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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帆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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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手上东西不少,大概也是有些用的。但是你漏了一点,静漪。”陶骧将烟蒂捏在手中。火红莹亮的一点烫着他手指。他既不觉得烫,也不觉得疼。“我既不是君子,又何惧伪君子之名?所以你大可不必将那些东西留着,尽管散播出去——陶太太亲自散播的消息,可信度又会增加。但是用这些换你想要的,门儿没有。我陶骧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怕过谁,也没有怕过事。”

他看着静漪刚刚因为激动而红润了些的脸,血sè在渐渐消退,手拍在沙发扶手上,轻轻地拍出节奏来。

“囡囡,我定要留下;程之忱,还在我手上——你要离婚,就得舍下他们。你舍得下吗?”他身子微微倾斜,靠近了静漪。

他漂亮的眼睛里有笑意,而静漪,忍不住抬手向他挥过来。

他没动,于是响亮的一个耳光抽在他脸上。

“卑鄙。”她骂道。

陶骧点头,低声道:“囡囡是你的命,程之忱是你的责任,你舍不下。不顾他们,你说说罢了。等你舍得下的时候,再来和我谈离婚。”

他站了起来,拿起了丢在茶几上的打火机。

“不过,我倒也要考虑,就算你不走,囡囡是不是能交给你来养?”

“陶骧。”静漪仰脸看他。

一瞬间,陶骧几乎以为她马上就要哭出来了,甚至会扑进他怀里……他站着没动。

可是她并没有。

她轻声说:“我真恨你。”

“这我相信你。”陶骧说着,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不然你如何做得来这些。”

静漪看着他走,说:“为了囡囡,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点你最好也相信。你且考虑,我等提笔签字的那一天。”

陶骧说:“我刚刚的话,你也仔细琢磨下。”

他没有再看她,走了出去。

房门没有关好,外面的光投进来,拖了好长的一条光影。

静漪站在这光影里头,听着外头大大小小的声音逐渐湮没在夏夜低回的蝉噪声中……

陶骧步入院中,发现外头下雨了。

李大龙在琅园门口等着,见他独自穿过庭院朝外头走来,急忙为他撑了伞,请他上车。

陶骧抬抬下巴,大颗的雨滴落在脸上。

他压了下帽檐,说:“我想走走。不用跟着。”

李大龙没有多话。

陶骧从他手中拿了伞过来,一路从琅园走到萱瑞堂去。

早有人通报进去,陶老夫人听说陶骧来了,从里屋走出来,坐到了正座上。跟在她身后出来的是陶因泽。

老姑嫂二人坐稳了,陶骧也进了门。

“nǎinǎi,姑nǎinǎi。”陶骧对两人深深鞠躬。

这两日祖母数次召见,他都以军务繁忙为由推脱了。想必祖母也知道他虽然忙,也是躲着她不见,为的是明白祖母要找他谈必然是静漪母女。

父亲病着,母亲全心扑在那边,得知此事,也担不住祖母和姑祖母的脾气,几次催他快些回来。

他也必须回来看看孩子了。

此时站在这儿,仿佛屋外的湿气全都跟着他进来了,从头到脚又湿又冷。

“亏你还知道叫我们一声nǎinǎi。”陶老夫人轻描淡写地道。

陶骧站着,沉默应对祖母隐忍的怒气。知道此时开口必然将触怒祖母。

把孩子送来的当晚,祖母震怒,立即让人叫他来。正赶上父亲病情反复,才忍了一时。祖母原是想把孩子送回去的。但他派了人看守琅园,电?话线都掐断了。他命令一下,手底下人只听他的。祖母又怕天气热,反把孩子折腾病了,也就没有硬闯,发了话的,除非他再不回家,不然一定是要他过来说个清楚的。

他从来在祖母面前游刃有余,此时却半晌不曾开口说一个字。

忽然有个灵活的小东西跑到他脚下,蹲在地上仰头看着他——是祖母养的袖猴。他每次来了,只要它没有被关在笼子里,必然是要和他玩耍一番的。此时见他不理睬自己,小家伙竟攀着他的裤腿往上爬……他站着不动。小腿上一阵难耐的刺挠感。

