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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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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睡的时间并不长,可那是一场深度的安眠。黑甜之乡无比广大,足以慰贴掉他脑中所有的纷乱纠结与由此而来的低烧疲惫。

当他重新醒来时,发现自己手里的火摺子还在燃着。时间似乎只过了一霎。那张戴着面具的脸低低地压向自己,巨大的斗蓬把自己包裹进去。他只剩一张小脸露出,他的小脸上刚好露出疑问,那个声音说:

“别问我是谁……”

“你最需要问的是。”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谁?”

“我?”

那人手里晃动着一个牌子。

那就是娘死前掷给左骠骑营侍卫的东西。

只听那个声音说:“没错,你不是张五郎与谈容娘的儿子,这想来你早已猜到。”

“至于你的出身,其实另有来历。”

那个声音很苍老,也很镇定,似在很乏味地说起一些沧桑旧事。

“现在,我终于可以告诉你。”

“你的九世祖,就是凉武昭王。远在晋末,他就据有秦、凉二州,自立为王。到他的儿子那一代,你八世祖的名字叫做李歆,王国却为沮渠蒙逊所灭。可李歆有子,名为重耳,仕魏为弘农太守。此后重耳生李熙,做了金门镇将;李熙生天赐,是为幢主;天赐生李虎,在西魏时,你李家这一代,就被赐姓为大野氏。李虎官至太尉,佐周代魏有功,成为北周有名的八柱国之一,死后被追封为‘唐国公’。李虎生暎乒簟@顣为上柱国。李暫罄瓷四阋t谀阋庖淮慵也庞指葱瘴钚铡!?br />

却奴怔怔地听着。

他从来觉得自己无根无绊,没想到,有一天,会听一个声音这么跟他说起自己祖先那些久远的事。那感觉,像是自己身后长长地排了一长排木头的牌主,上面刻着一个个陌生的名字。

“你和我……家……很熟?”

却奴怯弱地问。

那个声音干硬地笑了下:“不熟。”

“只是这个家谱,供于太庙,只怕天底下没有谁不知道的。”

说着那个声音略略温和了。

“我只是跟你奶奶很熟。”

“在她生前,我一直是她的侍女。”

直到这时,她的声音里才泄出一点女性的柔软来。

不知怎么,刚才听她在叙述及自己父系祖上的那些名字时,却奴只觉得自己为那些官衔搅得头昏脑涨,更加地多了一份迷茫与疏远感。

可这时……

她提到了奶奶。

那个词像有一点温软的魔力,让却奴一下子觉得跟她亲近了起来。

他什么都还没说,那女人似乎也感觉到了。哪怕隔着面具,她的目光也现出一点温和来。

只听她和声道:“不错,你的奶奶。”

她抬起头,身姿间泄出的神态略现悠远。

“她姓窦。”

“她也算出身皇族了。她的父亲窦毅,在周时跟你曾祖一样,也为上柱国。她的母亲就是周武帝的姐姐襄阳长公主。你奶奶有着一头出奇的头发,刚出生时,就发长过颈,到她长到三岁,头发就等同身长了。我现在都还记得她那样一头长而厚密的头发。到她成年,她站在榻上,一头长发委落于地。我还记得她当时的样子。那时,总是我为她一梳一梳地梳着的。”

她的语音有些若不胜情。

却奴只觉得她的声音里都沾上了微笑。他小脖子往她怀里轻轻一偎,听她讲起那些久远的故事。

“你奶奶小时,很得当时的皇上周武帝喜欢,是被抱在宫里养大的。周武帝从小就看重她,待她比别的甥男弟女都不同。你奶奶又有见识,当时周武帝的皇后是突厥人,皇帝很不喜欢她。可你奶奶劝他说:‘吾国尚未平靖,四周敌虏势强,还望皇上可以存心抚慰突厥女子,如此则江南,关东的敌虏就无奈我何了。’周武帝果然依她。”

“她一向见识超卓,到后来,隋高祖逼北周皇帝禅位,你奶奶在家里气得自己投身床下,怒言:‘恨我不生为男子,不得为舅家除此奸邪,报此大仇。’吓得你奶奶的父亲掩了她的口,说‘你是要招来灭门之祸啊!’”

