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月照无影,大势所趋
夜sè降临之时,刘混康早早的已经在房中歇下了。
刘广的府邸实在是大,即使已经被毁了小半,又被梁山的兵马带走了许多可用的东西,余下的部分,仍然足够供给众道官居祝
忽然风声微动,窗外的月光闪烁了一下。
刘混康翻身坐起,定睛看去,只见屋内的圆桌旁坐了一个身穿松鹤白袍的年轻人,虽然是道袍装束,却半点不像道士。
此人神态中予人一种qiáng烈的舒朗放旷观感,仿佛不是在一个小小的卧房之间相见,而是在天高草莽,万马奔腾的蛮荒旷野之上相逢。
“梁山的大龙头?”
刘混康轻声道,“闻名已久,却是初见。贫道有礼了。”
前一阵子据苟英他们所说,关洛阳是在被围攻之下,狼狈败退,逃回到梁山军营。
不过今天只看了一面,刘混康已经知道,苟英他们在军中宣传的说法太多不实。
“茅山上清宗的刘真人,我也已经听说过很多次了。”
关洛阳拿起茶壶,冰凉的茶水倾倒出来的时候,已经带来了腾腾热气,一线青碧如玉,注入雨过天青sè的瓷杯之中。
“我军中有个女将,昔日修炼太清天心论的隐患,多亏刘真人提点,才能有所提防,她多次跟我聊起刘真人,使我在与真人见面之前,已自觉对真人有了几分了解。”
刘混康笑道:“原来那个小杀星到了梁山,不过她对贫道也未必就有多么熟悉,阁下以身犯险,贸然来到这里,不怕太草率了?”
关洛阳放下茶壶:“真人说的是,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所以除了与她闲聊之外,我还派人去茅山上清宗走了一遭。”
他顿了顿,看着刘混康的神情,道,“哦,应该说请才对,毕竟我请去的那个老道长,性情高傲的很,做事也异常的果决。”
刘混康听罢,微微低头,五官隐在纱帐的yīn影之中,良久后叹了一声。
“你让林灵素去茅山,负责看守茅山弟子的朝廷兵将,自然发现不了。但林灵素却可以发现,茅山上的人只剩下纸扎傀儡、铜豆变化而成的一些假身。”
摇了摇头之后,刘混康抬眼说道,“茅山子弟,如今何在?”
关洛阳微笑:“林灵素顺藤摸瓜,虽然没有全部找到,但也请了他们之中五六成的人,到梁山做客了。刘真人放心,他们在梁山百姓间很受尊崇,其乐融融,一个个都生活得很开心。”
关洛阳的话句句属实,虽然茅山的人被林灵素带回来的时候,个个都是浑身冒烟的昏迷状态,但关洛阳并没有亏待他们。
这帮道士都很有学问,刚好用来继续给山中百姓办扫盲班,加大教人识字的规模。
只不过他身为梁山之主,半夜跑到刘混康面前说出这种话来。
刘混康听完之后到底会怎么想,就不好说了。
“唉!他们用了八年时间,才慢慢逃脱朝廷的监管,就是因为老朽自知尸解之期将近,茅山的人,不该再继续牵扯到朝廷的事情里面。”
刘混康的神sè突然轻松起来,“可是,天命皇帝拘束我多年,逃脱俗世之前给他添些乱,也未尝不可。你有什么想法,可以直说。”
关洛阳笑了笑,把那杯热茶稳稳的弹向刘混康:“我只想请刘真人,帮朝廷的兵马祛邪治病而已”
片刻之后,屋中已经只剩下刘混康一个人。
“神出鬼没,后生可畏啊,要是再年轻一些,起码也得跟他扳扳手腕,再谈别的。”
刘混康捏着茶杯,里面的热茶才喝了一小半,就听见有人在门外叫嚷,请他去议事。
传令兵领着刘混康出了府院,直往城中点兵场而去。
夯实的黄土形成开阔平整的场地,场地之中已经聚拢了几千士兵,好些人衣甲都没有穿的整齐,仿佛是刚从帐篷里爬起来,就匆匆赶到这里,一个个脸上都有些不安的神sè。
到了点兵台上,陈希真立刻迎来,首次这么热情的模样。
“华阳先生,梁山的人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让营中诸多士兵丢了自己的影子,你是茅山宗师,道法渊博,可知要如何破解?”