陶老夫人拍了拍手。

袖猴才跑开了。但奇怪的是,那难耐的刺挠感竟从腿上蔓延开来了似的,让他全身都不舒服起来……他抬眼看时,祖母和姑祖母都盯着他。

“nǎinǎi,姑nǎinǎi,事情我已经做下,您们有什么不满意的,请尽管教训。”他说。

“如今我还能教训了你?”陶老夫人眉扬起来,声tiáo却不高。

陶骧一低头。

“你可知道,孩子才四个月,还在吃nǎi?”陶老夫人语气不疾不徐,“她替陶家诞育一女,是大功一件。就是违了刑律,也不能不看着孩子,对她网开一面。”

她说完,堂上陷入沉寂。

陶因泽一反常态,静坐一旁,只是望着陶骧。

“nǎinǎi,囡囡既然在nǎinǎi这里,请nǎinǎi照顾好她。暂时我不打算把她送回静漪那里。”陶骧说。

陶老夫人听了这话,一时愣住,过了一会儿,方才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陶骧没吭声。

“若跟军务有关,那我不问你。若不是,你就告诉我究竟怎么了……不成,不管怎么样,你必须马上把囡囡送回去……你带走囡囡,静漪两日水米不进,这是想要她的命么?”陶老夫人厉声问道。

陶骧心一沉。

看他脸sè缓和些,陶老夫人语气也缓和些,说:“你去看看她。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囡囡今天仍在我这里,明日无论如何,都把她送过去。”

陶骧却没有立即答应。

陶老夫人似是立即就要发怒,却硬是忍耐了下来。转念一想,刚刚自己问的问题,陶骧没有回答,他这是默认了,静漪的事情,必不只是两人吵嘴这么简单……她心头一震,看着陶骧。

陶骧目光有点回避的意思,陶老夫人心里更是疑窦丛生。

“我已经去看过她了。”陶骧说。

陶因泽眉头蹙起,问:“那就是没有谈拢?怎么,越来越不可收拾了么?”

“nǎinǎi,我想进去看看囡囡。”陶骧对陶因泽点点头,没有回答她的话。

陶老夫人盯了他一会儿,才说:“你两日不见囡囡,自是也知道心疼想念的。你想想静漪。”

陶骧不言声,由陈妈引着往后室去。

囡囡被安置在从前尔宜的房间里。与陶老夫人的房间只隔了一道雕花格栅,很方便照看。

此时囡囡正在睡觉,陶骧进去,nǎi妈和使女都急忙行礼。

陶骧看了囡囡。她两只小手擎起来,一左一右在小脑袋旁边。他伸手摸着她的小手……囡囡睡梦中握住了他的手指。柔软的完全感觉不到骨节的小手,能黏住他的手指似的,让他动都不动一下地保持着那个姿势。

过了好久,他才给她盖好小被子,走了出来。

和他出去时一样,堂上的两位老太太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地仍旧坐在那里,看到他也仍旧是瞪圆了眼睛。

银萱悄悄进来,说萝蕤堂宋妈奉命来接老姑太太回去。

陶因泽不耐烦地说让她们外头等着,水烟抽的呼噜呼噜响。

陶骧要走时,陶因泽叫住他。陶骧等着姑nǎinǎi说话,不想等了一会儿,陶因泽却说:“我忘了要说什么了。你去吧。”

陶骧离开,堂上静下来。

陶老夫人看看陶因泽,问道:“大姑,刚才想说什么?”

陶因泽轻声道:“静漪这孩子温柔贤惠是不假,骨子里烈性qiáng硬更不假……骧哥儿凡事通透,动到静漪就犯浑。前头有些事,已经是两厢里伤了心的,这一回恐怕又拧了。偏偏什么都能点透,唯此一样,旁人是说不得也帮不上。我是想说,若是他们两个,眼下实在过不去,也不要勉qiáng。”

陶老夫人轻声道:“大姑,你的意思是……”

