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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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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itre37 - se rendre sur le tombe】

陆冉被他磨到七点钟,下了火车,冷着脸先走。她熟门熟路地从北广场出来,登上1路公交,沉铨没有公交卡,掏了半天皮夹,只找到一张二十的票子。

他手机没有国内支付软件,要拿银联卡刷机器,后面黑压压的人排队等,司机嫌他慢:“算了,过吧。”

沉铨站和乘客们摩肩接踵,汗味和空调的灰尘味让他十分不适。他个子高,挎着菜篮的老太太把他挤在门口挡风,车门一开一关,冷热交加。

江南的冬天,风湿冷湿冷往骨子里钻,城市上空挂着一轮圆月,又到了每年的圣诞节。

陆冉见他静静地望着月亮,侧脸在人堆里颇有些拣尽寒枝不肯栖的落寞,淡淡问:“你去哪?不耽误时间吗?”

话音刚落,公交报站停下,他的背影如同一滴水滑入大海,消失在漫漫夜色中。

陆冉怔住,才发现公交改线了,本来六站就到她家附近,现在往西,跨过山塘河快到虎丘。

她扯着嗓子喊:“不好意思师傅,我也要下车!”

公交走后,她在站牌下四处瞭望,地段僻静,没有路灯,远处亮着几户微光。陆冉握住羽绒服口袋里的手机,犹豫着,漫无目的地迎着光线走,脚步骤停。

二十米开外,沉铨站在路口,风衣边缘融化在黑暗里,眼眸蒙着一层孤清的月色,似深埋在霜雪里的火种。

他看着她,慢慢地张开双臂。

陆冉走过去,呼出的热气凝成白雾,飘到月亮上。她给了他一个宽松的拥抱,只一下,就放开了。

梅花的幽香突然在夜里无声地爆裂开,引燃心灯,照遍夜色如白昼。

昼长人静,凛冬如夏。

*

背虎丘,面山塘,头顶溶溶月,身浸淡淡香。

这栋园林式别墅坐落在虎丘景区外围,离公路步行一刻钟,白墙黛瓦在竹林里酣睡,直到两双鞋踏破了长年累月的沉寂。

推开铁门,屋前是一片花园。漆红游廊挂着古色古香的风灯,照亮了园中景物,松柏翳翳,腊梅开得琳琅满枝,看得出有人定期打理。

园子东边的老槐下立着一块石碑,碑前放着一束白菊,一碟供果,不久前刚有人来过。借着昏黄的灯光,陆冉看清了墓碑上镶嵌的彩色照片——那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纤细的颈上系着一条法式红丝巾,手持调色盘正在作画。纵然只是一个侧面,那种自由而干练的美丽如同璀璨的宝石,让她怎么也移不开眼。

沉铨从包里拿出一小盒馥颂酒心巧克力,一束冬青和欧石楠,放在墓前。他半跪在枯黄的草地上,用湿纸巾一点一点细致地擦拭墓碑,低垂的眸子隐隐有水光一闪。

慈母林白雀之墓。

子,沉青舫立。

陆冉想起沉铨有个弟弟,墓碑应该是他弟弟立的。沉培给他买火车票,原来是要他在生日这天探望亡母,也是,他妈妈泉下有知,肯定会想他。

“阿姨好。”陆冉恭恭敬敬地鞠躬。

距离近了,才看见墓碑上刻着四行花体字,是法国文豪雨果着名的悼亡诗《明日,破晓时分》里的句子:

“j'irai par la forêt, j'irai par la montagne,

穿过森林,翻山越岭,

je ne puis demeurer loin de toi p longtemps.

我不愿在远离你的世界里停留片刻,

je marcherai les yeux fixés sur mes pensées,

我默默思索,孤独前行,

sans rien voir au dehors, sans entendre aucun bruit.

不看,不闻。”

“阿姨在法国上过学吗?”陆冉用一种好奇而礼貌的语气问。还喜欢吃名牌酒心巧克力,看起来是个时髦的贵族小姐。

沉铨的目光轻轻地落在照片上,“她以前在里昂国立美院学油画,后来考进巴黎美院,在法国待了五年,原本不想回国。”

陆冉十分钦佩,八九十年代出国留学的女孩子很少,如此专心艺术、勤奋上进的富家小姐不多见。巴黎美术学院是世界殿堂级美院,徐悲鸿、吴冠中等大师都从这里毕业,学校选拔严格,这让她不禁想到基因传承,原来沉铨的绘画天赋、还有不经意间流露的艺术气质都来源于母亲。不过她光听别人说,还没亲眼见过沉铨画画呢。

于是她说:“你和你妈妈真像。”

这话出口,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她又仔细看了一眼墓碑,上面只有两个名字相依为伴,萧瑟冷清。

“房子里是不是有她的画?”陆冉表现得很有兴趣,“我可以看一看吗?”

