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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气的手在捏弄着她的内脏。良久,她才嘶哑着嗓子问:
“小马在哪里?我要见他。”
“他受伤太重,昨天半夜牺牲了。”
红云沉痛地道。马丽打了个寒战:“那,钱副师长有没有留下别的话?”
“没有。”
方梦袍摇摇头。马丽踉跄着走回宿舍,坐在简陋的床上失声恸哭。她的哭声缠绵、悠长,仿佛从前五堡教堂里管风琴的长音,透着彻骨的悲凉。明了她心事的日头颤巍巍地收了那层灿烂,换上一副低沉的面孔,继而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丝借着风势从窗隙门缝扑进来,和马丽的泪混在一起,她的脸因此闪出一片湿漉漉的光芒。
红翻天 第十九章(1)
这是个难得的休息日,江采萍起了个大早,烧了满满一锅热水,洗头洗澡,等队员们起来时,她头发已干,还换上了头晚用茶缸熨平的半新军服,看上去神采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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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喜事儿吗?”
大家惊讶地问,采萍笑而不答。众人惊异地交换着眼神,不知队长这是怎么啦。好不容易才挤牙膏似的从江采萍口中挤出点东西来,原来她今天要去一个老战友家做客。这老战友是她的江苏老乡,平日联系不多,但彼此间有一份厚厚的乡谊,感觉很是亲近。队员们羡慕她有客做,江采萍也略有喜气。自打入赣州白区至今,她还没有享受过如此温馨的假日。难怪眼间眉梢中浮着笑意。草草吃过早餐后,她提了两罐前几日泡好的醋椒和几罐招弟送给她的剁椒,兴冲冲地赶到了叶坪。
战友叫王根妹,早先和她一起在长汀妇女学校当教员,是个热情洋溢的小个子姑娘。王根妹生了对漂亮的龙凤胎,那可是两个最受大家喜爱的“小玩意儿”。
江采萍没生小强前曾无数次祈盼自己也能生那样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可惜未能如愿。也正因了这份遗憾,她对王根妹那对双胞胎的印象非常深刻,前几天在街上邂逅王根妹,她高兴极了,谁知刚开口问了一句小玩意儿怎么样了,小强便倏地跳到眼前,让她脸色转青,身子发颤,冷汗如雨。王根妹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瘫在战友怀里。
小强,小强没了,敌人……杀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呀!
王根妹亲切的乡音让她想起了丈夫刘松,双重的悲恸让她情绪低落。她软弱地哭诉着。有那么一瞬,王根妹的身体石头般僵硬,清瘦的脸上失去了表情。她的反应令悲恸中的江采萍羞愧:凭什么用自己的伤心往事去打搅别人的幸福和美?
江采萍及时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匆匆地告辞了。那天下午她破天荒地没有随队到附近的乡里搞活动,而是在菜地里闷头干了半天的活,边干边流泪。
辣椒的枝干已经拔了,此刻菜地里种的是芥菜、萝卜、大蒜、韭菜,几树枯死的丝瓜藤蔓似乱发般蓬松着,间杂着十多只老去的丝瓜。刘松生前最爱吃丝瓜炒蛋,但他不沾辣椒。倘若他知道自己现在嗜辣成命,他会怎么讲?也许,他会像贸易局的其他同事那样开玩笑说她长了一只“革命的胃”?
这几年辣椒成了她的某种精神寄托。她甚至给《红色中华》报投过一篇文章,题目就叫着《辣椒颂》。她对辣椒的热爱因此不胫而走。有时下乡去,知道情况的乡村干部总要送她一些剁椒或是辣椒干,让她心里暖烘烘的。
那天下午她侍弄着菜地,眼泪吧嗒吧嗒地流着,似乎要虚脱了。心田深处的悲恸与绝望将她笼罩,她实在无法排遣,便习惯性地跑到灶房的菜橱里,取了两只泡得红艳艳的酸辣椒,细细地嚼了下去。
随着一阵辛辣的蔓延,她的精神相对集中了一些,勉强把菜地浇完后,倒在床上睡了一觉。不用说,她又为刘松和小强流了许多泪,弄得眼如烂桃。
队员们回来见她那个样子,什么也不敢问,只是动作轻了许多。吃晚饭时她装饭的蒲包中多了两个白煮鸡蛋。
江采萍很不安,她不想沉浸在这种悲恸中,更不愿让这种情绪影响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问题是她做不到,她的痛苦其实已经变成了大家的痛苦,她的忧伤也变成了大家的忧伤。
有人说招弟就是被小强的故事吓走的。可怜天下父母心,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康成长?有时她觉得招弟的举动情有可原,但对自己她就没那么宽容了,每次哀恸过后总是深深的自责,继而疯狂地工作,直到情绪恢复正常。
偶尔的,她觉得自己的这种循环有些像间歇性精神病,这让她害怕,害怕任其发展下去后不能胜任工作。
正当她为自己在王根妹面前的失态而自责、自怨时,王根妹托人捎了张纸条来,请她去做客,这就是她今天前往叶坪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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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翻天 第十九章(2)
王根妹在去年刚成立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邮政总局工作,住在总局后面的一个民房里。民房大都破旧不堪,但家家户户打扫得干干净净,墙上、门楣上贴着热情如火的口号。
尽管没有门牌号码,路也七弯八绕,但王根妹的名头很响,她只问了一个人,那老者就把她带到了王根妹的住处。
“啊呀,采萍,欢迎欢迎!”
