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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么够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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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百科里,陈父,我情愿将它注释为1陈列在想象之下的父亲2陈土里埋藏的,掘不动的记忆内的父亲。

不等李东屹做介绍,他就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般扑近我,我下意识地往回撤,于是那只手也只是停在半空了,凝固成求救信号的模板手势,接着,他做了个很荒诞的动作,掏口袋,这个过程中带着白色的内衬皱皱地冒出来,终于是把一张身份证向我极力贴近,只是那上面的脸不是如今面前就要渗出苦水的惨淡模样,“了了,我是爸爸,我是爸爸……”

我从没暗自虚构过他的声音是怎样的,可原本可任我想象的位置突然像涨潮一样冲上岸来,我就不能假装自己没有被一点浮沫打湿脚趾,可水那样冰凉,只让人想逃。

后来我想,他是把我当做一个能为他主持公道救他于水火的警察,电视剧里的父女相认都是看看胎记或信物,然后抱个满怀,到我这里却是亮出身份证,向我证明他是一个确切的存在于社会关系中的人。我们最近的距离是曾经在同页户口簿上隔着我妈那栏,尽管我与我妈也没有多么亲昵过,但这一指宽的距离就像孕妇的肚皮把父亲与胎儿隔开了,要等降生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接受身份的合法性,而他在这张网罩住他前脱身,我们相认的凭证就只是各自为人的官方数据。

只是我们长得实在太像,那一刻,我身体里的血几乎流不动了。我不能说我多恨从这人身上得到的基因,只是想不通这就能构成我与一个落难的人的联结。

我看了李东屿一眼,他正在旁毫无头绪的模样,直愣愣望向他二哥,好像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做了套中我的绳索,倒是李东屹笑眯眯的,李东吾发坏时候也总爱这样,可这老二并不如他好看,“岑小姐,叫你来,本意是想好好谢谢你帮衬老三的。”

我挑了个稍远的位置坐下,没有将视线放在还在亮出身份证的父亲身上太久,轻飘飘越过去了,“听你的话,是还有额外的意思了。你倒确实很让我意外。”

李东屿急起来,“二哥,你之前明明没说有别人——”

“没你说话的份儿,不中用的东西。”李东屹冷冷横过去一眼将他的话刹住了,再转回来看向我时又蓄满笑意,“额外的意思,我觉得不如让老陈先生亲自说吧。”

我父亲就像突然被上足发条了发作起来,他皱缩成一团地凑过来,语不成句,“了了,爸爸……爸爸欠了钱,欠了他们很多很多的,钱。”

在我踏入这房间之前,他本来是和我毫不相关的人,可如今说出来的话和那种低入尘泥的姿态让我脑中嗡鸣,我实在应该直接说句关我什么事,可李东屿在一旁惊异地大声道,“二哥,你又——你怎么又干上高利贷的营生了?你忘了之前大哥为了你……”

“我不会帮他还的。”我直截了当地对李东屹道,那瞬间我感到父亲在我身边小幅度但久久地颤栗起来,“你如果想借我的关系敲诈李东吾,我只能说你很不高明。”

“哎呀,我哪说要岑小姐还了呢?我们本来就该是一家人,以后老陈先生还要受我一声叔叔的称呼呢。”他将腿惬意地搭着,拳头支起额来,“你放心,这明明是很容易的事,我要的又不是钱,我用不着为这点儿铜臭来为难我以后的大嫂——大哥也绝对不会让钱的问题为难你,我说得对吧?”

我已看了个大致明白,这老二本就是最对李东吾构成威胁的,他妈又是李家如今名正言顺的老夫人,他的野心又怎容得下李东吾当家这么多年,只要老老实实地待着,他压根儿不缺钱的。他想要的,只会比钱更难得到。

“你想怎么向他讨债,他都在这里了,你可以随意处理的。”我感到口渴,可本能告诉我不应该喝这里的一滴水,只将声音放得尽量轻,“至于你觉得我能为了抵债帮你在李东吾那里使什么手段,偷数据,还是抢生意——这都是我在商战文里看到的——那你实在很高估我了,他从没让我接触这些东西。”

李东屹竟拂掌闷笑起来,“噢,你之前不还有本事把他耍得团团转吗?我可从没看过他那么受挫的惨样儿,好玩得很——我还以为你一向那么心狠的呢。”他起身,居高临下的,“既然岑小姐不肯合作,那就先在这里和老陈先生叙叙旧吧,我想,你是不会想在这儿待太长时间的。”

他就要走,李东屿三两步追上去,“二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哥心硬得像石头一样,你以为押住他的人就……”

