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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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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之后,方骚被分配回了父亲的剧团,继续埋头研究交响乐。毫无疑问,这样一个家伙是得不到领导赏识的。当时剧团改革,不再排样板戏,转而大演靡靡之音和名噪一时的“西北风”。此时需要的人才是能写流行歌曲的作曲家,又有一批人靠模仿港台音乐出了名。没过半年,领导便几乎忘了方骚这个人,任由他成天窝在方予之老先生跳楼的那间钢琴室里。

方予之的太太已经病故,长子和次子早已当上了地痞流氓,一个被劳教,一个逃窜到外地了。家里只剩下了方骚。他足不出户,像晚年贝多芬一样留着疯人的长发,两耳不闻窗外音,趴在钢琴上夜以继日。刚开始他还会在上厕所和到食堂的时候出门,后来干脆在屋里摆了两个塑料桶,一个盛排泄物,一个盛硬馒头。

11八十年代的钟(4)

“我不知道您那次时空穿行的目的是什么,”我对面前的拉赫马尼诺夫说,“难道就是体验半呆傻人的精神状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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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穿行是很费力气的,所以我当然有目的。”拉赫马尼诺夫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说,“我那次行动,是想在中国繁殖魔手。”

“繁殖魔手?”

“当然不是饲养兔子饲养无公害肉禽那种意义上的繁殖。我说过,魔手实际上是没有具体形态的能量场,和人体结合之后构成超凡的音乐能力。但我有办法用既有的魔手复制出新的魔手来。这个过程非常复杂,只能比喻地将其称为魔手的繁殖。在我来的地方,整体环境不适合魔手的繁殖,所以需要借用三十年前的北京。”

“也就是说,您的身上带着一双魔手来到北京,并以它为种子,利用这方水土培育出新的魔手,然后再带回去?”

“可以这样理解。这个目的在我出发之前是很明确的,但当我进入方予之太太的子宫时,必须进行一番自我洗脑,将其全部忘掉,否则不能完成繁殖。魔手这个东西就是这样,当你有意识地去繁殖它时,反而不能成功,只能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进行。正所谓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阴,必须以有心去追求无心的效果,这是艺术的辩证法,也是世界让我们无可奈何的悖论。”

“也就是说,方骚并不知道自己是拉赫马尼诺夫,方骚就是方骚了?”

“方骚当然是方骚,他和拉赫马尼诺夫是分别从两个子宫里钻出来的。在那时,我只知道自己是方骚,因此我作为方骚生活得非常投入。你应该可以理解这一点吧?可以类比为佛教所说的转世轮回,再次投胎之后忘掉了前世因缘,只意识到当下自我的存在。”

“让我转转脑子。”我活动着脖子,像摇晃存钱罐一样摇晃头颅,又喝了一口啤酒,“那么既然方骚对繁殖魔手这一任务是没有意识的,您又如何确保他在有生之年执行呢?”

“经过计算,在动身时空穿行之前,我已经对北京当时的社会环境、人际关系、气候特点、饮食结构等等因素做了详细的计算,按照恩格斯的论断,历史是各种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我的过人之处也正在于能够将所谓的‘各种力量’一一分析出来,放在一起进行运算,最后得出结果,假如投胎进入方予之太太的子宫,恰好能够让方骚这个小人物繁殖出魔手。小人物与大环境吻合,刚好有机会繁殖魔手,这种机会确属千载难逢,所以我不畏风险,执行了这个计划。”

把一个时代内充斥着的无穷变量放在一起进行计算,这不仅对于人来说是不可能实现的,对于银河二号计算机也难如登天。想到这一点,我有些毛骨悚然,感觉坐在我面前的似乎是个邪恶的科学家之类的人物。“您到底是不是拉赫马尼诺夫?”我脱口而出。

“我既曾是方骚,也是拉赫玛尼诺夫。”他说,“假如问我更接近上述两者中哪一个的特性的话,我还是拉赫马尼诺夫。”

言下之意,他也可能不是拉赫玛尼诺夫,而是不知什么人物。但什么人物能具有他所说的那些能力呢?我想不出来。事情越来越离奇了。我身边的一切仿佛转动了起来,使我产生了恍惚不真之感。此刻我格外想念动物般的女孩。即使她在身边,眼下的现状也不会因此而真实起来,但握着她的手,我将不会对“不确定性”感到恐惧。

