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冬瓜排骨汤
楚滢看着手术室的方向,已经干涸的眼眶又落下泪来。
她哭起来没有声音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眶里滚落下来,划过她的脸颊,从小巧的下巴上直接砸落而下。
她紧紧咬着chún不说话,眉眼紧紧拧着,看上去依旧是平时那副倔qiáng模样。
江宁说不出的生气,看见她就怒火中烧,一只手紧紧地揪着乌乐的衣服,朝着嘶吼出声道:“滚呀!我们儿子没有你这样的女朋友!我们乌家也要不起你这样的女孩,滚,当我求你,滚远点行吗?”
“不。”楚滢看着她,小腿都发抖,“不要,我陪着他,我等他,他说不要我跑的。我走了他醒来该伤心了。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要走。”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突然想起先前医生沉重的脸sè,面容倏然僵硬。
他会醒来吗?
他会不会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不可能,怎么可能呢,两个人情意绵绵的时候,他说会一辈子陪着自己,老了之后也要晚走一步,说好一辈子照顾她的。
乌童,你说在我后面才死的。
我都好好地站在这里,什么事都没有,你怎么会死呢。
不会的,肯定不会的,做了手术就会醒,他做了手术就会醒过来,肯定的,做了手术就会醒过来。
以后再也不跑了,她以后真的再也不跑了,别追了,换她追他吧,她还从来没有追过人呢,傻乌童得高兴死了。
楚滢胡思乱想着,泪水爬了满脸,江宁有些癫狂地笑了笑:“看不见你伤心?他看不见你再伤心,就没有我这个妈!”
“阿姨。”楚滢看着她声音哽咽地唤了声。
“你别叫我阿姨!”江宁登时发起怒来,看着她,恶狠狠地恨不得吃了她。
手术室的门“啪”一声打开。
医生解下口罩,紧紧拧眉道:“吵什么吵什么!还让不让医生做手术了?!”
“我儿子怎么样?”
“我孙子怎么样?”
乌家人异口同声地问起话来。
医生神sè缓和一些,道:“病人情况不太好,你们做好心理准备,手术得几个小时,要等就安静等着,别再外面吵吵嚷嚷了!”
“抱歉。”乌乐高大的身子都抖了抖,“您先进去,我们知道了,不吵不吵。”
他话音落地,医生扭头进了门。
手术室的门重新合上,乌乐一只手拍着江宁的背,一脸沉重又严肃地朝着楚滢开口道:“先走吧。当我求你了,先回去行吗?”
话毕,又看向剧组一众人:“没事。这里有我们,大家都不用担心,先回去。”
剧组一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一个两个都开口安慰了两句,也没有再滞留,慢慢离开。
楚滢、程思琪、宋望,三个人还在。
楚滢双腿发抖,脚下却好像长了根似的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江宁不想看她,将泪水斑斑一张脸埋进了乌乐的怀里。
半晌,眼看着楚滢呆站着不走,原先说话的老人又忍受不住,恨恨地瞪着她,眼看着就要发怒。
江远用眼神示意程思琪带楚滢离开。
程思琪看着他,抿抿chún,略微想了想,朝着楚滢开口道:“走吧,先走好不好?乌童会没事的,你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不!”楚滢正要说话,一直没吭声的宋望,一只手拽了她手腕,直接转身,大跨步往回走。
楚滢脚步踉跄,挣脱着他的手。
可宋望力气太大,她根本徒劳,半天,除了觉得手腕痛,毫无办法。
顾及着医生的话,她不敢再大喊大叫,宋望也不说话,一路拉着她手腕,没到一会,快步走到了楼道口。
程思琪紧紧地跟着两人。
到了楼道口,眼看着手术室越来越远,楚滢一把拉住边上的扶手,再也不肯走。
宋望扯着她扯不动,楚滢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边上的铁栏杆,一只脚也伸进去,将她整个人卡在那里,不说话,也不走。
她神sè哀伤至极,泪水涟涟,看在宋望眼里,却觉得怒火中烧。
楚家的女儿没有一个听话省心的。
这是他来了京城十多年,老爷子一直guàn输给他的想法,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年少时在楚家大宅里住过一两年,宋望对白茉和楚滢的事自然一清二楚,说实在的,他一直觉得楚滢有病。
公主病。
白茉住在楚家原本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所有人都能和她好好相处,楚滢不行,就因为楚家人给了白茉关爱。
其实他真的不明白那有什么好争抢好在意的。
许多父母都不是一个孩子,亲生收养也罢,男女也罢,手心手背都是肉,不是骨肉血亲,也十几年几十年朝夕相处,非得在这里争个高下立见,有什么意思?