王根妹也和她一样,换上了最好的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两人一照面,不由拥在了一起。
“老齐和小玩意儿他们呢?”
江采萍问,心下觉得自己太不靠谱,居然只提了几罐辣椒来,怎么就没想到给双胞胎买件礼物呢?算来那对双胞胎该有六岁了,他们比小强整整大三岁。想到小强,她的眼泪涌了出来。奇怪的是王根妹没回答,她瘦弱的躯体在江采萍臂中叶子般窸窣着。江采萍缓缓地推开她,发现她和自己一样泪流满面。
“根妹,你怎么啦?”
王根妹摇着头,哽咽不语。江采萍心一凉,什么都明白了。她紧紧地拥住王根妹,任她的热泪湿透自己的衣衫,不过王根妹并没有悲伤多久,她很快就擦干了眼泪,又迅速地打了两盆热水,让江采萍和自己一起洗脸,洗罢脸她掏出只小木盒,从里头挑出两点白油抹在江采萍脸上。
“这是我用猪油和米粉配的,能防裂。下回我给你做些。”
王根妹说罢没事人一般在脸上细细擦着,仿佛刚才哭泣的不是她。江采萍钦佩地望着她,等着她告诉自己那段痛彻心扉的往事。不料王根妹只轻描淡写地说,老齐前年上半年在第二次反围剿中牺牲了,两个孩子下半年又被白军齐齐杀害了。
“……他们寄养在老乡家,那个地方被敌人占了。白狗子疯了,说是石头要过刀,茅草要过火,人要换种。那个村是有名的红军村,敌人杀了三天三夜,村子里一个人也没留下,全给灭了。”
王根妹望着墙,手中轻轻转着那个装了擦脸油的小木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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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采萍想到小强,再想到两个可爱的小玩意儿,那种晕厥的感觉再次袭来。她靠在墙上,抚着胸口不断地喘粗气,冷汗顺着脖子往下流。王根妹猜得出她为什么这样,揉揉眼睛,走出了房门。
她肯定躲到哪哭去了,一家三口就那样没了,该是何等的痛苦与悲哀啊!
江采萍想,这会儿王根妹肯定比她还痛苦。她想走出去安慰王根妹,可她动弹不了,她只想躺下来,任悲哀将自己淹没,最好再也不要醒来……
没过多久,王根妹又进来了,她抱着个虎头虎脑,三岁左右的男崽子,身后跟着十几个大小不等的细鬼。孩子们推搡着,嬉笑着,幽暗、冷寂的屋内一下子鲜活起来。江采萍惊恐地盯着王根妹怀中的那个孩子,蓦地恍惚起来:
“小强?……”
她伸出双手,可她还没触到孩子,头便重重地撞在了后墙上,痛得她眼冒金星。只好趴在墙上,让自己镇定下来。但她不能完全做到,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
“啊!求你了,根妹,快把他抱开!”
江采萍捂着脸,凄声大喊。她的喊声把孩子们吓得直往后缩。虽说有着相同经历,但王根妹并没有去抚慰她,而是推了推为首的那个孩子。
“牛卵子,你和弟弟们去抱抱这位阿姨,阿姨想崽崽了!”
伢崽们跟王根妹很亲,她一发话,纷纷往采萍身上扑。江采萍被那么多稚嫩的小手触摸着,蓦地打了个寒战。
“阿姨,你不要哭了,王妈妈讲了,我们都是你的崽崽。”
“姆姆,你莫哭了,我长大了养你。”
“姆姆,我长大了要当打铁佬,专门造大炮杀白狗子!”
“阿姨,我要你抱抱,抱抱!”