“各种因素都计算好了,各种条件都成熟了,魔手也繁殖出来了,但谁知道在最后一步出了差错。”面前的拉赫玛尼诺夫慨叹一生,又点上一颗掐掉过滤嘴的烟说。

此时夜已深沉,窗外万籁俱静,太阳和地球共同密谋着又一次日夜轮回。我们正在相伴度过第二个不眠之夜。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催眠般地失去意识,只能默默地听他讲下去,有如被控制的机器人一般。

“原因是什么呢?”我说。

“钟声,八十年代北京上空的钟声。”

拉赫玛尼诺夫的讲述从下述一幅画面开始继续:一个嘈杂的黄昏,天空阴霾低沉,仿佛正在酝酿初冬的第一场雪。路上缓缓行驶着“拉达”牌、“上海牌”和中国第一批大众“桑塔纳”牌汽车,自行车群人头攒动。方骚站在复兴门桥上,忧郁地放眼望去,抹了灰一般的天空空无一物,大地由杂乱的条状和方块图形拼成。此时天气略冷,让他手指发凉。他默默地站了许久,向桥下走去。就在此时,钟声在天穹之下回响起来。富有启示性的钟声让方骚再次驻足,向南方眺望。那是北京火车站的报时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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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八十年代的钟(5)

表情痴呆的年轻人身影单薄,微微颤动,仿佛正在与钟声一问一答。

12时光倒流(动物般女孩归来) (1)

此时的方骚已经在屋里闷了两个多月,头发像蘑菇一样粘在脑袋上。他胃部发酸,眼睛干涩又欲哭无泪。这样的生活状态持续了多久,他自己也记不清。在此期间,他写出了三部交响乐、一部钢琴协奏曲和两部钢琴与小提琴二重奏。虽然还没写出梦寐以求的柴可夫斯基般的乐曲,但这些成果已经很能感动自己了。深夜之中弹着那些作品的旋律,似乎连夜空都会变了颜色。自从入冬以来,他感到某种力量在胸中越积越厚,越积越大,时刻喷薄欲出,却又无处发泄。他疯狂地弹着钢琴,也无法使那种力量从手指间流淌出去。这种感觉让他无比幸福,又难以成眠。

“毫无疑问,魔手正在他的身体里逐渐长大,繁殖后代。”拉赫马尼诺夫解释说,“一个人的身体无法容纳两双魔手,所以他憋得受不了了。”

但方骚不明就里,他迫切地感到需要出去走走。于是他带着写出的作品,找到剧团的领导。

像小男孩翻图画书一样迅速翻完厚厚的乐谱之后,领导对方骚说:“你可真能写啊。”

方骚不置一词,领导继续说:“这些蝌蚪要是都长成青蛙,全国的除蚊灭蝇工作就算解决啦。”

方骚一言不发,领导又继续:“可是咱们团的人都出去走穴啦,没人给你排,就算都叫回来,咱们也出不起经费,就算出得起经费,也没人爱听,就算有人爱听,也——哟,怎么能有人爱听呢?”

方骚仍闭着嘴,领导灵机一动般地说:“这样吧,小伙子,我给你指条明路怎么样?你瞧你这一本子,足有一万多个蝌蚪,你不要让它们成集团军规模地出动,你分散力量,打游击战,也就是让它们以排为单位,几十个几十个地出来。那是什么?那就是流行歌曲嘛,你试试那个,弄不好就能写出个《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军港之夜》什么的——”

方骚带着无欲无求的表情,走出了办公室。他什么也不想,因为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只渴望将胸膛里的力量宣泄出去。于是他在剧团里绕了一圈,走到街上,在初冬微寒的天气里埋头行走,一直走到复兴门桥上,听到了北京站传来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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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钟声的余音完全稀释在天际,他才默默走下桥去,回到剧团大院。由于胸中力量的蓬勃生长,他进入了忘我的境界,也即完全感觉不出“自己”有何实在之感。有的时候,他偶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都会产生一种面对陌生人的感觉,看到镜中影像会随着他做出同样的动作,他甚至感到惊异。

