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难分难解的局 (九)
就在孔智孝乘坐的飞机从兰州起飞后不久,程之忱果断下达命令,对陶系和白系发起了攻势。诉诸报端的讨伐檄文措辞激烈,称陶骧部与白焕章部为逆贼,阻碍国家统一大业云云,不一而足。
静漪终于亲耳听到广播里程之忱对陶骧等人的开战宣言。那一瞬间,她眼前似乎炮火纷飞……她手中握着身在南京的家人写来的亲笔信。除却问候,祈祷她平安生产,多表达对战事的担忧。其中只有索雁临,在信里请她规劝陶骧。
静漪将信件仔细收好。
她并不打算对陶骧提起信里的任何一个字。尤其是三嫂索雁临的。
陶骧在几日后进来看到她时,她甚至可以平静地同他一起用晚餐。她知道自己作为陶骧的太太,还是程之忱的妹妹,左右战局的心思一点都不能有……这是两个意志都极其坚定的男人。他们认准了的事,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她对战事不是没有自己的看法,只是她还没有那么不自量力。
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是等着孩子降生……
陶家人怎么忍耐,都不会对她心中完全没有芥蒂。她知道他们的容忍和宽让,也许只是因为她即将诞下的孩子姓陶。
她亲耳听到他们的议论,有时并不避讳她。说起来也是事实,她还在陶骧手上,程之忱竟没有顾忌她这个妹妹的意思……她还是会受触动。
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她从前无能为力,如今更是无能为力。
临产的日子近了,静漪已经完全闭门不出。
雅媚劝她不必将这些放在心上,大姑nǎinǎi说如果有谁敢当面给她没脸只管告诉她……她都答应着。她知道她们是用最大的善意来给她安慰。
她眼看着春风起了,春风过了,桃花开了,梨花落了……这一年的春天,是在兵荒马乱中过去的。而她的孩子,原本该在暮春十分降生的,到了日子竟迟迟不肯出来。
起初只有静漪紧张和着急,几天过去了,陶夫人也开始着急。但是医生诊断一切正常。陶老夫人到底见得多些,笑着安慰静漪,说着孩子在她这个做母亲的肚子里太舒坦了,想多住几日呢……静漪心想这可是个急性子的孩子,不知道是不是也想避开外头的纷扰。
除却一个月前收到的尔宜顺利诞下一子的消息,连日来并没有什么喜讯能够给人带来些喜悦。
静漪至今仍不能相信尔宜比她还要早地做了母亲。对她来说尔宜似乎总是那个会捉弄她的少女……雅媚笑她其实和尔宜也差不了多少,仿佛比尔宜年长了一辈似的。
静漪也笑。
漫长而辛苦的怀胎十月,尔宜在往来信件里和她分享着喜悦和担忧。这一阵子自然是通信中断,却还是用这样的方式给了她很大的鼓励。
静漪摸着自己的肚子说着话。她说宝贝,你的八姑给你生了个小哥哥……
她说这话时,恰好陶骧回来。
静漪没有发现陶骧,仍旧念念有词。
他走近了,她才发觉——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抱了抱她。
这个拥抱有点僵硬。她是意外,而他仿佛已经不习惯这么对她……她偷偷看他几眼,从他的脸上还是看不出什么来。从战事爆发,他便有意不在她面前显露出任何迹象。他看上去总是成竹在xiōng,似乎没有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但是那天她觉得他有些异样……她难免要挂心些。总忍着不问,也忍的很苦。
收音机已经被陶夫人下令收走,报纸也已经不送来了。她也不知道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但第二天她就看出陶夫人脸上布满yīn云,只在来到她面前时露出些笑容来。其他人也是如此。只不过陶老夫人和陶因泽她们更能沉得住气,不是她留心,是很难觉察的。
秋薇每天进来探望她。她倒是知道外头的消息,只是不光被陶夫人命令禁止她和静漪多说,她自己也怕惊动了静漪,绝不肯多说一个字的。
静漪原本就焦虑,这下更急躁起来。她的心思一重,便吃不下东西。又被陶夫人知道,少不得责怪她。
倒是雅媚实在是看她这样反而更不好,斟酌着告诉她:“老七没事。你放心,他好的很。”
静漪听了呆了一会儿,雅媚看她如此,心知自己这么说,倒是让静漪理解成程之忱那一方有难了,正要解释,静漪却问:“是不是白家?”