“这能要了他的命。”李东屹轻巧道,却听得我心里直咯噔,他们家的人是不是多少都沾点表演型人格,冷不防就说出像台词里的话来,这时他又对我点头示意道,“岑小姐,你知道吧,你只要人在这里,我就总有办法把我大哥逼疯就范的。”

我对他撑出一个笑,“听我的,你不会想看到他发疯的。”

在他拽着李东屿出去时,顺手拿走了我挂在门边的大衣与手包,那里面有我的手机——我只能对一脸焦急的李东屿使了个眼色,也不知道他看见没有。

只听到,有人在外面将门锁住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与初次谋面的父亲,变大的人均面积却突然让我觉得喘不过气,好像我们只是被关在一只正在抽成真空的玻璃罩里。我不想去看清他的脸,却能够识别出那之上残存的偏向阴柔气质的美,只看一眼就在心里留下划痕。我本来以为他也许只是个最最庸常的男人,所以才这么多年潜入海海的人堆里不被我发现,可当看到我们的相似性,而他正滥用着这份相似性去卖弄脆弱时,我才发觉那让我妈避而不谈的残忍。

李东屹说,让我们叙叙旧。我想是不是该从他第一次将耳朵贴向我妈隆起的肚皮说起,可这又太为难我。

“了了,你帮帮爸爸……”他终于鼓足勇气先开口了,可这实在不是个很好的开场白,我蹙起眉来,“我听说,你和那个李总……挺好的,他有钱,他们说只要你一句话的事儿……”

“一句话?这之前我还向他卖了五年身呢,到头来变成为你说的一句话?掂量一下,我还觉得太便宜了你。”指甲逼向掌心,我竟感到自己在笑,“你出现得很不体面,我还以为这些年你去做什么大事了。”

他有点崩溃地往座位上一靠,捂住脸,我听到从他指缝间漏出来的浑浊哭声,“我对不起你们,可我也以为——我以为我能做出事业来的,可现在,却只是一屁股的债……我被他们害惨了啊!”

“是啊,现在我们不是被关在一个屋子里吗?这时候你竟想起有我这么个人了。”我揶揄道,竟是荒诞的成分比久别重逢要深得多,也许是因为我从未与眼前的父亲分别过,这就给了我能不顾留情刺痛他的余地。我打量着屋里只那么一扇门的出口,不肯再多看他了,“你别怪我不帮你,说实话,爸,咱们真的不够熟。”

他做出心一横的样子,“那,那你让他们放你走……!有什么就冲我来——”

“冲你来?你醒醒吧,你只是用来让他逼着我为他办事的,他们玩够了就放过你了。”我惊异于自己温情的丧失,也许血缘只是使恶意加倍释放的媒介,但又实在不算怨怼,我只有点牵挂连环套里最后一环的目标李东吾,“你这时候逞英雄,想没想过我早就过了需要一个爸爸的时候了。”

我的父亲被说得面色一阵阵的青白,最后只是像牙痛的老兽颓然地哭。我心想但愿他能在这扇门打开后就地消失,有的人不如永远不见,有了具体对应的脸后,词语的性质反倒是变得陌生了。

他们只是窝藏着我,怎么也不能把我杀了,胆量还不至于泼出天边外去,还有一重原因我想是因为觉得我比较值钱,能多磨一会儿李东吾,好开出更大的价钱。我都算好了,在这里最多待上二十四小时,到时候不管有没有人来管我,我把这间房间拆了也要出去的。李东屹应该没算准我还有一些精力去折腾,一小时内我往门上掷碎了一套茶具,又把墙上的那组小挂画取下来,每隔一刻钟扔过去。玻璃碴和瓷碎片积了一地。

可门外毫无动静,我便主动和我父亲说,“帮帮忙好伐,把那个椅子举过来。”

我父亲大概是因为我展现出的作恶才能而震悚了半天,看我终于肯理他,竟颤巍巍地照做了,我从他手里接过来那个够沉的实木高背椅,手指打哆嗦,可还是想对准那个门把手砸下去——

这时,我听到外面走廊里间的骚乱声。

好像有好多人,李东吾总不能是派了一支部队来接走我的吧。我还来不及辨认这其中有没有他的脚步声,那被我摧残得满是斑驳划痕的门竟突然嘭地鼓起包来,我抱着椅子赶紧后退,瞬间门被人踹开,在飞溅起来的玻璃碴和碎瓷片中,我看到李东吾闯进来。

我想的第一件事居然是,他力气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也许他看我抱着那么沉的一只凳子,想的也是这回事吧——不过他应该是晚些才腾出空来想的,因为他扑上来得太急,害我只能将椅子往旁边一丢,被他紧紧抱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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