刘混康转头看去,果然,场中的士兵脚下都没有yīn影,月光照在他们身上,照在他们窃窃私语,东张西望的惊惶脸孔上,又照在他们脚下,土地被银沙般的月sè照的发亮。
整个场面,有一种诡异的缺失感。
陈希真修炼龙虎山真传道法,但专心剑道和气运之法,也涉猎了些五行搬运、风雷之术,旁的就算不上有什么深厚见解了。
王老志更是只专心丹道。
苟英他们也来看过,都没有什么头绪,不能破解。
“如果华阳先生也想不到破解之法,只好先把这些人送出城外,找个地方临时驻扎。”
陈希真神情泰然自若,脸sè中却隐隐泛着些yīn晦厉sè,“但无论如何,一定要尽快找出梁山的人施法下咒的途径,不然的话,中这种咒的人会越来越多。”
刘混康摆手道:“不要急乱,等我来仔细观视一番。”
他随便叫来几个士兵,盘问他们最近有没有发现自己身上有什么异常?今天晚上又是什么时候发觉自己没有了影子?
然后向陈希真等人问起,这部分士兵,跟其他没有出现异常的士兵,有什么区别?
风会说道:“这些人,似乎都是官兵之中功底较弱的一些,甚至其中部分人,根本就是不久前才被混编进来的私兵。最近他们经常去攻打梁山军营。”
“这就对了。”
刘混康说道,“陈道子用炮火轰打泉城府的时候,守城的那些纸人纸马,全部都被轰碎撒在城中,这些就是施法的第一层媒介,但还嫌微弱。而这段时间他们出征的时候,全部都是在跟彩旗纸人搏杀,又沾染了对方的气息,这是第二层媒介。”
“有了这两层媒介,张万仙就可以施展天灵光三禁之法,这是三山九侯左道法书中的不传之秘,我也是从一本残谱之中看见。”
“中了这种法术的人,如果不能在明天jī鸣第三遍之前,找回自己的影子,便会魂魄缺失,就地长眠。”
风会奇道:“泉城之中现在哪里还有jī,听不到jī鸣就不要紧吗?”
刘混康轻咳了一声。
苟英解释道:“所谓三更灯火五更jī鸣,但凡道法之中提到的jī鸣之时,其实都是指五更天。”
有传令兵飞奔而来,急急报信,称军营之中,又有多人发现自己没了影子。
陈希真派人清点之下,已经有过万人中了这种法术,不由得又惊又怒:“张万仙居然有这种手段,能同时咒杀上万魔道jīng兵?1
刘混康说道:“他这也近乎是搏命之举,即使成功,自己也要元气大伤,若是被人破法的话,恐怕当场就要一命呜呼了。”
陈希真眼前一亮,连忙拱手:“听起来,华阳先生已有破解之法?”
刘混康道:“请把这些中了咒的人全部集中起来,点清数量,再去军营中找对等数量的、并未中咒的人过来。”
陈希真依法照办。
刘混康又让那一万多名不曾中咒的人,脱掉上衣,在胳膊和头上缠绕红sè的布条,做成乩童的打扮。
道家正宗是不承认“乩童”这种沟通人与鬼神的身份的,不过刘混康现在是要破解左道禁术,正是要以偏制偏才对。
这样的做派,反而让陈希真等人心中隐隐觉得正确。
“老朽尸解之期将至,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出手,就以这点兵台做法台吧。”
刘混康说道,“你们要为我护卫,无论见到什么景象,都不可贸然chā手相助,也不可让人打扰我。”
陈希真连连点头,立刻请来众多武将,布置内外防务,到这个时候,他也没有放松对城池周边的警惕,依旧让诸多大将小心镇守,又派了大批术士,看管好了火药辎重。
而点兵台这边,则是他和王老志,苟英、王天霸、风会、哈兰生等人亲自镇守。
刘混康抬头看看天sè,这时已经到了三更天了。他摘下发冠,脱掉靴子,披发赤足,手拿玉尺,走到点兵台中心处。
只见玉尺轻轻一点,点兵台中心立刻凹陷下去,空气里面无数水雾聚拢过来,形成液滴,落在凹坑之中,很快汇聚成一方小小的水池。
点兵台前的两万多兵卒,异口同声的念起刚才刘混康传授给他们的简短咒语,就那么不到十个音节,一遍念完又是一遍,一遍念完又是一遍,颠来倒去,反反复复。
枯躁的声音逐渐汇聚成了宏大的嗡鸣,刘混康等这股音浪达到某个界限的时候,玉尺凌空划了个圈,往水池中一指。
朦胧的水面顿时仿佛被大风吹开雾sè,变得平滑如镜,露出一个清晰的人影来。
正是站在某处高台上,提木杖作法的张万仙。
两名道人的视线隔着水面相触,玉尺和木杖各自勾画玄妙的轨迹,有着奇异的协同感。
天上风涌云走,空旷寂寥的意境,从幻变的月sè云层之间,降临到点兵场上,士卒们都觉得自己身边的人们,突然离自己远了很多。
那些咒语的声音变得更加模糊,响彻在周边的每一个角落,所有人的眼皮都开始支撑不住,逐渐变得昏昏沉沉。
水池里忽然炸起一道浪花。
刘混康的脸sè变得凝重起来,饱含法力,喝道:“他斗法难以胜我,必然有人要来扰乱法坛了。”
话音刚落,只见天际夜sè之中,冉冉升起一颗青sè的流光。
那青sè光华,拖曳着细长的尾焰,划破夜空,穿透风云,飞快地向泉城bī近过来。
“来得好哇1
陈希真仰天长啸,“你终于要来跟我真正交手了!1
长啸声中,他左手掐剑指往上一抬,背后双剑中的雌剑脱鞘飞出。
势若裂天的剑刃长鸣,激昂的响彻在整个点兵场周边。
只见这柄宝剑sè如墨玉,又似水晶,jīng雕细琢,剑柄圆润,唯独四尺九寸剑刃,棱角分明。
若有常人此时敢看向这一剑,恐怕会觉得浑然忘我,四肢百骸,万千毛孔之间都透出剑气,身心俱碎!
