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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之战, 从一开始就势均力敌,各有各的长处和缺陷。
北朝有燕门悍将, 战场上所向披靡。然而, 两国交锋,从来不能只看军队的qiáng与弱, 朝廷的态度亦很重要。
与南朝不同, 北国的宰相才干平庸, 靠献美人讨好了皇帝, 才拜为丞相。而能把这么个人封相, 北朝的皇帝当然也不是什么英明神武的家伙。
她信重一个叫冯天的侍官, 任由他批阅奏折, chā手朝中大事。
侍官不是后宫之人, 原是帮皇帝整理书房、代为笔墨的小官。但宫内外都有传言,说冯天与皇帝私底下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宰相不作为,男人chā手政事, 朝廷乌烟瘴气, 燕羽固然善于兵事,也发挥不出实力。
南朝则相反。
蓝素手腕过人,党羽甚多, 但总得来说都算得上能官干吏。可惜的是, 虽然国库日渐充盈,军费拨得也多,朝中的武官都平平无奇,没有一个比得上燕羽的。
不过, 说来也奇怪,之前的破军和季溟,都颇爱武艺。教授的师父们曾言,若他们不是男子,定然能成为一流高手。
然而,有蓝素在的南朝,如何会容得下男人上战场?故而兵力虽旗鼓相当,却少了能决定胜负的大将,算是一大弱点。
两朝均有自己的不足之处,只是战争从来都不会等天时地利人和才出现。几十年来的矛盾积攒到一处,终于爆发了。
一开始,民众还以为和以前一样,打打就结束了,谁知不然。
战火迅速烧到了整个边界。
清溪观就位于边界不远处,自然也受到了波及。
殷妙儿令观中的道姑道士整理出一片干净的地方,但凡有军队行兵,迫不得已放弃伤患的,全都救到观里。
她这里也没有什么昂贵的药材,只是坚持打扫病区卫生,热水煮沸纱布器械,再熬些清热消炎的汤药给他们guàn下去。
“出了我的清溪观,你们是南朝人,也可以是北朝人。生死与我不相关。”她如此宣称,“但在我的观里,你们都是病人,必须听我的话。”
自然有人不服,拔刀砍向仇人。
殷妙儿也不杀他,只是把他丢出了道观,任其自生自灭。同时,对于病重而亡的人,她又安排手下的人做法事超度,而后将其葬于后山。
如此恩威并施,镇住了这群病人。有的人伤好后回了军营,有的却失去了行动力,走也走不了,殷妙儿便将她们都留下,帮忙照顾病人,种田纺织,贴补道观的支出。
但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还是像水一样流走了。
殷妙儿开始和游川合作。
她认得北朝许多达官贵人,游川有人有船,很适合跑腿,互相捎东西捎人十分方便,还不容易被发现。
众所周知,刑律上写的买卖都是最赚钱的。
他们从门阀世家的口袋里挖出银钱,补贴在战场上生死一线的士兵。不是没有人怀疑过清溪观资金的来路,但这笔开支由别人出,总比自己出好,多出来的部分可以进自家口袋,谁会傻到去告发,相反,还要维护一二。
于是,清溪观得名,官员得利,默契十足。
*
战事爆发的第三年,士兵们迟迟看不到胜利的希望,士气日渐低落。与之相反的是,和谈的呼声一日比一日高涨。
燕羽不同意和谈,不愿意将得到的土地归还给南国。一次醉酒,他当众痛骂朝中提议和谈的人,放眼道:“得来的地方,全都是我手下用命换来的,凭什么他们嘴皮子一碰就没了?和谈,呸,做他的春秋大梦吧。”
他旗帜鲜明地反对,但朝中更多的人则盼望着和谈。他们都不喜欢战争,战争意味着大笔的军费消耗,意味着农耕的荒废,也意味着朝不保夕,随时会死。
而南朝,这样的声音也不罕见。
皇帝十分犹豫,多次问政于蓝素。她的态度却暧昧不明,没有明确反对,也未阻止。很多人认为这是默认,故而赞成和谈的人占了多数。
清溪观。
叶绸接到了大笔新送来的药材,不由疑惑道:“不是快要和谈了吗?怎么还买了这么多药材?”
“哪有那么容易。”殷妙儿一哂,“蓝素还没动手呢?”
叶绸吃了惊:“你的意思是,蓝相其实并不赞成和谈?”
“不,我的意思是,蓝素会把这当作一个机会。”她看向跟随在侧的冷玉,慢慢道,“一个,杀死燕羽的机会。”
冷玉眸光不动,置若罔闻。
半年后,燕羽被杀。
不是死于刺杀,也不是死于战场,而是死于皇帝的一杯毒酒。
多年来,朝中许多人看不惯男子领兵,屡有微词。等到和谈风起,他执意不肯退兵让步,更是叫朝里的官员们感到愤怒——这与她们的利益相悖。
文人杀人不见血。只要在皇帝面前说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再将燕羽平日里猖狂的说辞呈上,就足以让皇帝产生反感。
而后,再叫人出来为燕羽辩白,说什么“甚得军心,民心所向”,基本就能把帝王心中的猜忌放大到极致。
男人领兵,本就有违常理。这般煽风点火之下,皇帝心中的天平自然就倾斜了,满心以为,燕羽死了,和谈必然能成,就算不成,难道朝中那么多女子,还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男人了?