在那些稚嫩声音的抚慰下,江采萍的悲恸渐渐缓解,她睁开迷蒙的泪眼,看见王根妹怀中的细伢崽向自己倾斜着身子,一双肉乎乎的小手期盼地摇晃着。她仿佛看见小强在山路上跑,同样肉乎乎的小手在阳光下张开着,晃动着:妈妈,我要蝴蝶!妈妈——我要——蝴蝶——!
红翻天 第十九章(3)
江采萍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拔腿就跑,王根妹及时地搂住了她,顺势将伢崽塞到了她怀中。
“采萍,没事的。你抱抱囡囡,亲亲囡囡,摸摸他的脸,对,轻轻的,哦,没事儿了。”
王根妹轻轻拍着她的背,似乎她也是一个不懂事的囡囡。江采萍抱住伢崽,嗅着他身上的奶香,亲着他茸茸的头发,那颗自小强走后一直空洞的心倏忽间饱满起来。她紧紧搂住伢崽,奇怪地发现自己的身子不再颤抖了,那种没来由的惊恐不翼而飞,不由得喜极而泣。
“来,崽崽,这位妈妈累了,下来,自己走。立正,向前走,好!崽崽们好乖,呆会儿王妈妈请你们吃炒豆子!”
王根妹接过伢崽,让他跟着那十几个列队而去的细伢们往门外走去。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王根妹拉着江采萍坐在一条凳上,久久地凝视着她。好一会儿,她抚着采萍冰冷又湿漉漉的手,哑声道:
“老齐、两个小玩意儿他们走后,我和你一样,有一年多不能自控。我那时和你现在一样,不能想,不能提孩子,看见孩子就站不住,去年我都快变成神经病了。”
王根妹顿了顿,清了会儿嗓子,继续说:
“我怕呀,我怕自己成了废人。如果那样,我有什么脸面去见老齐和小玩意儿他们呢?不瞒你说,我还自杀过,我想你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对不?所以今天约你来,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们要做自己的主人,不能让悲伤毁了我们。再说,人终有一死,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情。我们以后还是要和他们在天堂见面的,剩下的时间,我们应该坚强面对,好好工作,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他们的在天之灵,你说是不是?”
王根妹握住江采萍的手,灵动的黑眼睛直视着她,传递出一份热情与坚强。江采萍感激地回握了王根妹一下,说:
“根妹,你放心,我会向你学的。”
两个几年不见的老战友,再一次紧紧地拥抱了对方。虽然隔着厚厚的冬装,可她们都感受到了彼此的身体带来的温暖。
红翻天 第二十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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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盛大的丧事办过之后,周春强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娘和妹子的事也不像刚开始那样,整日针般扎在心尖上,甚至爹爹身亡的悲恸也被时间冲淡得若有若无。他忙着整治、恢复五堡的基业。闹红那几年,虽说五堡的一些浮财被人抢走了,但并没有伤及周家基业的筋骨。他把赣州的几家店铺盘了现金,这边加紧了搜刮,不久又称雄一方。
没有了爷佬的监管,他体会到做主人的自由,野心日益膨胀。他带着一箱光洋去拜访县长,让自己从赣州捞到的“五堡铲共委员会”主任的头衔合法化了。该县县长被红军杀了,新任县长正愁无人贯彻南昌行营的剿匪指令,他闻听周春强剿共业绩突出,不由喜出望外,索性将“县铲共委员会”主任、“县靖卫团”团长的重任拱手让给了他。周春强摇身一变,成了县府要员,比在赣州时还要得意几分。不过,在上任前他提了条件,那就是平日坐镇五堡,县城防务交由靖卫团团副主管,有要务时他才出马。县长指望他撑门面,居然应允了他。
有了这些头衔,周春强派了几路兵丁,分头打探娘和春霞的下落,这边着手整肃五堡的内务。他先是将周姓族众全部迁入五堡,充实护围队,在五堡周围挖了条几丈宽、丈把深的壕沟,进出只有一座吊桥。守桥家丁每日换口令,如不及时应答口令,家丁即可开枪射杀。还在赌馆、烟馆、酒馆与围屋间堆了一圈一人多高的沙包,在进出路口和险要处建了简易碉堡,设立了固定岗哨和巡逻队,把个五堡变成了名符其实的要塞。他穿着靖卫团团长特许穿的国军军服,蹬着黑色皮靴,挎着手枪走在五堡的街道上时,1933年的日子所剩无几了。
“春强,你这样子像美国电影里的明星!”
房秋心看见他穿着军装常说这样一句话。说这话时,她那双柔媚的眼睛波光潋滟,声音似花朵上的晨露,一滴一滴地沁出芬芳来。周国富去世后,她苍老了一些,性子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