碎在了那茫茫的剑意之中,成了这柄飞剑剑意中沧海一粟!
龙虎山的三五雌雄斩邪宝剑,一柄是法剑,一柄是飞剑。
传说中当年祖天师张道陵得到太上真传,以飞剑之术,降伏六天故鬼,八部魔王,杀气太重,危芒毕露,后来将这把雌剑飞剑,镇压在鹤鸣山戒鬼井之中。
而后张道陵,又以雄剑法剑,定下道国二十四治清规,这把剑就成为龙虎山天师的权威象征,代代流传。
当年陈希真借了天命皇帝之势,兵围龙虎山,不但夺取了天师法剑,还硬是打开戒鬼井,把飞剑取出,凑成一对,随身佩戴。
多年以来,他日日都要把这两柄宝剑鉴赏一番,心中才算畅快满足。
今夕飞剑出鞘,透射长空,满天月sè之间,都被洞穿形成了一道墨晶轨迹,空幻朦胧,清灵至美。
天幕下,肆无忌惮,爆裂飞至的青气流星,跟地面斜射长空的墨晶轨迹,撞在一处。
只听一声鸣笛般的长吟传开。
浓郁至极的青sè元气,片片割裂剥离,发出嗤嗤之声,在天师飞剑的剑意下,凭空泯灭。
但天师飞剑,也被砸的狂乱颤抖起来,柔韧的剑身四面八方乱舞,犹如一朵巨大的墨晶莲花盛开,阻拦在关洛阳下方。
每一片花瓣,每一点边缘,都是可以轻易切开金刚之体、断灭鬼怪jīng魂的剑气锋芒。
关洛阳倾身下压,右手五指箕张,扭曲重力而形成的吞噬漩涡,嗡然浮现,将所有杂乱剑气,全部吞噬一空,任凭五指之间,被割出许多深可见骨,却不曾流血的伤痕。
刹那之间,面前所有杂乱剑气,只剩下最初的一柄剑体。
关洛阳手势一变,五指乱弹,重重的敲击在剑脊之上,刚刚渗入他手掌伤口之间的剑气,被他裹挟着青sè电光,qiáng行bī出,轰回了剑体之内。
飞剑颤抖之时,关洛阳左手一抄,便捏住剑柄,以剑做刀,飞身坠落城中,一剑劈向点兵台。
陈希真右手法剑出鞘,一剑迎上。
这法剑如同寻常铁器,剑身银白,雕刻了些星象铭文,乌木做剑柄,剑柄一面有烈日之象,一面有弯月之象,剑柄末端,还有杏黄sè的剑穗垂下。
法剑与飞剑即将碰撞时,关洛阳左手中的天师飞剑,突然散去。
祖天师炼制的飞剑,又哪有那么容易被旁人所擒拿。
这柄飞剑,已经从有形有质,炼到无形无质,从五金矿物之菁英,炼到只剩一股不增不灭的道家至纯元气,聚则为形,散则为气,出入金石无碍,遍历水火无痕。
任凭关洛阳那一只左手擒拿的时候,有多少jīng妙手法,风雷重力齐变,也约束不住这柄飞剑逃逸之势。
飞剑陡然消失,陈希真的法剑便在咫尺之间失去了阻碍,长驱直入。
关洛阳如电光一转,居然在一寸之间,避开了陈希真的法剑。
反而还在陈希真周围,留下五道残像身影,形如梅花烙樱
五步梅花,周天道场,大摔碑手!