这世界上有多少孩子从小忍受苛责打骂,有多少孩子从小颠沛流离,有多少孩子从小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甚至,有多少孩子一出生就挣扎在死亡线上,可他们许多人都能努力乐观地活下去。
像楚滢这样已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小姐,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楚家人也一直疼爱着,她那个妈妈,已经到了是非不分护着她的地步。
这么多年,她到底在别扭什么?!
宋望哪里有女生那些弯弯绕绕地敏感心思,想到先前和刚才断断续续地知道的楚滢和乌童的事,他简直bào怒,又丢脸又气愤。
楚家有这样蛮横泼辣的孩子,这样出了事连承担也不敢的子孙,他都替老爷子觉得羞。
他其实懒得管,可他也不得不管。
楚滢和蔚然也不一样,她从小就住在大宅,老爷子眼皮底下,出了事,自己视而不见,怎么也说不过去。
可眼下,他也就想狠狠地教训楚滢一顿。
如果她是男生,他甚至想拿鞭子抽死他,省得闹心。
宋望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楚滢的手腕,撕扯,楚滢紧紧抓着栏杆,一动不动,宋望面sè冷凝地盯着她,楚滢就突然哭起来,哀求道:“不走,我不走。我要在这里,乌童他醒来看不见我真的会伤心的。求求你了,表哥我求你,我不走。”
“你都没看见他家人那个态度?”宋望紧紧拧眉看着她,“你们完了。他醒不醒,多久醒,都和你没关系。事已至此,后面事自有我处理,没你什么事了,回家去。”
“不。”楚滢紧紧抿chún看着他,“不会的。他会醒,会醒来找我的。”
“就你这个样子?”宋望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叹气道,“走吧,先送你回家,江编说得对,没有那家人敢要你当儿媳妇的。”
他说话向来不客气。
楚滢却好像没听见,抱着栏杆,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半晌,宋望蹙着眉放开她,楚滢便好像突然失去依靠,滑到墙角,整个人坐在旮旯里,双手报膝,整个人雕塑一样,死死地盯着手术室的方向。
“楚……”程思琪站在边上看着,试图唤她。
宋望直接拉了她一把,道:“让她一个人在那里呆着,我们去那边坐。”
“不好吧?”程思琪看他一眼。
宋望没说话,直接拉了她手腕,就往边上不远处的座位走过去。
程思琪扭了脚,不严重,被他拉离原地,忍不住蹙眉轻嘶一声,宋望一扭头这才发现她丝袜划开一条大口。
她还穿着西餐厅服务生的衣服,也不知裙子在哪里蹭了些wū渍,看上去说不出的狼狈。
宋望蹙眉看她一眼,直接将她打横抱起来,坐到一边的座位上。
程思琪就坐在他腿上,医院里人来人往,她有些不自在地动了一下,小声道:“放我下来。”
“不放。”宋望说了两个字,不容置喙。
话音落地,也不理会她,低下头去查看她的腿。
“下午出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程思琪声音小小地说了一句,距离并不远,纵然她压低声音,呆坐在墙角的楚滢也听得见。
她第一次看见程思琪就觉得亲切,当时她刚到宿舍,程思琪单腿跪在床上,很认真地铺床。
她长得漂亮,眉眼温柔,chún角含着一点点笑,和她记忆里,某一天的妈妈完全重合。
不知怎么,她就喜欢黏着她,喜欢看到她对自己笑,喜欢和她形影不离,和她在一起,她有一种很罕见的满足感和安全感。
程思琪也的确和她想象中一样,温柔爱笑,对她非常好。
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好朋友,她下去却那样狠狠地推了她一把,责怪她欺负她,她还帮着自己遮掩。
她又抬眼看着手术室的方向,想到乌童,心绪涌动,脑仁要爆炸一般。
楚滢双手紧紧地抱着膝盖,手臂越收越紧,恨不得勒死她。
不远处--
宋望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脱掉了程思琪的高跟鞋,然后,又避开她小腿的擦伤,小心翼翼地将她的丝袜拉扯了下来。
再然后,他将程思琪放到了边上的座位里,捡了高跟鞋和丝袜,直接扔到了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你扔我鞋子干嘛?”程思琪着急起来,郁闷地看了她一眼。
“会让你摔倒的鞋子都不是好鞋子,不要也罢。”宋望淡定地说了一句,吩咐道,“你就坐这里别动,我去拿点擦伤消肿药膏来。”
“没事的,擦破点皮根本不用上药。”程思琪一脸无语。
“乖乖坐着。”宋望懒得和她多说,看着她,估摸她反正也没法起身,气定神闲地去买药。
程思琪坐的位置距离楚滢并不远,看着她,心里难受不已。
