屋舍林立,本不是利于骑兵驰骋的好地形,可骑士们高超的骑术却还是毫无阻滞的起了冲锋,密集的队形被街闾巷陌分割,好像从礁石边岔流的怒潮,汹涌磅礴的向城中涌去。
他们很快追上了张岫,张岫自然而然的像是感受到了同袍的呼应,以一个晋国校尉之身,向众多的燕国骑士振臂大喝:“冲呀,杀呀!”
……
等待着后续人马进城的当口,慕容垂又扫视着城门四下,荔菲纥夕已经挨近了他的身边,得了吴王另眼看顾的待遇,叱伏卢朔齐正悉心的为她照料伤势,点头哈腰的形倒像是荔菲纥夕的奴仆。
“不是还有一位大燕勇士的吗?他在哪里?”慕容垂没有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人。
荔菲纥夕心下一黯,她知道慕容垂问的是谁:“他在这里。”她取出了包着阿勒闵骨灰的囊袋,“他死了,在战争开始后的第三天,为了救我而死。”她的体内还流淌着属于他的灵血。
慕容垂深深吸了一口气,目视骨殖包良久,并没有伸手去接。
“凤阁使,你就留在这里,接应后面的大军。到时候,你可以把他的遗骸交给伏都王。”
荔菲纥夕眨眨眼睛,一时没有会过意来。
叱伏卢朔齐轻声道:“听到这里的战况,吴王殿下是领着五千先锋军先过来的,中军五万人由伏都王和右卫将军代为统领,最迟两天就能赶来了,幸好嚓玛大师也是随军同行,才能给五千先锋军施以灵血之法。哦,殿下的意思,阿勒闵大人是伏都王的人,这般交给伏都王殿下才最相宜。”
伏都王也来了?刚才荔菲纥夕听到嚓玛时还没有想到这一点,传闻中十万大军攻洛阳的报果然不虚,而现在到的只是五千先锋而已。想起伏都王,荔菲纥夕便不禁想到了他麾下那支透洩出诡异气息的近卫亲兵队,如果在这场战争中,让那支亲兵队与妖魔碰上,又将是怎样的形?
由不得荔菲纥夕浮想联翩了,先锋骑军都已进入城中,列好了阵势,将整个东城门下的旷地挤得满满翻翻,慕容垂鲜红的披风在阵列前飘扬若血,他的随身宝剑也已出鞘,剑锋在昏暗天色中像是指引前路的银色火炬。
“轰切!”鲜卑勇士出震耳欲聋的呼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