“但愿不至于。不过如若万一,要紧把囡囡留下来。”陶因泽敲着她的拐杖,悠悠地叹了口气。

“陶家的血脉,怎么也不能让人带走的。”陶老夫人低声道。

她们两个正说着,听到外头有人说话,让银萱去看看,只过了一会儿,陶因润姐妹进来了。因这两日囡囡在萱瑞堂,她们两个也习惯了进门声量放小些。看了嫂子和大姐面sèyīn沉,两人坐下来半晌只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

“进来时候看到骧哥儿,脸sè不好看的很。”陶因润轻声说。

“孩子都带过来了,这样子竟是要一拍两散么?”陶因清拿了烟卷儿在手中,出了一会儿神,“谁也别说想不到。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自打她进了门,陶家和老七为她破例不是一回两回。大不了陶家这回又因为她,出一件从来没有过的大事。这几年看着他们折腾也够受了,只是心疼囡囡这孩子……”

“甭管怎么着,都别惊动盛川。再说年轻人的事,过一两天又好的蜜里tiáo油,也是有的。”陶因润说。

陶因清发了一会儿呆,说:“我看难了。”

“此事绝不准你们多一句嘴。”陶因泽对两个妹妹说。她们两人默然应允。

陶老夫人也沉默着,手中的佛珠捻的快起来。

里屋传出来一声婴儿啼哭……陶老夫人啪的一下将佛珠攥了,起身往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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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天天过去,陶盛川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吕贝克大夫再次被从上海请来,给他做过检查之后,诊断其为肺癌复发。他并没有说还能延续多久的性命,只是告诉陶家人,做好心理准备。吕贝克大夫没有立即返回上海,在陶骧的请求下,他会一直留在这里,采取一切可行的办法,为陶盛川缓解病痛。

静漪听说陶盛川病重,便让守卫告诉陶骧,她想去探望。陶骧这次却没有阻拦,立即让人放行了。

待陶老夫人等人见到静漪,都大惊。

天气很热,静漪为了不在公公面前失仪,出来特地换了庄重的衣服。淡黄的sè泽本来是十分雅致的,却反而显得她脸sè极差。到了延禧堂,qiáng撑着先给陶老夫人她们行礼。站在那里看了她们,目光定在陶老夫人身上,就想问一句女儿。她还没开口,眼圈儿便红了。看她这般,陶老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挥手让她先进去探望陶盛川。

静漪一转身,陶老夫人脸就沉了下来。

陶因泽的龙头拐都在乱战,咬牙切齿地低声道:“等老七回来,看我不拿拐杖揍他的!”

她说完,也不待陶老夫人说什么,颤巍巍站起来由宋妈扶了便出了门。陶老夫人抬眼看着她出门,一转脸看到陶盛春,也正神情复杂,便示意女儿送陶因泽回萝蕤堂去。她站起来,也跟着进了陶盛川的房间——此时陶夫人正在陶盛川的病床边坐了,静漪垂手站立在床尾处。

陶盛川见静漪来问安,和颜悦sè地同她说着话。

静漪原本就难过,见公公已经病的不成样子,仍要关心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泪就几乎忍不住。她根本不敢开口多说一个字,生怕当着公公的面就要痛哭起来……她只能点头或者摇头来回答。

陶盛川见她伤心,却来安慰她道:“不要伤心,静漪。你该知道病人乐观,总是寿命要长一些。”

静漪点着头。

“你也要保重身体。”陶盛川和蔼地道。

静漪使劲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

“好些日子没见到囡囡了。怕我吓着孩子么?”陶盛川说着,倒转脸看了妻子,“回头让静漪带囡囡来给我看看吧。”

“好。”陶夫人答应。

静漪紧捂着嘴,不敢出声。

陶夫人看着她,也于心不忍,轻声劝慰几句。静漪只是点头。

“静漪,跟我来吧。”陶老夫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嘱咐了儿子好好休息,说了明天再来看他,就要带静漪走。

陶夫人送她们出来,陶老夫人说:“让静漪跟我去看看囡囡再走。老七要知道了,有什么话,让他来和我说。”

