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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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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利希大道在这个时段很是热闹,想象力丰富的人不难从过往的行人中认出许多庸俗爱情小说中的角sè。这里有许多小职员和女售货员,有也许刚从巴尔扎克[61]的小说里走出来的老家伙,还有从事各种利用人类的弱点赚钱的行当的男男女女。巴黎几个穷困地区的街道上总是熙熙攘攘,涌动着让人热血沸腾的活力,时刻都有让人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

“你对巴黎很了解吧?”我问。

“没有。我们在这里度的蜜月。然后我就再也没来过。”

“你是怎么会找到那家酒店呢?”

“有人介绍的。我想找个便宜的地方住。”

苦艾酒来了,我们装模作样地用水把白糖浇化。[62]

“我觉得我最好还是赶紧说出我来找你的原因。”我不无尴尬地说。

他眼睛一亮。

“我想迟早会有人来的。艾美写了很多信给我。”

“那你应该很清楚我要说什么话咯?”

“我没看那些信。”

我点了根香烟,让自己有时间思考。我并不是很清楚如何完成我的使命。我准备的那套义正词严的声讨似乎不适合在克利希大道上说出来。他突然呵呵地笑了。

“你的任务很棘手,对吧?”

“不知道啊。”我回答说。

“好啦,看着我,你有话赶紧说,说完我们今晚好好玩。”

我沉吟着。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妻子现在非常难受?”

“她会好起来的。”

我无法用笔墨形容他说出这句话时是多么的绝情寡义。这让我很反感,但我尽量不流露出来。我借用了亨利叔叔[63]以前常用的口气。亨利叔叔是个牧师,他在劝亲戚给爱施会[64]捐款时总是用这种口气。

“你不介意我坦率地跟你谈谈吧?”

他摇摇头,脸上带着笑容。

“她犯了什么使得你非这样对她不可的错吗?”

“没有。”

“你对她有什么不满吗?”

“没有。”

“那么,在同床共枕十七年之后,你还是挑不出她的毛病,却这样把她扔下,这难道不是很可恶吗?”

“是很可恶。”

我倍感意外地看着他。他友好地赞同我说的每句话,我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这让我的处境变得很复杂,甚至有点荒唐可笑。我本来准备说服他、感动他、规劝他、责备他、告诫他,有必要的话甚至还会臭骂他,朝他大发雷霆,大加嘲讽;但如果罪人对他犯下的罪行直认不讳,想劝他洗心革面的人还能有什么话说呢?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因为我自己做错事之后总是矢口否认一切。

“你还有什么话说?”斯特里克兰问。

我鄙夷地朝他噘了噘嘴。

“好吧,既然你都已承认,那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想也是。”

我觉得我真是有辱使命。我非常生气。

“无论怎么说,你总不能一个先令[65]也不留就把老婆给甩了。”

“为什么不能?”

“你让她怎么活下去?”

“我养了她十七年。她为什么不改变一下,自己养活自己呢?”

“她养活不了。”

“让她试试看。”

我当然有很多道理可以反驳他这句话。我可以谈谈女人的经济地位,谈谈男人结婚后应该承担的道义和责任,还有其他许多,但我觉得真正重要的只有一点。

“难道你不在乎她了吗?”

“完全不在乎了。”他回答说。

这种事无论对谁来说都是极其严肃的,但他的回答却充满了幸灾乐祸、恬不知耻的意味,乃至我不得不咬紧嘴chún才没有笑出来。我提醒自己他这种行为是很可恶的。我努力让自己进入愤懑不平的状态。

“你要想想你两个孩子啊。他们从来没有让你伤心难过。他们没有主动要求被带到这个世界来。如果你这样舍弃一切,他们会沦落街头的。”

“他们已经过了好多年舒服的日子。大多数孩子都没有享过这种福。再说会有人照顾他们的。假如有必要的话,麦克安德鲁夫妇会替他们交学费。”

“但你就不喜欢他们了吗?他们是多么乖巧的孩子啊。你是说你再也不想跟他们有任何联系了吗?”

“他们小时候我是很喜欢的,但现在他们长大了,我对他们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你太没人性啦。”

“我完全同意。”

“你脸皮真的很厚。”

“是很厚。”

我改变了策略。

“每个人都会觉得你是头如假包换的猪。”

“随便他们。”

“你是说别人的咒骂和鄙视对你来说无所谓吗?”

“是啊。”

他简明扼要的回答充满了不屑,让我那些再自然不过的问题显得很荒谬。我思考了一两分钟。

“我想知道的是,如果一个人知道亲朋好友都在谴责他,他是否还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你敢肯定你不会为此烦恼吗?每个人多少都有点良心,你的良心迟早会出现的。假设你老婆死了,难道你不会感到懊悔吗?”

他没有回答,我花了很长时间等他开口。最后我不得不自己打破沉默。

“对我刚才的话,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只想说你是个大傻瓜。”

“不管怎么样,法庭可以qiáng制你抚养你的老婆和孩子,”我恼怒地反驳说,“我相信法律是会保护他们的。”

“法律能让石头流血吗?我没有什么钱了。我只有大概一百英镑。”

我比先前更加感到迷惑了。从他住的酒店看,他的状况确实是很窘迫的。

“你把钱花光之后怎么办呢?”