“在某一段时期,魔手会让人变成行尸走肉,方骚当时就处于那个阶段。此时也正是魔手发育长大、从宿主身上脱壳而出的最好时机,假如抓住机会,采集这些魔手,任务也就算成功了。不过就在那天发生了意外。到现在我依然认为那段钟声是奇特的预兆。”拉赫马尼诺夫对那天的事情说明道。说的时候,他一口抽掉了半颗香烟,有失常态地将手里的酒杯用力顿在桌面上,震得烟灰缸里的烟头跳了两节集体舞。

听到钟声的当天,方骚回到剧团,在院门口遇到了安琳。他懵懵懂懂地缩着脖子,往院里走去,嘴上有没有挂口水,连自己都不知道。下午见的那位领导叫住他说:

“来,给你找一用武之地。”

方骚回过头,看到了安琳鹿一般的大眼睛。她穿着一件红色羽绒服,围着白围脖,梳着马尾辫子,额头上散落着几颗青春痘。那个年代的很多大学女生都是这个样子。她正站在传达室门前,和领导说话,此时扭过头来。

领导说:“这是师范大学的团委干部,想在咱们这儿找个老师,辅导辅导合唱团。正好碰见你,就你吧。”

说完,他又对安琳介绍道:“别看脏点儿,可是音乐学院的高材生。”

而此时,方骚感到安琳的眼睛像深不可测的湖水一样,已经把他吸了进去。他们都没有说话,领导干笑着走开,临走又瞄着安琳,对方骚强调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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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时光倒流(动物般女孩归来) (2)

“你看,这可是用武之地哟。”

这位领导大概以为方骚看似精神病,完全是性欲得不到发泄的原因。而方骚当时的想法居然也和领导如出一辙,他认为胸膛之中喷薄欲出的力量有个名字,那就是爱情。

当天晚上,方骚独自坐在钢琴前,圆睁双目,彻夜未眠。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一看到这个姑娘就坠入了情网。安琳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安琳是个小巧玲珑的姑娘,但安琳还是一个一转眼就会忘掉她长相的姑娘。方骚发现,他在和安琳道别之后,立刻记不清她的长相了,而一见到她又立刻被疯狂地吸引,心无旁骛。这姑娘的身上必然有着什么不显形的东西,与他胸膛中的力量相切合,并产生共鸣,交相呼应。

他都没问有关辅导的情况,就和安琳约好了次日去师范大学。第二天阳光明媚,安琳在师范大学礼堂门口接他。至此他和安琳一共没说出五句话,却像走在母亲身边的孩子一样,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是熟悉的。他为合唱团的年轻人辅导了两首新时期革命歌曲,严格要求每个声部都要唱准音,并现场写了钢琴伴奏的曲谱,学生钢琴手表示太难了,无法胜任,他想也没想就说:

“我来弹好了。”

两个小时的排练很快结束,合唱队员们纷纷地散去,礼堂里只剩下他和安琳两个人。他们一个坐在台上,一个坐在台下,方骚低着头,像打盹一样脸冲着琴键,安琳在第一排看着他,仿佛等待节目开演。舞台下的空间广阔、高耸、封闭,任何一个声音都能丝毫不差地响彻全场,任何一个声音都能成为静止画面转折的契机。

不知沉默了多久,礼堂外的太阳想必已经西斜,老师、学生和校工都在吃饭或散步。在毫无意识的状态下,方骚抬起手来,在琴上弹下了《拉赫马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的第一个音。琴声刚起,安琳就像被激活了一般,石破天惊地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走向台上,坐到钢琴椅的一侧。在琴声中,方骚感到她原来呼吸急促,又感到她竟然靠在了他的肩头。

一曲终了,方骚用半个多月没刷过牙的嘴吻住了安琳。

“所谓的变量,就是在事情发展进程中可以计算的因素,所谓变数,就是在事情发展进程中没有想到的因素。”拉赫玛尼诺夫说道,“在出发进行时空穿行之前,我已经将北京六十至八十年代一切人类社会的因素了如指掌,但没想到却遇到了安琳这个女人。安琳就是事情的变数。假如没有安琳,魔手最后将培育完成,到那时候方骚也将在魔手的作用下改换形状,重新变回拉赫玛尼诺夫。他将携带它们回到故乡。但转变却在无法遏止的幸福中发生了。”

虽然在方骚的生活过程中,拉赫马尼诺夫无法实时控制,但控制早已在时空穿行之前就完成了。出乎他意料的是,自己的另一存在形式方骚却与安琳坠入爱河,此前他的计算中并没有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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