楚滢是她到京城第一个朋友,一开始,她觉得她爽朗活泼,又喜欢叽叽喳喳地说话,当真是非常非常喜欢她。
一个楚滢,似乎都将她死寂的一颗心慢慢地唤醒了。
很多时候和她在一起,她都觉得自己就是普普通通,一个快乐的大学生,而不是那个背负着沉重过往的程思琪。
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彷徨,大概是在《天籁之音》总决赛那一晚,她跟着楚滢跑去了医院,楚滢对着楚老爷子,咬牙微笑着说了那一句“真好。”
她当时心里咯噔一声,第一次,意识到楚滢当真有极为偏激的一面。
再后来,听了楚滢那些话,又听了楚妈妈那些话,她有深深的无力感,除了叹息,再也不知道该有什么情绪。
直到楚滢牵扯上乌童和江远,她更深地意识到,她心里有一个角落,住着偏激而脆弱的楚滢,一点就着,基本上没有人能靠近。
觉察到不舒服被伤害,她会立马竖起全身的刺,将对面人扎得千疮百孔。
这样的楚滢,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而每次出了事,无论她到底有没有错,她也只能先尽力地维护她。
她只是并不想失去这样的一个朋友,她一直以为,在乌童那样温暖炙热的爱情里,她总有一天,会变成温柔乖巧的楚滢。
她也一直觉得,这一天应该不会太久,等不了多久的。
可是,乌童出事了。
乌童出事了,他的家人都因此崩溃,楚滢看上去也崩溃,她真的不敢想象,事情接下来会怎么去发展?
她错了吗?
也许在一开始,她就不应该一直想着以柔克刚,不该自以为是地认为,给楚滢更多的爱,就能弥补她心里对感情的渴望。
程思琪看着她,半晌,也没有出声,悲伤地低下头去,一双脚就直接放在地上,地板冰冰凉,那凉意透过脚心,似乎能钻到她的心里去。
宋望折回来,帮她清理了一下小腿,又往擦伤的地方抹了药。
眼看着楚滢神sè呆滞,两个人也都没有在说话,静静地坐着,这一坐,就坐了四个多小时。
从六点半进了手术室,到结束,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
乌童陷入重度昏迷,转到icu病房。
乌家人一脸疲惫,得知他尚未脱离危险期,哪个也不敢放松,看见楚滢,更是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
十一点半,宋望生拉硬拽,将楚滢带出了医院,和程思琪一起,送她回家。
从他将楚滢塞上车,楚滢便好像傻了一样,再也不动了,不哭不闹,整个人蜷在后座成一团,看上去也了无生机。
临近一点,到了楚家。
程思琪没有鞋子,没办法下去,宋望开了车门拽着楚滢回家。
楚滢不吵不闹了,木偶一样地跟着他,楚宅外路灯亮着,昏黄的灯光在夜sè里浅浅晕开,近处远处有虫鸣声传来,夜,无比静谧。
台阶下,宋望松开她,低声道:“进去。”
楚滢看着他,神sè呆呆的,半晌,宋望转身欲走,她突然开口道:“表哥。”
宋望住了步子,回头,居高临下地垂眸看她。
“我真的很差劲吗?”楚滢看着她,语tiáo喃喃道,“我这么差劲这么讨厌,你说,乌童那傻瓜为什么会爱上我呢?”
她面sè沉重,在昏黄的灯光下,满布哀伤。
宋望定定地看着她,chún角扬起讥诮的一道弧度,淡淡道:“你不是说了,他傻,可能就因为太傻了。”
他语tiáo凉薄,面sè寡淡,英俊的一张脸在夜sè里,冰冷严肃。
出口的一句话,却让楚滢踉跄着退了一步。
宋望看着她,一只手掐上她下巴,目光幽深凛冽,一字一顿道:“白茉死了,楚沣也死了,乌童可能也会死,都和你脱不了关系,你好自为之吧。”
他一句话说得极淡漠,每个字,却重若千钧。
楚滢看着他,宋望收了手,她脚下一软,踉跄一下,跌坐在原地。
宋望没有再看她,两步跨下台阶,脊背挺直,大跨步朝着停车的方向而去,慢慢地,清俊秀逸的身影隐没在夜sè里。
他最后两句话一直在耳边回荡,楚滢坐在台阶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慢慢地,站起了身子。
大宅一片安宁,这个时候,所有人都陷入了沉睡。
先前宋望给楚家打了电话,知道他们在一起,自然也没人因为她夜不归家而担心。
楚滢拿钥匙开了门,阔大的客厅里有月光,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她慢慢地走着,也没有开灯。
不知道哪里透着风,分明是盛夏,可她竟然觉得冷。
楚滢木偶一样地迈着小小的步子,楼梯就在不远处,可她忘了上去,她忘记了要睡觉这么一回事,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抱着肩膀,她在沙发角落的地上坐了良久,听着客厅里的摆钟一下一下地走动着,一颗心,都是空的。
她想起了乌童,她一直想着乌童。
她在课堂上因为江远黯然神伤,他递纸条给她,问:“我可以做你男朋友吗?”