五道狂bào元气,在陈希真头顶上空,结合成避无可避的巨手压下,他挑起剑尖,法剑向上直刺,声如裂帛。
元气撕裂,五道身影尽散,陈希真脚下沉陷半尺。
关洛阳已经杀向点兵台。
缚邪真人苟英,练成六神捆灵索,念动之间,就能凭空浮现,从六个方向,拉住目标的手腕,脚腕,脖颈,腰间。
他之前有跟关洛阳交手的经历,早就蓄势待发,心念一闪,果然六道金光锁链,捆在关洛阳身上六个部位。
锁链的另一端全都隐没在空气之中,却传来巨大的拉扯力道,纵然是五百年的蛟龙怪兽,被这些锁链缠住,也会当场无力,听凭摆布。
但,关洛阳动作之间近乎没有阻碍,逆扯六道锁链,继续闯向练兵台。
其他道官的法术,撞在全力爆发的关洛阳身上,如同蚍蜉撼树,只给他身上多添了一点彩光,即刻就被浑厚无边的元气雷电冲散。
风会一刀砍在他肩上,居然砍不进去,伤势刚好的哈兰生,提起独脚铜人,砸在风会的刀背之上,令关洛阳脚步稍滞。
其他几名大将的兵器,一股脑砸来。
王老志从风会与哈兰生之间穿行而来,双手探出,和和气气的推向关洛阳。
关洛阳空出双手,就是专门提防着他,双掌一抬,与他对拼。
咚!!!!
四手相接,传出的声音并不格外洪亮,只有一层球形热风荡开,却让周围的风会等几员大将,浑身针刺般的疼痛,皮肤干到发白,起了皮屑,嘴chún干裂流血。
顷刻之间,几人全被震得散开。
关洛阳也被打得倒退出去。
王老志身子晃了晃,一口气堵在xiōng腔里,声音变得有些干哑:“好重的手,比上一次更加凶狠,看来真是全心要杀破咒的人啊1
陈希真手持法剑,再度杀到关洛阳身边,飞剑在有形无形之间变换自如,环绕穿梭。
关洛阳刚跟王老志拼掌,应接不暇,颈侧便多了一道血痕。
他右手并指如刀,迎击飞剑,左手单手硬接法剑,手背被剑尖刺透,残损的掌力,却伴着鲜血,依旧轰在陈希真的手臂上。
陈希真只觉得小臂肌肉突突直跳,骨头浮酥,但看见对方流血,心中激扬之情压过酸痛,另一只手也按住法剑剑柄,奋力前推。
“关洛阳,你梁山已经被bī到黔驴技穷,今日再被破法,大势已去矣1
“就凭你?”
关洛阳冷淡一语,怒意难掩,甩脱法剑,拳掌变换,以空手搏击剑器,在咫尺之间对攻,乱影激射,屡屡压制剑招。
然而陈希真双剑运转的天衣无缝,法剑每有不足之处,飞剑便可补足。
两人斗得飞沙走石,从地面杀上半空,越来越靠近点兵台。
王老志又隔空补了一掌,无sè火龙,气焰滔天,bī的关洛阳不得不回掌应对,再次远离了点兵台。
点兵台上,刘混康法术运转到关键时,投出玉尺,射入水池之中,水池里传出一声惨叫。
点兵台周围万余乩童,忽然浑身抖了抖,头顶上飘出一道影子。
“无影之人,速速取影吞下1
刘混康像是苍老了许多,喊出这一声之后,便跌坐在台上。
那些没了影子的士兵,也来不及多想,直接伸手去抓,居然真的好像能抓到影子,如同棉絮的手感。
他们从那些乩童头顶把飘摇的黑影拔出来,三下五除二的塞进自己嘴里,咽了下去,纷纷低头去看,脚底下,浓浓的黑影蔓延出来,形成了各自的影子。
关洛阳悲戚一吼,不再恋战,翻掌击地,点兵场轰鸣巨震,地面四分五裂,烟尘骤起,他就趁此机会,离开了泉城。
“你们不必得意,梁山,不会如此轻易认败的1
陈希真没有去追,只是盯着自己剑上留下的鲜血,看了好一会儿,才露出笑容。
他心头的yīn影已经一扫而空,双剑归鞘,安置了刘混康等人,命令诸多士兵回营。
“破梁山贼,指日可待了。”
陈希真心满意足的谓叹了一声,向自己心腹大将说道,“关洛阳确实可敬,但这些草寇还是不懂,从魔道复兴开始,民间再没有什么底蕴,可以跟朝廷对抗了。”
梁山确实够qiáng,但是梁山没有真正可以支持他们的兵马粮草,打起这种对拼底蕴的消耗战来,必败无疑。
就算未来天命皇帝创下的基业,还有崩溃之时,也只会是上层争权夺利、后人失策的结果,胜者依然只会是天生贵戚,名门权臣。
草民草民,往后十世百代,终究只能是草了。
“明日1
陈希真一把握成拳头,道,“明日就是总攻之时。”
山野之间,关洛阳且行且止,望着山林月sè,心中又多添了一抹轻松。
“好。”
他怡然低笑,打了个响指,道,“第二场,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