“去赚呗。”

他的态度极其冷淡,眼里满是嘲弄的神sè,仿佛我说的每句话都愚蠢透顶。我歇了片刻,在想接下来说什么比较好。但这回他先开口了。

“艾美为什么不改嫁呢?她还比较年轻,相貌也并不难看。我可以推荐她,她是个很好的妻子。假如她想跟我离婚,我不介意制造她需要的理由。”

这下lún到我发笑了。他非常狡猾,但这显然就是他的最终目的。他完全有理由隐瞒他跟某个女人私奔的事实,他未雨绸缪地遮盖了那女人的行踪。我坚定地给予了回击。

“你妻子说无论你怎么做她都不会跟你离婚。她已经拿定主意啦。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他很吃惊地看着我,那诧异的神情肯定不是伪装的。他的笑容消失了,他用十分严肃的口气对我说:

“但我无所谓,亲爱的朋友。无论她想不想离婚,跟我两便士的关系都没有。”

我哈哈大笑。

“你还是算了吧,你千万别把我们想得那么蠢。我们碰巧知道你是带着女人走的。”

他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爽朗的笑声。他的笑声非常响亮,乃至坐在我们附近的人都扭头看过来,有几个还傻乎乎地跟着笑了。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可怜的艾美。”他乐不可支地说。

然后他脸上的表情变得非常鄙夷。

“女人的头脑真是太可怜了!爱情。她们就知道爱情。她们以为男人离开的唯一原因就是移情别恋。你认为我有那么蠢吗,会再去做我已经为一个女人做过的事情?”

“这么说你不是因为别的女人离开你的妻子咯?”

“当然不是。”

“你敢发誓吗?”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提这个要求。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完全没有经过大脑。

“我发誓。”

“那么,上帝作证,你到底为什么离开她呢?”

“我想画画。”

我盯着他看了很久。我无法理解。我认为他疯了。要知道的是,当时我年纪还很轻,在我眼里他已经是个中年人。我当时惊诧得什么都忘记了。

“但你四十岁了。”

“所以我才觉得要赶紧开始。”

“你以前画过画吗?”

“我从小就想当画家,但我父亲bī我学做生意,因为他说搞艺术赚不到钱。我开始画画是在差不多一年前。从去年以来我一直在夜校学习。”

“斯特里克兰太太以为你在玩桥牌的时候,你其实在上课?”

“是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你学会了吗?”

“还没有。但我能学会的。这就是我来这边的原因。我在伦敦学不到我想要的知识。在这里也许可以。”

“你认为一个人从你这个年纪开始学画能学得好吗?大多数人从十八岁就开始画了。”

“如果我今年十八岁,我可以学得快一些。”

“你为什么认为你有绘画的天赋呢?”

他没有马上回答。他的目光落在过往的人流上,但我认为他什么也没看到。他的回答算不上回答。

“我必须画画。”

“难道你这不是冒着很大的风险吗?”

他望着我。他的眼光有点奇怪,所以我觉得十分不舒服。

“你今年多大?二十三?”

在我看来这个问题毫无意义。我要是去做有风险的事,那是很自然的,但他是个早已不再年轻的人,是个地位尊崇的股票经纪人,有妻子,还有两个孩子。一条道路对我来说自然而然的,对他来说就完全是荒唐的。我希望让他明白这个道理。

“当然,也许会有奇迹发生,你也许会成为伟大的画家,但你必须承认,这种几率不到百万分之一。假如到最后你不得不承认你是个失败的画家,那这笔买卖就太不划算了。”

“我必须画画。”他重复了刚才的话。

“假如你充其量只能成为三流画家,你还会觉得为此抛弃一切值得吗?毕竟在其他行业你就算不是非常出sè也不要紧,只要水平还可以,那你就能过得相当舒服,但对艺术家来说情况并不同。”

“你真是个大傻瓜。”他说。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说,除非说出显而易见的道理是在干傻事。”

“我跟你说过我必须画画。我控制不住自己。假如有人掉进水里,那么他游泳的本事高明也好,差劲也好,都是无关紧要的:他要么挣扎着爬出来,要么就被淹死。”

他的声音饱含着真正的热情,我情不自禁地被感动了。我似乎感觉到某种猛烈的力量正在他体内挣扎,我觉得这种力量非常qiáng大,压倒了他的意志,牢牢地控制住他。我无法理解。他好像真的被魔鬼附体了,我觉得那魔鬼很可能突然反过来把他撕成碎片。然而他看上去很是寻常。我好奇地盯着他看,他丝毫不觉得难为情。我想知道陌生人看见他坐在那里,穿着诺福克外套,戴着脏兮兮的圆礼帽,会怎么看待他;他的裤管太过宽大,他的双手并不干净;至于他的面孔,由于下巴满是红sè的胡茬,眼睛特别小,鼻子又大得咄咄bī人,他的面孔显得狂放而粗野。他的嘴巴很大,他的嘴chún很厚,看上去有点荒yín好sè。不,我无法断定他是什么样的人。

“你不回去找你的妻子吗?”我最后说。

“永远不回去了。”

“她愿意不计前嫌,重新开始。她一句责备你的话也不会说。”

“让她见鬼去吧。”

“你不介意别人把你当成彻头彻尾的大混蛋吗?你不介意她和两个孩子沦落到街头去要饭吗?”

“那关我鸟事。”

我故意沉默了片刻,以便增qiáng我接下来要说的这句话的力度。我逐字逐句地说:

“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臭流氓。”

“好啦,你郁积在心里的话终于一吐为快了,我们去吃晚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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