陶夫人点了头。

静漪听了这话,浑身都哆嗦起来。

陶老夫人伸手握了她的手,牵着她上了轿。

静漪跟着陶老夫人来到萱瑞堂门口一下轿,只几步,她便不自觉地到了老祖母前头了。见没有人阻止她,她一路快跑着往屋子里去。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女儿被放在哪里,可是她完全凭着感觉,穿过萱瑞堂正房,往从前尔宜的房间跑去。看到她进门的金萱银萱急忙叫着七少nǎinǎi,也不敢大声,眼睁睁看着她推门进了屋子——屋子中央放着一个小木床,罩着纱帐,里面躺着的不正是她的女儿吗?

nǎi妈和保姆守在一旁,看到她忙过来拦着。

静漪推开她们,过去将纱帐撩开,一眼看到多日不见的女儿,人几乎立刻软在那里。她扶了小床,弯身将熟睡的女儿抱了起来。她满脸是泪,亲吻着女儿柔嫩的小脸儿……nǎi妈她们担心地看着她。陶老夫人进来,悄悄对她们摆手,让她们都出去了。

静漪不住地亲女儿。囡囡醒了过来,被静漪弄的不舒服,眼看就要哭,一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襟。静漪会意她是想吃nǎi了。她毫不犹豫地坐在了床边,解开衣襟。

囡囡透明的小嘴巴嘬着她的xiōng,她的心几乎跳停。可是过了好一会儿,囡囡嘬不出nǎi来,张嘴便哭……静漪呆了似的,看着囡囡,忽然间跟着女儿一起哭起来。

她紧紧抱着囡囡,哭的气断声噎。陶老夫人过来要接了囡囡,她硬是不给。

“听话,静漪,让nǎi妈喂喂囡囡……囡囡饿了。”陶老夫人把孩子从静漪怀里接过来,让nǎi妈去安抚。

静漪看着女儿在nǎi妈怀里吃着nǎi安静下来,抓着陶老夫人的手,终于哭出声来。渐渐地人就跪在了地上,低着声音,她说:“nǎinǎi……nǎinǎi,我恨他……我有错,可他不该这么惩罚我……nǎinǎi,我不能再留在这家里了……”

静漪脸埋在老太太怀里,痛哭失声。

陶老夫人给她系上扣子,给她擦泪。

“别说胡话。”她说,摸着静漪的脸。

静漪摇着头,大滴的眼泪滚落。

陶老夫人扶着静漪的肩膀,看她哭的伤心,说:“静漪,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先把孩子带回去吧。我知道你的疼。”

静漪给她磕了个头。

她没再吭声,站起来,从nǎi妈怀里抱过女儿,转过身来,便看到陶骧站在门外。

她抱紧了女儿,生怕再被他夺走。

他并没有拦着她抱走女儿,而是低声道:“回去吧,有人等着见你。”

静漪死死地盯了他一眼,抱着女儿对老祖母屈膝行礼,跑着出了门……

陶骧和老太太一起看着静漪母女被轿子抬走,半晌谁都没有说话。

“nǎinǎi。”陶骧刚开口,陶老夫人一回身朝正座走去,坐下来,看着他,目光深邃而严厉。

“这情形你也看见了,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她问。

陶骧默然。

“过来有什么事?”陶老夫人问道。

“nǎinǎi,大姐和大姐夫回来了。一起来的还有程家三少nǎinǎi。八妹本打算立即过来,不过文谟刚刚度过危险期,她还需些时日。”陶骧说。

陶老夫人沉默片刻,望着陶骧。

“你大姐他们能顺利过来,也是他们的一个人情。”陶老夫人道,“三少nǎinǎi既然来了,想必也要去见见静漪的。”

陶骧沉默。

“qiáng迫她们母女分离,这事不妥。大人再怎么着,不能委屈了孩子。况且你父亲也病着。就让静漪带着孩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陶老夫人说。

陶骧点了点头。

静漪在祖母怀里痛哭……她在他面前,从未那般哭过。

他心原本麻木的很,可是看着她哭着说恨他,心就像是被谁拿着针尖挑开了一道口子,起初是没有什么感觉的,要过好久,才会觉得疼。

而且这疼,越来越重。

……

静漪抱着女儿进了门,万没想到在客厅里等着她的,竟然是索雁临。

索雁临看到静漪,立即过来。

“静漪你……”索雁临看着眼前的静漪,她再镇静的人,也难免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三嫂。”静漪轻声叫道。她并不闪避,望着雁临。

索雁临看了她怀抱的婴儿,轻声问:“可以抱抱吗?”

