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部分阅读
这几天她有了个新爱好——听他讲故事,他的那些经历很引人入胜,一贪闲她就爱赖着让他说,关于塞北的民俗、胡汉杂居之地的广闻,甚至北方的民间传说,她都快把他当成说书先生了。
“就快到家了。”李政然阻止了她继续讲下去的要求,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微微一个转向——不远处就是她娘家的村落。
莫语不禁感叹时间过得这么快,“好快啊。”
“再慢就得在路上再过一宿了。”李政然跳下车去牵马缰绳——
“最后那个胡人的王妃怎么办了?”她却还记得他没讲完的故事。
“嫁人了。”将马缰绳从马脖子上绕下来。
“嫁给谁了?”她不放弃。
“下一个可汗。”
“啊?下一个可汗不是上一个的儿子么?”后母可以嫁给自己的养子?
“这是他们的习俗。”
嘴微张,怎么也合不拢,“他们……怎么可以这么没有伦常?”难怪听人说胡人没有人性了。
“别人的习惯,未必就是错的。”李政然拉住马缰。
莫语眼神奇怪地看着他,那意思明明是——你的想法真是没伦常。
“我不会这么做,所以不要这么看着我。”李政然笑着用缰绳尾打一下马,让它走快些。
莫语从马车里挪出一点,让双脚垂到车外。
马车已经上了村子的南北大道后,莫语赶紧绷住自己放松的身体,以其不失端仪。
***
时值元宵之内,按乡里人的说法,仍算是过年,村里家家户户的门脸上都贴着红红绿绿的新对联、新门神,街上也到处撒着炮竹的碎片,透着一副浓重的年味。
莫家并不知道女儿要回来,所以没像上次那样出门来迎,所幸莫父正蹲在在十字街旁的大磨石上,一边晒太阳,一边跟村里的老兄弟们谈天说地。
“爹?”因为距离不老远,莫语直接用喊的。
莫父回头看见女儿、女婿时,有那么一刻是呆愣的,因为没想到他们会回来。
“伯伯、叔叔。”从马车上下来,走到父亲近前时,莫语向一众的乡亲打招呼。
这个说:“宁儿回来了。”
那个说:“宁儿回来了。”
一阵礼节性的问候声。
“父亲——”李政然也放了缰绳过来,拱手叫了岳丈一声父亲——手还没来及收回去就被老丈人扶住。
“家去,家去——”莫父拉着女婿的手不放。
在跟老兄们打完招呼后,莫父便领着女儿、女婿离去,李政然因为不好挣开手,只得向一众的乡邻点头打个招呼。
莫语抱着女儿跟在后面感叹——她爹疼女婿可比疼她这个女儿多。
马车是由莫父牵的,李政然只负责在一旁陪聊,而莫语则被当货物扔到车上当听众。
转了几条巷子来到莫家门外后,莫父吵院子里喊了小儿子一声,莫骏正在院里削弹弓,一听父亲说姐姐、姐夫回来了,离弦的箭一般射了出来。
“姐夫!”莫骏只冲着李政然打招呼。
等他们拉马车进院子后,莫家的两位兄长也从各自屋里出来。
因为众人的寒暄声,小乔乔被惊醒,皱着小眉头本打算要哭来着,却在看到一众的陌生人后,睁大双眸四下看——这是到了哪里?
“唉吆,这小妮子真是越长越俊。”莫大嫂拿手指逗一下小乔乔。
莫二嫂则在一旁笑。
待到莫大嫂缩回手后,二嫂才伸手靠前,“瞧这粉嘟嘟的劲,一看就不是乡下孩子,来——给舅妈抱一抱。”伸手接过了小乔乔,小丫头虽然不愿意被陌生人抱,不过也不至于哭鼻子,只是一双小手推拒在舅妈的下巴上,防止她太过靠近。
虽然众人都是一副若无其事,但莫语还是觉察出了不对,两个嫂嫂表面上看虽都笑盈盈的,但肢体动作很明显露着隔阂,连说话都没出现过交叉,难道是吵架了?
一家人进了莫父的主屋后,莫语方才有机会问小弟,“大嫂、二嫂怎么了?”
莫骏“切”一声,凑到姐姐耳前小声道:“闹翻了!”
“啊?这么严重?为了什么事?”
“你的事。”莫骏一边吃着姐姐带给他的肉夹馍,一边危言耸听。
“我的?我什么事?”莫语纳闷,她都这么久没回来了,还能惹出什么事来?