沉铨原本不想进屋,可他拒绝不了她的请求。她没有问任何关于他家族的事,没有问母亲是怎么去世的,也没有问那个陌生的名字,而是像新认识了一个画家那样,征求他是否可以去参观展览。

这让他感到分外舒适。他想,母亲一定会喜欢这个姑娘。

别墅常年无人居住,锁孔生锈,转了几次才打开。老旧尘封的气味让陆冉捏着鼻子连打叁个喷嚏,然而灯光乍亮,客厅的陈设让她“哇”了一声,要不是沉铨还在找鞋套,她早就蹿进去四处蹦跶了。

建筑外在虽然是中式风格,但起居室完全是法式装修。棉窗帘印着淡绿的百合花,椭圆餐桌上铺着缀有流苏的亚麻桌布,天花板的水晶灯有一半已经不亮了,但正好使光线变得柔和,暖黄的光唤醒了法金盖尔椅和沙发上刺绣的玫瑰与夜莺,让屋中多了一种盎然生机。室内色彩搭配得很巧妙,没有过于浮华甜美,而是突出生活气息,仿佛每天女主人都会在厨房准备丰盛的早餐。

这样的公主屋,是个女生都没有抵抗力。一共有八九个大大小小的房间,总面积比阿尔马蒂别墅大,即使很好奇卧室里什么样,陆冉也没有强求沉铨把它们都打开看一看。

沉铨把她带到一个四十平米的大房间,按了好几下开关,灯才忽闪忽闪地亮了。眼前摆放着许许多多蒙着白布的画板,他掀开第一张,鲜亮的颜色磁石般瞬间吸住了陆冉的视线。

那是一棵巨大的猴面包树,叁个黑人儿童手拉手坐在树枝上,一只明黄色的小鸟从枝头飞过,险险地擦过捕鸟网。

陆冉以为林白雀画的是古典主义油画,人物肖像、风景建筑之类,但几幅看下来,每一张都很生活化,尤其钟爱非洲景物。她喜欢画憨态可掬的孩子,捕沙丁鱼的老渔民,田野里色彩斑斓的鸟类,用热烈的色彩去表达情绪。

她也画名着里的插图,陆冉看见一张,忍俊不禁——她把《悲惨世界》里巴黎绅士带儿子喂天鹅的场景改了,把天鹅画成了两只小鸟,一红一黄,伸爪踢开人类施舍的面包屑,芝麻大的黑眼睛露出轻蔑。旁有裴多菲的诗句: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是红嘴火雀和织布鸟!对吧?”陆冉发现自己能认出来,得意地笑了。

沉铨没有应答,他站在画室尽头,凝视着一张画板。

陆冉怕惊动他的沉思,悄悄地走过去。这幅水彩与其他画作相比,显得过于简单,但它是那样独特,让人见之难忘。

泛黄的纸上,笔刷扫出一个蓝灰色的小星球,叁棵猴面包树拔地而起,根须如网,包裹住星球表面。一个戴围巾的孩子抱膝坐在树根上,孤寂地望着巨大的太阳,他牵着一只小羊羔,身边的玻璃罩里有一朵鲜红的玫瑰花。

画名是《第四十四次日落》,为圣埃克苏佩里的传世名作《小王子》作的插图。

一行潇洒的字迹写在右上角——

“致我亲爱的小王子,我的小船,

但望你记住:

当第四十四次日落来临,

只要有一朵玫瑰花,

猴面包树就不会长满整个星球。

爱你的,

妈妈。

25/12/2000”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沉铨听到吸鼻子的声音,抽出纸巾给她擦拭,柔声问:“怎么了?”

陆冉觉得看书、听音乐哭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冷静地说:“这叫共情,共情可是人类最伟大的情感。”

猴面包树在书中代指杂乱的欲望,玫瑰花代指爱,小王子独自在他的星球上每天看四十四次日落。每次看这本书,她都会哭,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

画板重新蒙上白布,沉铨道:“走吧。”

“你不在这住吗?”陆冉惊奇地问。

沉铨无奈道:“我快二十年没有回来,房间里都是空的。”

原来他小时候和她在同一座城市生活过,陆冉咧嘴笑了。沉铨看她又哭又笑,实在摸不准她的心思,揉揉她的头发,“不生我的气了?”

陆冉立刻板回脸:“我回家了,你自己找个酒店住吧,明天我坐十一点的高铁回南京。”

她走在前面,恋恋不舍地打量着漂亮的客厅,看到玻璃橱柜里摆着几张照片。说了要走,便不好意思多留,只瞟了几眼,都是年轻美丽的母亲和孩子的双人合影。他小时候一点点大,好可爱啊……她压下汹涌澎湃的心潮,脱下鞋套出门。

院子里的梅花香沁人心脾,经过墓碑时,她在心中默默对林阿姨说,沉铨他现在很聪明,很勇敢,很自信,就是老喝咖啡爱熬夜,有时候烟抽得也凶,这几点不好,要改。

大体来看,做母亲的可以放心。

天晚了,陆冉不想在冷风里等公交,叫了辆出租。

她坐进车里,敲敲半开的窗:“喂,傻站着干嘛?上车啊。”

沉铨在人行道上抽烟,听她唤他,指间的烟掉下去,脸上是来不及褪去的讶然。

陆冉觉得自己平时对他没有那么绝情,怎么他都变成惊弓之鸟了?她托腮道:“十点钟,你让我一个女孩子自己打车回家?”

司机师傅很上道:“是呀,我要是绑架犯怎么办?小伙子也不上点心。”

沉铨踩灭烟头踢进下水道,无声地笑了。

车门开合,带着霜花的风灌进来,陆冉拢了拢围巾,轻哼一声,不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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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车倒计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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