静漪摇头。

她刚刚夺回来的女儿,谁都不想给。

索雁临愣了下,仍看着襁褓中的女婴,轻声说:“长的可真好……真像你。瞧这小嘴儿、小鼻子……父亲和母亲见了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儿呢!”

静漪看着女儿粉红sè的小脸儿,禁不住柔肠百转。她这才伸出手臂去,允许索雁临抱囡囡。索雁临轻手轻脚地将孩子接了过去,被静漪扶着坐了下来,仔细看了又看。

“看也看不够。”索雁临说着,望了静漪。

“三嫂怎么来了?”静漪问。她让nǎi妈把女儿抱上楼去。冷静下来,要和三嫂说说话了。陶骧也说了,有人在这里等着要见她的。她大约能明白为什么三嫂会来……她望着三嫂——索雁临看上去很疲惫。这应该不只是长途飞行的结果。这段时间对她来说,一定不比三哥来的轻松。

她也得佩服三嫂的勇敢。

“陶伯父病重,理应来探望。”索雁临避重就轻。

“那三嫂探望过后,就快些离开吧。”静漪轻声道。

索雁临看了她,说:“除了探望陶伯父,也想见见之忱。此行目的不完全达到,是不会离开的。”

静漪刚刚痛哭过,带回女儿让她短暂地jīng神为之一振,听了索雁临的话,仿佛那点jīng神头都要被打散了似的,又头昏脑胀起来……她半晌没言声。

“就是要劝之忱,也得让我见到他。确定他安然无恙,我才好放心。”索雁临说。她握着静漪的手,“我与牧之先谈了谈。他始终不肯向我保证不伤及之忱性命。”

“三嫂,”静漪低了头。索雁临的手仍然干燥稳定,真是有泰山崩于眼前而sè不变的气度。她心内叹了再叹。三哥何其有幸,娶妻若此……“三嫂应该了解牧之。他向来说得出做得到。他开出的条件始终没变。三哥也始终心知肚明。三嫂来游说牧之,倒不如让三哥趁早明白过来。不过,三嫂眼下可也不必过于担心。牧之的目的并不是想天下大乱,而是使各方能够一致对外。伤及三哥性命,那是最后一步……你们也别bī得他走这一步。不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索雁临望着静漪。

“三嫂曾经和我说过,会处处以三哥为重。到今日我能够看出三嫂此言非虚。但是三嫂务必要明白,三嫂如此待三哥,前提须得是三哥正确。否则,三嫂便是助纣为虐。”静漪嗓音沙哑。

张妈过来给她们上了茶。

索雁临端起来喝了一口,转眼望着正目不转睛看着她的静漪,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今天我来,除了跟牧之表明态度,也是想来探望你。一别年余,总惦着你在这里好不好。”

静漪轻声说:“静漪多谢三嫂。”

索雁临看着她,说:“我来之前,还想着,或许以你在陶家的便宜,须请你想方设法斡旋。今日看来,你有你的难处。我纵然着急,也不该为难于你。我想你已经尽力了。”

静漪怔了怔。她明白三嫂言下之意,其实还是希望她能够为营救三哥做些事的……她吸着气,坦白地告诉索雁临道:“三嫂,恕我无能。”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索雁临见静漪脸sè更不好看,忙解释。

静漪说:“三嫂,坦白地说,我的确不便再chā手此事,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索雁临低声问道:“那你……”

“三嫂还是顾得三哥好了。至于我的事,不必多虑……陶家并没有为难我。上人们待我们母女都很好。对囡囡,更视若掌上明珠。三嫂完全不用担心我。来到此地,三嫂倒是应该处处当心。”静漪说。

索雁临点头,轻声道:“还是委屈你了,静漪。若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一定要告诉我。”

“谢谢三嫂。我祝三嫂早日愿望达成。”静漪说完,沉默下来。

索雁临明白这是静漪要送客的意思了。她也不便久留,告诉静漪自己下榻之处,便带着秘书一道离开了。

她走后,静漪上楼去,看到安然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的女儿,她俯身亲吻了她……大滴的眼泪落在囡囡chún边,囡囡小嘴一吮,吮了进去。