“你上次不是给过爹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嘛!让东升给翻了出来,告诉了大嫂,大嫂又说给了二嫂,她们俩就趁大哥、二哥进山时来找爹问了,爹干脆把钱分作三分,三兄弟一人一份,爹说我没成家,多留五十两,算作他给我的娶媳妇的见面钱,结果大嫂跟二嫂就吵起来了。”
啊?“她们有什么好吵的?”就算吵也该跟爹吵啊?
“大嫂说她进门时,爹一共才给了她三十两。二嫂说她也是三十两,大嫂说她撒谎,明明给了四十两,两人就为这事吵了起来,爹一生气,拿着银票就走了,她们俩也就闹翻了。”
“大哥、二哥怎么说?”
“能说什么?大哥、二哥回来才知道爹去七番镇兑了你给的银子,一气之下大哥非要休了大嫂,二哥也住在山里好几天,不愿见二嫂,所以今年咱们家是分开过年的,事情就是这样。”
莫语静默,想不到她的一张银票会搞出这么多事来!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给爹钱,不但没帮上忙,还给他惹来这么多麻烦。一边这么想,一边顺手打开厨灶边的笼屉——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半盘冷饺子,“你们年夜饭怎么吃的?”
提到这个,莫骏就来了精神,“爹炖了一锅大杂烩,我们俩啃了一晚上。”相当具有野战味儿。
莫语听罢,鼻子不禁一酸,想不到爹连顿年夜饭都吃不上。
“怎么了?”莫父正好挑帘子进来,见女儿在流眼泪,还以为小儿子在欺负她,“骏儿,你怎么你姐了?”
莫骏皱眉,只说他不知道,就跟姐说了大嫂、二嫂的事,姐姐就哭了。
“爹。”莫语攥住父亲的衣袖,看着他耳鬓的白发,泣不成声。
“别哭了,多大点事啊,一会儿再让你大嫂、二嫂听见。”
莫语想——听见就听见吧,她还想她们听见呢。
“听话,不哭了。”闺女执拗起来,莫父也拿她没办法,“你大哥、二哥一会儿进来,看你这个样子,像什么话,难道你还真想让你哥哥们把媳妇都休啦!”
听至此,莫语赶紧吸吸鼻子、擦擦眼泪,还有大哥、二哥那边呢,他们夹在当中也不好做。
“我们是猎户家,吃得再差,那也是大鱼大肉,又饿不着。”
“可您总也有老的时候。”莫语再吸吸鼻子,眼泪还是流个不停。
“我现在还进得动山,离老远着呢。”拍拍女儿的后脑勺,“你现在也该明白了吧?以后在婆家要待公婆好一点,谁家都有老人,谁也都有老的时候。”
莫语点点头。
“不哭了、不哭了。”莫父伸手擦掉女儿脸上的眼泪,“我闺女越来越俊,越来越像有钱人家的大少奶奶了,让人看见哭鼻子多丢人。”
莫语破涕为笑,父亲很少开玩笑,难得今天会说这种笑话。
莫语出来时,已经没了泪痕——不仔细看的话。
莫大嫂、莫二嫂虽彼此不讲话,但待客还算热络。
饭后,家里来了不少乡邻,莫大嫂趁机领了莫语母女到他们房里,促膝坐到床边后,莫大嫂黯然道:“宁儿啊,大嫂做了件错事。”
莫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竟这世道是儿子们给父母养老送终,女儿再要强,也要强不过人家,安抚她们比跟她们赌气强,至少后者可以让她们善待自己的父母。
“年前,爹给了我们一家一笔钱,我说句实话,不只是为了那点钱,大嫂就是想争口气。”眼泪倏然落下,“我进门这么多年,家里骚的臭的都没嫌弃过,你大哥他们动不动就进山,家里的大小事都落在我头上,你也知道的,地里的活做不完,孩子还要带,东升他们几个从会爬就带到田里,等我干完活,回来一看他们已经爬得满身泥鬼子似的,我这当娘的也心疼啊,可谁又跟我安慰过一句?我不是只想着分钱,就是想他们能记得我的好,有什么事能跟我说一声,那也表示我被当人看了呀。”
莫语将手绢递给大嫂,让她擦擦眼泪。
“大嫂,让你辛苦了,我们家人都不怎么爱说话,委屈您这么久,我跟你道声歉,我年幼,又没娘教,所以不太懂事,在家时凡事给你考虑的少,也不知道疼人,你别放在心上,至于那钱——不是爹的,都是我不对,当时回门时想得不够周到,原本是想把钱放在爹那里,等骏儿成婚时,也就免了你跟大哥他们给爹凑钱,一旦骏儿成了婚,剩下的钱就算我不说,爹也会平均分配……都是我考虑的不周,有什么不高兴,你骂我一通吧。”
“我骂你做什么?”莫大嫂擦擦眼泪,“你自小也没过几天好日子,受苦受累的,我要是再怪你,那就太没良心了。”逗逗莫语怀里正好奇瞅着自己的小乔乔,“如今你能嫁得这么好,也是自己的修行,不用像我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过日子,这是福气。”叹口气,“你嫂子我的脾气你也知道,爱占点小便宜,但还算讲理,我就是跟你诉诉苦。我不是只为了那点钱去的,可说给说听都不信,认定了我是个钱蝎子。”苦笑。
“我了解。”莫语点头,“你跟二嫂还不说话呐?”