雅媚既佩服静漪的心细,又叹息她的敏感。秋薇正给静漪捏着浮肿的腿,听了静漪的问话,手上也停了停。静漪顿时确定自己的判断。
“白家怎么了?八妹没事吧?”静漪问道。
“白家连续两场大战遭到重创。中央军已经兵临南宁。白家父子还在顽qiáng抵抗。文谟在几日前受了重伤,眼下还不知情况如何……看样子,如果不能获得支援,恐怕承认战败的可能性非常大。不过,白家父子性情刚烈,未必会像段奉孝那样为保存实力投降。”雅媚低声说。
“这更糟糕。”静漪也低声。
段奉孝是三哥发小儿,白系长期在三哥视线之内,早在他从军之初便有交集。他对这两方都知之甚深……而且他的战术应用得当,尤其在对付白焕章时。因还要同时应付陶骧的西北军,他在战争爆发之初就采取了分而攻之的策略,欲将西北军隔离在外,先将白系拿下,之后全力对付将是孤军奋战的西北军。此时他先让与西北军积怨甚深的王大胡子冲锋在前,利用通往西南要塞的地理条件之优势,牵制了西北军的先锋部队,致使其难以对白系形成直接支持……眼下如果想帮白焕章起死回生,那么西北军必然要先冲破王大胡子的封锁,长驱直入,给中央军施加更大压力,迫使其提早将大部分兵力转移来与西北军作战……
静漪仿佛能清楚地看到战局的变化,哪里是西北军,哪里是西南军,哪里是中央军……哪里是他们交火之处——交火之处必是狼烟四起,血肉横飞。
她有点恶心。
雅媚看她也不说话,以为她是被吓到了,忙抓着她的手,让她镇定些。
秋薇更是急的额上冒汗,也不敢说什么,目不转睛地看着静漪。
哪知静漪攥着雅媚的手,轻声说:“二嫂,别怕,我只是……替我告诉母亲,然后叫助产士。”
雅媚低头一看,反握着静漪的手道:“你镇定些。我这就让人去告诉。镇定些……刚刚吓死我了,我还不敢说什么,生怕惊到你……谁知道你是这样的……”
雅媚口中说着让静漪镇定些,其实她才紧张。她慌忙起身让人摇电1话给陶夫人,自己回来抓着静漪的手,尽力说着话分散静漪的注意力,她自己的手却发颤了。
静漪反而要安慰她些。
幸好秋薇也在,虽不说什么,有她在身边,静漪分外觉得心里安定。
只是她虽然读了很多本书,也学过些知识,往下会怎么样心里是有数的,但是毕竟从未亲身体验过。骨缝一点点打开,阵痛间隔时间越来越短,疼痛越来越严重……开始她还能在雅媚搀扶下活动,后来只能躺在床上等着。
请到的助产士也赶来了,陶夫人和雅媚在房中陪着,陶老夫人她们因为怕里头人多让静漪不舒服,只能在外头等着。
静漪疼的死去活来的。
雅媚看静漪那么疼,还是要忍着不出声,就说她:“这个时候你还管什么风度和教养么,疼就喊吧。”
静漪咬着牙忍。
雅媚又是佩服又是心疼,着急也是跟着着急到极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静漪的骨缝开的还不够,力气却仿佛要耗尽了,靠在床头动都动不了。
雅媚看看陶夫人,悄悄问道:“母亲,七弟回不来的话,要怎么办?”
陶骧昨天出发去天水了。预计三天回来。走之前他特地问过大夫,静漪的预产期已经过了,孩子就是没动静。静漪和孩子情况都稳定,他又不能不走。临走嘱咐说有事马上打电报给他。
“大男人家,赶回来也帮不上忙的。还是正事要紧。有大夫和助产士,不要慌。”陶夫人低声道。
雅媚也低声道:“可是,母亲,还是让人去催一催吧……静漪这情况,我看也有些悬。”
陶夫人摸出怀表来看看时辰。从静漪开始阵痛到现在,已经十个钟头过去了。大夫的语气也开始紧张。这么一想,她还是亲自出门去了。
雅媚听到她们在外头商议,过去拉了静漪的手。静漪正经历又一次的阵痛,脸sè煞白而大汗淋漓。
“老七很快回来的。母亲让人打电报去催了。”雅媚说。
静漪看了她,点点头。又摇头,说:“我行的。”
她说着,心里还是乱作一团。
雅媚低了头,靠在静漪肩膀上,好一会儿才说:“你可千万要坚持住。”
静漪也想安慰她几句,怎奈力气实在不足。
趁着阵痛间隙,她靠在床头休憩片刻。听到响声,原来是陶老夫人进来了。
“nǎinǎi。”静漪要坐直了,陶老夫人忙过来按着她不让她动。
“吃一点东西,好有力气。”陶老夫人是让雅媚也出去吃饭。她坐在静漪身旁,亲自喂给她吃。静漪没有办法,只好吃了几口。
“这一关是都要过,苦了你了,漪儿。”陶老夫人说着,让金萱来平安符挂在静漪颈上。“这是刚刚姑nǎinǎi她们去求来的。保你平安的。”
“替我谢谢姑nǎinǎi,nǎinǎi。”静漪眼里含泪。这平安符似乎会发热,她手按住。她穿着宽松的衣衫,领口敞着,除了平安符,颈间还有那温热的玉坠……她禁不住把这些一把都攥在一处。
“谢什么。她们是盼着小娃娃早点出世,好有的玩。”陶老夫人说笑着,给静漪擦着汗。
静漪刚笑出来,脸sè就又变了,疼的眼前发黑。
陶老夫人将她拥进怀里来,轻声说:“老七回电说他在往回赶了。”
静漪点头。
她靠着老祖母的肩头,闻到她身上有淡淡的果香和花香,这气息让她觉得分外温暖。
老祖母握着她的手,秋薇在床边守着她。
助产士过来检查之后说可以了,要把她们请出去,她不让。
助产士说开始用力,她很听话。
于是她们不住地告诉她用力、用力……然而疼痛在加剧,她的力气却在消减……她紧攥着手中的东西,试图保持头脑的清醒。
偶尔一恍惚,她就会看到娘、四姐……她很想念她们,但是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她们。
……
陶骧赶回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进门恰好听到一声啼哭。
寂静的院落里,这一声啼哭仿佛是清晨山谷中悠扬的钟声,唤醒了一切。
他愣了一下,啼哭声十分响亮,应该是个健康有力的婴儿。
随着啼哭声,这院子里上下里外开始沸腾。
有人看到他,着急地喊着七少爷、七少爷回来了、恭喜七少爷……他快步进了门。
楼下大厅里人很多,他还没顾上一一打过招呼,就见二嫂从楼上跑下来,拍着手说:“生了生了,是个极漂亮的女儿!”