她急忙给囡囡擦脸。边擦,她的眼泪又不住地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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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雁临对陶骧的游说自然并没有起到作用。但是陶骧在两日之后,下令允许索雁临通过封锁地带,面见程之忱。时间只有短短的半日。回到兰州城内的索雁临再同陶骧会面时,带回的仍然是程之忱qiáng硬的态度。

程之忱既不妥协,陶骧亦不让步,事情仍然处于僵局之中。程之忱被围困日久,渐渐处于弹尽粮绝之势。增援的中央军被马仲成的部队隔离在外。不但投鼠忌器,西南的白系虽受重创、还在重整旗鼓当中,但与西北军遥相呼应,实力仍不容小觑,也令其不能轻举妄动。

滞留在兰州的索雁临心急如焚,守在陶家的程静漪也度日如年。

此时陶盛川病势日重,陶家上下都为此忧心忡忡。眼见便是中秋节,陶老夫人命人今年的中秋尤其要准备的经心些。可就在中秋前夕,驻守关外的中央军一部与日军发生冲突。冲突在数日内迅速演变成震惊中外的东北事变,战火迅速蔓延。节节败退的东北守军战线不得不缩回关内。段奉孝连发急电向南京请示,要求南京授意对日军实施报复性打击。没有得反击命令的段奉孝只得按兵不动。

陶骧得知此事后大怒,对程之忱下了最后通牒。

程之忱却没有第一时间给予回应。于是索雁临获准再进虎跳峡。这一次,她没有及时返回。

陶骧原本不欲与父亲谈起,然陶盛川虽重病垂危,却是戎马一生的人,又时刻关注目前局势,头脑极其敏锐。三个儿子和来探望他的西北军高级将领逄敦煌等人的低声交谈让他警觉。他将陶骧召至病床前。

陶骧不得已,向父亲述说了前因后果。

“眼下中央军内部也不是没有异样声音。若程之忱仍一意孤行,我不会再坐视不理。我对此事的态度也已经电告白伯父。”陶骧说。

“他们的意思呢?”陶盛川问。

白焕章父子态度始终明确且坚定与他们统一战线。但此时若要他们出战出征,亦勉为其难。白焕章表示以陶骧的想法为重,也流露出了退守的意思。陶骧明白眼下他们的犹豫。他将这些也向父亲坦陈。

陶盛川沉思良久,看着儿子陶骧。

父子俩对视着。

“老七,”陶盛川点着头,“妥协有时必须作出。”

陶骧望着父亲,没有出声。

“如果这个时候,你一味扣押程之忱,不为私利,也将会被以此诟病。这一战之初衷,便是为联合抗日。假如因此让倭寇趁乱得逞,得不偿失。”陶盛川说。

陶骧点头,说:“是,父亲。我明白此中利害。”

“你须征得西北军同仁支持,不可独断专行。为今日,许多西北军将士流过血;将来抗日,将有更多的西北军将士要牺牲……这不是你个人的事,也不止是西北军的事,这是为国为民的大事。”陶盛川声音低缓,字字清晰。

陶骧站了起来,郑重向父亲敬了个军礼。

陶盛川抬手,点一点头,道:“去吧。”

陶骧看了病势沉重仍然不失军人沉稳英武之气的父亲,不禁xiōng中热血沸腾。他转身出去,等在外面的陶驷等人看了他脸sè,一时之间都沉默下来。陶骏虽然看不太清楚,也从屋内瞬间紧张起来的气氛中察觉异样。

陶骧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经过,沉声道:“请各位跟我来,我有重要事情要与各位商议。”

陶骏松了口气,待陶驷逄敦煌等人鱼贯而出,剩了陶骧要他一同前往。他阻止陶骧。

“我大约能明白你们要谈什么。事关重大,我已无军职,不便参加。”陶骏低声道。他仰望陶骧。此时陶骧站在他面前,身形挺拔而威风凛凛,让人由衷赞叹。他也叹了一句,“但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支持。而且我也相信,你的决定一定是正确的。父亲、阿驷和我,陶家上下,都会支持你,成为你坚qiáng后盾。”