带面具的女子略微一笑,话语间稍现睥睨之气,似为自己当时的女主人感到自豪一般。

却奴听得怔怔的。不知怎么,开始听到说自己奶奶的头发,让他有如见斯人的亲切感。可说到后来,感觉又有些生疏了。

“当时你太姥爷就觉得这个女儿很不同,不能随便把她嫁出去,所以专门请来最好的画工,在自家堂上画了一幅雀屏。那画画得金碧辉煌,当时我已经跟了你奶奶了,所以见到过。屏上画了一声骄傲的孔雀。当时你太姥爷曾广招天下少年才俊,来的人都付与一把弓箭,让他射那屏风。只有你爷爷,两箭射中雀之双眼,与当初你奶奶定下的规矩相符。所以,她,也就嫁给你爷爷了。”

却奴怔怔地听着这些奇闻轶事。却听那人的声音忽转悲凉:“可惜你奶奶早逝。她精于书法,把她的字,和你爷爷的字放在一起,等闲的人都分不清的。”

她一摊手,“就像这枚免死令。其实上面的字是她写的。她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就是你爹,还有你的两个叔叔。她见微知著,一早就怀疑自己的子孙它日难免相互间倾轧之祸。所以临死前,用自己的字,加上你爷爷的名字,书成此免死令牌。”

“她是要留给后世子孙,以为威吓。没成想、没成想最终这枚牌子,却用在了你的身上。”

她回眼望向却奴。

却奴也望着她,半天,怔怔地说:“可你说的这些人,爷爷,奶奶,我……父亲,他们,都死了吗?”

那女人缓缓摇头:“不,你爷爷还在。”

“现在,就是他要我验明你身份,好接你回宫的。”

——回宫?

却奴恍惚明白了自己周遭绫缎上那些赤黄色的含义。

可他的念头没停留于此,只是接着问:“那、我爹呢?”

那女人望着他的眼,眼神忽转苍凉。

顿了顿,“他,不在了。”

却奴细细地叹了口气。

紧接着,那女人仿佛安慰似的,补充道:“你爹的小名儿,叫做毗沙门。”

却奴怔了怔,他没有家人久了,也不觉得太伤心,却无缘名的,用力在记住这个奇怪的名字。

很过了一会儿,他才又小心地问道:“那,我娘呢?”

那女人像高兴终于可以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微微一笑:“她、还在的。”

却奴只觉得自己的心被软软地牵了一下。

娘……自己还有一个亲娘在世吗?

为什么她不来找我?

可他虽小,却已懂得,不要对身外的一切抱有太多期待了。

可他眼里的火花还是轻轻闪了闪,低声道:“噢……”

不知怎么,这一声低“噢”却牵起那个女人苍老的柔肠来。

——是觉得这世道已亏欠这孩子太久了吧,或觉得那李家亏欠他太久,她轻轻抱住他,声音越发柔和下来,低着声、注脚般的注释道:

“她的名字,叫做云韶……”

六、辅公袥

玄武门那儿的风好大。

却奴还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来。这儿位于宫城之北。刚到玄武门,就听大风呼呼地吹着,却奴只觉得风吹发飘。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地方,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荒凉。

——他跟那个女人出了太仆寺,就来了这里。他想问那女人要带自己去哪里,那女人只说了声:“大安宫。”

——大安宫?

那该是、“爷爷”……住着的地方了?

那女人似乎不欲让他在玄武门久做停留,一路催着他快走。

已经四更天了,拂晓之前,天色更见其暗,猛然一阵呼啦啦的声音传来,却奴刚停下脚,就见黑暗的夜色里猛地有色彩一晃,那是一只五彩辉煌的大鹦鹉直扑过来,翅膀都快扫到了却奴的脸上。

那鹦鹉一头扎进了那女人的怀里。女人在鹦鹉的爪上解下了张纸条,就着火摺子读了读,立刻面色一变,说道:“你爷爷病重,你叔叔已赶往侍疾。看来……”

“今天是带你见不成他了。”

她略现迟疑,犹豫好久,才无奈地说:

“你且先回右教坊歇着。你放心,我会暗地里传命下去,不会再有人为难于你。现在,我要急着赶回大安宫。你爷爷现在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只要你爷爷病情略好,一得空儿我就会来找你。”

说着,她轻轻拍了拍却奴的肩膀,似表安慰似表无奈,然后、就一个人急急地走了。

却奴只觉得自己一个人被抛在了黑暗中。

这里四处空旷,越显得他的身子更加的小。

他也感到自己的小,由不得在黑暗中把一双肩膀抱了起来。好像、这样可以把自己缩得更小——更小些时,不让人看到,也就安全了吧?