他的字迹清隽工整,非常好看。
她因为知道江远已婚的消息哭着跑开,在楼道里吻上他,他下意识揽着她的腰,嘴chún和手掌都炙热。
她去他家,知道了他和江远的关系,迁怒他,飞快地跑开。
他追上来,紧紧抱着她不撒手,她怎么发脾气他都不肯撒手,反而将她抱得更紧,qiáng势的亲她。
他说:“如果你想说我讨厌死你了,就换成我爱死你了,如果你想说分手,就说,乌童,我们亲个嘴吧。”
他在学校宿舍楼下,拿着喇叭,一声一声地喊:“楚滢,我爱你,楚滢,我爱你,楚滢,我爱你!”
他到底为什么爱她呢,她这么恶心这么差劲,这么矫情这么自私,这么泼辣蛮横无理取闹,从小到大没有异性喜欢她,他为什么就会喜欢他呢。
也许就像表哥说的那样,太傻了,因为太傻了,所以才会喜欢他。
可是怎么办,这样傻乎乎的他,以后可能再也没有了。
不会的,不可能,不应该啊!
他这么好,他是这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男生了,他有时候也男人,他吻着她,有时候害羞有时候却非常霸道。
他其实还很青涩很稚嫩,他才二十出头,正由一个男生,慢慢地变成一个男人。
他这么阳光坦率的人,怎么可能会出事呢,出事的那个人应该是她才对,被撞死的那个应该是她。
是不管什么时候,都仗着他的宠爱包容,一不高兴拔腿就跑的她。
她这么爱跑,为什么都没有车撞死自己呢。
为什么要撞他。
其实她知道他肯定会追她,可到底为什么要追她,为什么每次都追她,为什么不管她怎么样无理取闹,他都傻乎乎地要追她呢。
根本不值得,这样一个她,哪里值得他追,哪里有资格拥有他的爱。
为什么要追她。
楚滢双手抱着膝盖,将脸颊深深地埋进去,泪水珠串一样,一串一串地往下落,她忘了时间忘了思考,所有的思绪都被和他有关的事情所占据,泪水婆娑,眼前一片漆黑,可他许多张笑脸出现在她眼前。
耳边也回想着他过往有意无意说的那些话。
他说:“我妈小时候老打我,可她每次打了我自己却在那哭,我还委屈,还得可怜兮兮地安慰她。”
他说:“我从小成绩就bàng,比你qiáng哦!”
他说:“楚滢,我们毕了业就结婚怎么样?以后要一个小宝宝,就叫呜呜呜!”
他说:“下次还去我家吧。我妈已经不生气了,我让她做冬瓜排骨芸豆汤给你喝怎么样,我妈炖的这个汤最好喝了,是我的最爱。”
原来,不知不觉中,他的那些话,已经刻在她脑海里,怎么也忘不掉。
他那么一个人,已经刻在她心上。
他这样,就好像生生地挖了她的心,心都空了。
楚滢忍不住呜咽起来,又下意识紧紧咬着chún,她的chún被咬出血,腥甜的血流到嘴里,她才觉得疼。
乌童流了那么多血,肯定很疼吧。
他肯定很疼的,她到底要怎么办,怎么办他才不会疼。
楚滢紧紧咬着chún,半晌,又想起他说的那些话,他笑话过她二十多岁都不会做饭,她说以后请个保姆。
他说不行,那样感觉起来多没意思。
她答应以后结了婚和他一起学着做饭炒菜……
楚滢怔怔地想着,突然喃喃道:“冬瓜排骨芸豆汤。”
是了,乌童最喜欢喝这个汤了,他刚做了手术,肯定需要补充营养,他妈那么忙,哪里有时间炖汤给他喝呀。
她要是做了汤给他,他肯定特别高兴,他要高兴疯了吧。
楚滢这样想着,慢慢地止了哭声,身上还突然有了力气,甚至,婆娑的泪眼中都散发出一些蒙蒙的神采。
从小养尊处优,她自然没有做过饭,别说做饭,她连厨房都没有进去过。
楚滢站起身来,擦干眼泪,快步朝着厨房的方向走过去。
进了门,开了厨房灯,她又关了厨房门。
厨房很大,她环视一周,却觉得非常陌生,好像她不是楚家人,她对楚家一点儿也不熟悉。
站在门里面愣了半天,她也不知道从何下手。