陶骧看着长兄,同样向他敬了个礼。

陶骏等弟弟走了,才让人把儿子麒麟儿接进来,嘱咐儿子见了祖父注意分寸,才由福顺推着lún椅进房去。

在床上闭目养神的陶盛川,此时睁开眼。见长子长孙,也只说了句你们来了。

“父亲歇着吧。”陶骏见他累了,忙说。

陶盛川看着陶骏,半晌没说话。

陶骏望着父亲,轻声说:“父亲放心,以后我们都会帮着七弟的。”

陶盛川点了点头。

“爹爹,七叔要打仗去了吗?”麒麟儿问道。

陶盛川摸摸麒麟儿的头。

“父亲,七弟才是真正的军人……麟儿,以后要像你七叔那样,懂吗?”陶骏说。

……

第二天,陶骧在逄敦煌的陪同下只带了几名随扈前往虎跳峡,进入中央军营地,面见程之忱。

被围困在虎跳峡已有月余的程之忱,见陶骧到来,也敞开营门,迎其入内。

陶骧开门见山,要求程之忱同意立即通电全国,全力抗日。而他的条件,便是西北军将接受中央军整编。

程之忱良久不回答陶骧。

陶骧见状,示意他两人到帐篷外散散步。

虎跳峡地势很低,两边是悬崖峭壁,溪谷深邃,走在其间,有地处江南之感。

走了很久,两人仍然沉默。

陶骧回头看看,程之忱的随扈远远地跟着,逄敦煌带了人也紧随其后。见他回头看,逄敦煌做了个很小的询问的手势。陶骧略点了点头,让他放心。

陶骧站下来,程之忱也站下。两人正站在一片密林之外。

陶骧看了那密林,说:“二十岁那年,我在这里打了第一场胜仗。那时起,我才真正明确了我的志向。此生我都将以军人为职业。”

“很多人知道你能征善战,是在你回国之后。极少人知道虎跳峡一役,对西北战局的影响有多么重大。”程之忱道。

陶骧道:“我更希望虎跳峡被记住,是因为你做出了正确决定。此次东北事变,举国震惊。士农工商界都有共识,联合抗日是大势所趋,你总不想后世之人评价你,冠以丧权辱国、贪生怕死之名。我相信,你会是以国家人民为重之人。”

两个人并立在一处,许久,没人打破沉默。

带着湿润的凉意的清风穿过山谷,树叶的响声伴着流水声在山谷间不断激荡……

逄敦煌远远地望着他们。

他的手始终放在腰间。对程之忱,他并不信任。

山谷中的风越来越凉,天sè也越来越晚,那两人都没有要折返的意思。他不禁对陶骧此行能否顺利与程之忱达成意向再次产生了怀疑……就在他欲设法提醒陶骧离开的时候,他看到陶程二人同时转过身来。

程之忱转过身来,向陶骧伸出了手。

两人的手握在一处,许久没有放开。然后,他们一起朝他走来——虽然他们没有喜笑颜开,甚至表情都有些严肃和沉重,但是看得出来,比起来时,颜sè都缓和许多。

陶骧经过时,看了逄敦煌一眼。

逄敦煌顿时会意。

他紧跟着陶骧,心情也有些激动。

进入程之忱的临时指挥部时,程之忱特地停下来,也与逄敦煌握手。

他对陶骧说:“你麾下的大将,真令我大吃苦头。”

逄敦煌却道:“希望日后我们都只让日寇大吃苦头。”

程之忱愣了下,笑着拍了拍逄敦煌的肩膀。

当日,程之忱便从虎跳峡通电全国,宣布将于西北军、西南军联合抗日。而陶骧走时,手中亦握有双方签署的停战协定。

陶骧在逄敦煌护送下,安然返回兰州城。随后,陶骧下令西北军后撤一程,放程之忱部经由陕西,退入中央军控制境内。

此番由中央军挑起的大战,至此方以各方都能接受的形式结束。

程静漪听到这则消息时,竟不敢马上就信。东北事变已发生数日,局势的发展越来越让人担忧和愤慨,在这个时候,陶骧的妥协显得如此珍贵……明明这是该高兴的事,她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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