自怜的情绪一旦涌上来,慢慢就变成自伤。他自己都没察觉,一双小肩膀已忍不住地抽动起来。

忽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道:“男子汉,大丈夫,可不做兴说哭就哭的。”

却奴一惊,回头看时,却四望无人。

只听那声音道:“却是出奇,一天不到,我就已遇见你三次。这么说,你我算是有缘的了。”

却奴这才发觉,那声音虽近在耳侧,说话的人却不知还在多远之外。

三次——他心中猛地一跳,今天,却是谁遇到过他三次?

他回头望去,只见玄武门的正对面,不出十余丈远的地方,正有一片树林。

夜太暗,也分不清那林中倒底是些什么树。那些树像是枣树,枝桠一根根净伸向夜空里。

他眯眼望去,先是什么都没见到。突然的,他只见远远的天边,蒙蒙地绽开一条白线。那线把天地从混沌中割切开来,借着那一点希微的晨光,却奴清晰地看到了那道林梢。

那林梢连结得仿佛一条线。

就在那一线林梢上,正有一个人长身立着。

他面向极北,却奴只见到他身后飘飘拂拂,那想必是他的长发。那人静观着拂晓时的天地绽裂,身影不动,只是身后的长发却凭风凌空。

却奴猛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从那人的身影里认出了他。

他胸口忍不住的涨痛了起来:

——他是、他!

“是你一直在找我吗?”

那人分明一直没有回头,可为什么他的话声好像就响起在自己耳边?

“是不是还想看我跳一场舞?”

那人的声音略显低哑,似乎整个人一半还在沉沉地睡着,另一半却冷冷的醒。

那声音里有暗哑也有清冷,像被那拂晓的天际一线切开了似的。然后只听那声音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倒是我的知音。那好,我就跳一场你从没见过的,也从来无人见过的舞给你看。”

声音未落,那身影却已在树梢舞起。他的姿式,却只让远观的却奴觉得“不可能,不可能!”

只见他的腰不可思忆地折断下来,长发却不可思议地根根迎空。天地间黑沉沉的朦胧,那天际的一线仿佛正好做了他的背景。那一线天光银闪闪的如一根腰带,下面的大地深深的黑,上面的天空清亮的黑,他的身影在那清浊的两色黑暗间,却又另成一黑。那是一个剪影,剪出了天地所没有的人气。却奴只觉得那剪影奇异的舞动,在他的舞姿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他身上沉沉坠落,可同时,又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升腾欲上。那里面的沉酣苦痛,挣扎凝华,仿佛被夜黑沉沉地湿了衣——这夜是冷的,湿重如冰;可就是冬天里冻成冰的衣,在寒冷极处,那些水汽竟还可以挥发得升腾而去!

那本不是他一个小孩子家所能理解的,他却觉得自己像看到了什么。

却见树梢那人忽缠绵的低啸起来,那歌吟中无字而有声。却奴身在教坊,听过的曲子多矣!却头一次听到一个人原来还可以这样的吟唱。

那是破晓的歌声。像是怀此悲凄,空睁望眼,却终晓难静。

却奴只觉得那一刻的感觉又是仰望又是钦慕。

多少年来,他活得像一个哑子!他多么希望,自己有一天,胸有所储,也可以挥为一舞,发做一声。

那人舞到后来,竟忍不住长啸之意,最后竟一啸穿空,夭矫不能止。

他的身影也沿着那林梢一线,飞腾而去。

却奴只觉得心都被他提空了,却知道这样的一舞,终究是挽不留,遮不住的。

那啸声越行越远,将要停了,却奴忽觉有一点气息,正温热残存的越来越近。

却奴只觉得一道影子疾扑过来,他方要惊叫,那影子已将自己一把抱住。

从小到大,却奴还从未被人抱过,更何况是这样深沉的拥抱。

那一抱,似乎有着太多的怀抱。却奴太小,也理会不清。他只是头一次,发觉一个人原来可以如此飘逸得疾发如狂,又可以如此跳脱的深情似海。

他把自己小小的胸膛都任由那人贴在他的怀抱上。只觉得自己的脖颈里感到一阵冰凉。那是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涟涟而下?可那一刻,所有的常情都被他抛之脑后,因为他与那人共怀着那一场舞后的情怀。

——他是肩胛!

——那人是肩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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