他正走到楼梯处,问道:“她呢?”
“母女平安!”雅媚一脸喜悦,眼泪却在往下流,擦着泪推陶骧快些上去,自己转身对着姑nǎinǎi、姨nǎinǎi们说:“好看的很,孩子好看的很……像极了静漪……”
陶因清也跟着守了一夜,听着是个女儿先是“哦”了一声,又说:“这么大阵仗,才是个丫头啊……哎呦!”
陶因泽一拐杖头敲在妹妹额上,斥责道:“你不是丫头来的?”
陶因清哈哈一笑,点头道:“我的意思是说,要是小子更好。”说着怕大姐再打她,忙躲到陶因润身后了。
雅媚擦着眼泪,又哭又笑地说:“……真把人吓坏了。”
“走,上去看看静漪和孩子。”陶因泽笑着说。
“孩子还在洗澡,我先下来报信儿的。nǎinǎi和母亲在上头守着静漪呢。”雅媚搀了陶因泽上得楼来,却看到陶老夫人婆媳二人也出来了。
“咦?”陶因泽问。
陶老夫人指了指里头,轻声道:“我们等等,让老七进去看看。”
“这这这……”陶因清又想说什么,陶因泽拐杖一擎起来,她忙住了嘴。
陶老夫人示意大家都坐,轻声说:“孩子可好看了。生下来就这么好看的孩子我可从来没见过。”
众人一听,都笑起来。
也不敢太大声,怕吵到里面的静漪……
其实静漪此时已累极,根本听不到什么动静。
陶骧进来时,秋薇和张妈都在擦着眼泪,看到他忙恭喜他。
他点头。
“小姐是太累了。”秋薇哽咽难言。
张妈拉了她,两人站下来。
陶骧走到床边去,看着昏沉沉的静漪——她也已经换过干松的衣服,头发却还是湿漉漉的……他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有点凉。
她没有动。呼吸匀净而和缓。
他看了她好久……
“少爷,看看孩子吧。”张妈把婴儿抱过来。
陶骧轻手轻脚地接了过来,看着他的女儿——酣然而眠的小家伙,小脸儿粉团一般,头发很黑,是个小卷毛儿……没有睁开眼,他也知道她是极像静漪的了。
他轻轻地将女儿放在静漪的身边。
他摘了帽子,低头轻轻地亲了下他的女儿。然后,他亲了亲静漪。
静漪动了下,不知是不是梦到了好事,嘴角有一丝微笑……陶骧看了,心跳慢慢地缓下来。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看到这面孔上有如此幸福的舒心的笑容了。
忽听得外面一阵低低的吵嚷,想起来nǎinǎi她们还都等着呢,轻声交待张妈将孩子抱出去给她们看看……他坐在这里,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赞叹声和欢笑声。
此刻是如此的安逸温馨,让他浑然忘却其余的一切,眼里只有她和女儿安静的睡容……
这样的安逸持续不了多久,自然有事情来打断。
陶骧心情极好,在楼下书房里踱着步子,听人向他汇报战况。
马仲成和逄敦煌的电报里都有好消息,而且在好消息之外,都额外加了句“恭喜司令”。
陶骧看了眼岑高英。
岑高英笑嘻嘻的,陶骧料着必有下文。最近战况颇佳,马逄二位都在乘胜追击之中。果然岑高英继续说:“马将军部署完毕,电告对方主将,司令得女,我方停战三日,以表恭贺。此间莫来进犯,否则后果自负。”
陶骧眉一扬。
“对方主将复电,同意停战,恭喜陶司令。”岑高英说。
陶骧敲了敲手中的烟,说:“休整几日也好。复电替我说多谢。回来请他们喝酒,一醉方休。”
岑高英走后他在书房里照旧踱着步子抽着烟。窗子开着,不时从楼上传来隐隐约约的笑声,像什么东西,一路沉下来,飘飘摇摇的,到了他心上。
【第二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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