是以一杯鸩酒,毒杀了这位名将。
蓝素除了心腹大患,一改原先暧昧的态度,qiáng硬地拒绝了和谈,要求军队继续推进。
燕家军痛恨皇帝听信谗言,害死燕羽,纵然未曾擅离职守,也是消极作战。
北军大败。
清溪观收了好些燕家军。
他们伤好后,不肯回到军队为仇人效命,干脆留了下来。说是说出家,实则成了清溪观的私人军队。
叶绸问殷妙儿:“你早就知道会这样了?”
“你是在怪我没有阻止吗?”做了好几年的夫妻,殷妙儿了解他的想法,摇摇头道,“没用的,刚极易折,燕羽不是这次死,就是下次死。名将都希望自己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但打仗不止战场上的兵刃相接,空有军权,没有两个重要的问题,终是无用。”
她说罢,又看冷玉。
他立于风中,神sè平淡,无悲无喜,竟然比叶绸这个外人更冷漠,似乎死的不是北国大将,而是脚下的蝼蚁。
反倒是叶绸好奇,询问道:“什么问题?”
殷妙儿回过神,叹道:“忠君,忠己,还是忠国;权力来自于君命,还是自己的力量,抑或是百姓?”
*
燕羽死后,北朝找不出个像样的将军,后补的只能勉qiáng挡住南军的进攻。
而南军的势头,却在燕羽死后节节攀升。蓝素破格重用了一名姓寒的将领,予以重任。
她没有辜负蓝素的期望,率领的军队人数不多,然而彪悍至极。刺入北军腹部,重创其主要部队。
战事进入白热化阶段。
清溪观的修道者也越来越多,不得不增建了两座新的道观。一座是以研究经文为主的小清溪观,一座则是专门供给男子出家的青莲观。
因为清溪观里供奉的是清溪女神(即是本地河流所化的象征),所以水神的信众也不断增多。久而久之,便兴起了一个名为清教的新教派,主张行医济世,福泽百姓,同时也传授夫妻恩爱之术(……),教导夫妻当互相敬重,生儿生女皆是福,不可溺杀婴孩,等等。
*
之后,北朝又爆发了一场内乱,几个皇女联合起来,讨伐冯天。结果冯天纵火烧了宫廷,弑君逃亡,主事的皇女正好登基称帝,扬言要为母亲报仇。
她并非没有才干,但大势已去,苦苦支撑了六年余,最终还是兵临城下。
城破的那天,她于宫中消失,不知所踪。
南北终于统一。
蓝素心愿得成,再也支撑不住,年迈的身体迅速崩溃。不过三月,撒手人寰。
她在世时立下诸多功劳,理应极尽哀荣。但皇帝却并未给她这样的体面,反而下旨细数她诸多罪状,多有斥责。
原因无他。这个新皇帝并非原来的帝王,她年纪最小,破军、季溟死后多年才出生,故而被蓝素选中,在老皇帝死后立为新君。
那年,她才八岁,就是蓝素的一个傀儡。
蓝素为了能安心打仗,以铁血手段把朝堂变成了自己的一言堂。她以为皇帝会明白她的苦心——统一南北,是万世功绩啊。
然而事与愿违。
新皇帝恨她。
若非老臣劝阻,蓝素恐怕要被拖出棺材鞭尸,只是有收复北地的功劳在前,才功过相抵,草草下葬。
人走茶凉,莫过于斯。
而后不久,新帝听闻了清溪观的事,认定山野之中有遗贤,特地派心腹念娇前去相请。
故友再见,相看无言。
念娇道:“果然是你。”
“这话何意?”殷妙儿神sè自若,“你我素昧平生,初次相见。”
念娇笑了笑,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问道:“陛下年少志远,命我相请,你可愿一展宏图?”
殷妙儿道:“蓝素虽死,但不可否认,这是她的时代,不是我的。我如今超脱世俗,不受君臣血缘牵绊,快活至极,只能辜负圣人的好意了。”
“你也曾xiōng怀大志,难道不曾可惜吗?”
“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事。”
十几年来,她制出了guàn溉的水车、风车和许多便捷的农具,引入了棉花,打造了新式的纺车,也遍寻良种,培育许多外来的作物,耐寒耐旱,予百姓更多能果腹的食物。
念娇打听过,自然晓得这些,只是问:“这样就够了吗?”
“够了。这是星星之火,等到时候到了,便会燎遍九州。”
念娇将信将疑:“何时才算时候到了?”
殷妙儿仰起头,但见晴空万里,鹰击长空。她微笑起来,悠然道:“东风来的时候。”
有生之年,她等不到东风来,所以今后不会再入红尘,惟愿寄情山水,逍遥一生。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
风来的时候,自有后人会拼搏努力,创造他们想要的世界。
那一天,她看不见,却知道必然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