莫大嫂叹口气,“整天门对门,想不说话都不容易,你二嫂脸皮厚,估计再过几天就自动过来了。”不禁笑笑,“这么多年相处,谁不知道谁啊?唉,穷过日子呗。”瞧一眼手里的丝绸手帕,“唉吆,瞧给你擦得这么脏,我给你洗洗。”
“不用了。”
“大少奶奶怎么能用脏帕子,放我这儿给你洗洗吧。”
莫语失笑——自小到大给大嫂洗过的好衣服、好料子,就没拿回来过,她当真是个爱占小便宜的脾气。
“对了,我记得柜子里藏了点蜜糕。”爬到床头柜上翻找出一个油纸包,打开看,里面却只剩下一块拇指长的蜜糕,“这个该打的东升,又给偷吃了。”取出剩下的那块递给莫语怀里的小乔乔。
“她还小呢。”莫语低头想推辞,却发现女儿已经在舔了,“你这个馋猫,真吃起来啦?”
可不,小丫头舔得可欢快了。
正堂屋,一堆人谈天说地,侧屋里,姑嫂俩也聊着琐碎。
***
每个人的生活都充满了不如意,对与错,难说。
☆、三十一 发现
李政然夫妇在莫家住得是莫语原先的屋子;只有十几尺见方,小的很,自然没有李家的宽敞;但在莫语跟两个嫂嫂的手下一收拾,却显得干净宽敞。
吹灯时,外面起了大风,窗纸呼呼的扇响,听着都觉得冷。
哄睡了女儿后,莫语快速缩进被子里,冷得直发抖——他们来的太突然,莫父刚才引燃了火炉端进来,屋里还没来得及暖和。
李政然正倚在枕头上看莫父给的书;看上去很认真,在妻子缩过来时,他下意识地展开手臂,将其护到自己怀里。
“这是什么?”她问他,刚回屋前见父亲递给他这本书,还真有些好奇,她爹并不认识几个字,家里怎么会有书?
“父亲说从山里路死的行者身上拾到的。”将妻子身后的被子拉紧一些。
莫语缩在丈夫怀里,在汲取他身上暖气的同时,歪头看看封页——都已磨损,没有封面,“是什么书?”
“行者的游记,估计是客死在山中的。”
莫语点头,自小就听父兄说过,打猎时,偶尔会遇上在山中迷路的行者,有的已经奄奄一息,像那个给她取名的疯先生,有的则早已魂归九天——这世上总有些与众不同的人,他们不为衣食富足,追求一些让人不甚理解的东西,她虽然不太明白,但觉得他们很值得尊敬,“这个字读什么?”指着一个笔画比较繁杂的字问他。
“撰。”李政然答道。
“是什么意思?”
“有好几种意思,不过在这里就是指‘写’得意思。”
莫语微微点头,随即念了带“撰”字的这一行:“临山主峰北岩,撰二字,名为‘丘秋’。”想一下,“这游记是写各处地貌的?”
“风土人情、山川地势,这个著者走得地方很多,不过可惜,却客死在了这里。”
“爹为什么要给你这个?”
李政然笑笑,“可能是担心我无聊,找些事来打发时间。”低眉看她,“不困?”
莫语仰着双眸看他,眼中带了些渴望——他明白那意思,自从发现他这个丈夫可以当说书先生来用后,她便多了一个爱好——听他讲故事。
窗外北风渐趋呼啸,屋里的油灯被灌进屋里的余风吹得一闪一跳,在丈夫那低沉微磁的叙述中,莫语熏熏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