她失神地想了很久,才傻乎乎地拿出手机,在网页上搜索菜谱,她找得很认真,根本没注意到,时间已经显示两点半。
本该休息睡觉的时间,她的脑海里,却只有煮汤这么一个念头。
也许乌童已经醒了呢,也许他已经醒了呢,没有看见她,他肯定很伤心,她熬了汤,熬好了就给他送去,他看见了肯定要高兴坏了。
肯定的。
这样想着,她已经搜出了菜谱,按着菜谱,开始准备东西。
冰箱里琳琅满目,她找了半天,找出一块冬瓜来,又翻翻找找半天,在冷冻里找出一块排骨来。
不知道豆子放在哪里,拿着冰块一样的一块排骨站了半天,她傻子一样,忘了将它放下来。
她最后决定不要豆子了。
乌童多好说话,没有豆子估计也不要紧,别说冬瓜排骨汤了,她就带去一瓶水,他肯定都特别高兴的。
盛夏天,她十个手指被冻得通红。
最后,她看着排骨又犯难,不知所措。
总得先解冻吧?
楚滢胡乱想着,心里着急,她烧了开水,直接将排骨扔进去解冻。
开始切冬瓜。
她自然不会切,冬瓜皮硬,瓤又十分光滑,她看了半天,决定先将皮削掉,一般人都是不吃皮的吧?
她这样想着,信心百倍地开始削皮。
太着急,两次切到手,血染红了冬瓜她才发现,着急慌乱地又将染血的地方赶紧切掉,去客厅里找创可贴贴上。
她这样,自然惊动了睡在楼下的佣人,看见是她回来,松了一口气,揉着惺忪的睡眼继续回去睡觉。
楚滢松了一口气,回到厨房里继续切冬瓜。
排骨被煮的沸腾,她关了火,小心翼翼地捞出来,又用凉水冲,冲完了,也算是切好了冬瓜,又开始切肉。
自然比冬瓜更困难,她将肉沫溅得到处都是,厨房里跟打了一场仗似的。
三点半,冬瓜和排骨才算准备好,她在厨房里找了好久,才找出了和菜谱上类似的一个炖汤锅。
是白sè印花的瓷坛子,双耳,端起来很笨重,楚滢烧了水,将冬瓜、排骨和几片生姜一起放进去,大功告成。
拧了小火炖着汤,楚滢直挺挺地站在边上一直看着,这一看,就看了四十分钟。
她的视线里什么都没有,再也什么都看不见,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锅上,到最后,也就按照菜谱上说的舀了两勺盐进去。
她自己煮的汤,她亲手煮得汤……
只想到这一点,她都忘却了一切,激动不已,紧紧咬着chún,又想哭又想笑。
还是流了泪,眼泪涌出眼眶,她泪眼婆娑地去看,掀了盖子放在边上,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煮好,楚滢拿了汤勺去尝。
汤勺很长,她伸进去的时候太激动,不知怎的勾了一下,滚烫的一个锅被她带得往外倾斜,砰地一声,直接从台面上摔了下来。
楚滢受惊般往外蹦了一下,灼烫的瓷片掉了一地,连带着滚烫的汤汁和炖好的骨头,撒了一地。
她离得太近,穿着露脚背的凉鞋,从脚踝到脚面,避之不及的一只脚被尽数浇了汤,楚滢大脑空白地站在原地,看着满地狼藉,神sè狠狠地愣了一下,才刚刚止住的眼泪,又猛地迸发而出。
时间是四点二十分。
从到家,她前前后后用了三个小时,熬得一锅汤,没了。
天要亮了吧。
夏天亮的早,五点多就天亮了,她还急着去医院看乌童呢,怎么办,她还着急着去医院看乌童呢。
他肯定醒了,他会不会怪她,他醒来的时候她不在。
她炖了汤的,她准备天一亮就给他送去,可是怎么办,马上就天亮了,她炖好的一锅汤,就这么没了。
没了啊。
楚滢不敢置信,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撒了一地的冬瓜和肉块。
肉块还散发着香味。
她多能干,她第一次炖汤就炖得这么好,乌童看见了肯定会夸奖她的,他应该夸奖她的。
可是什么都没有了。
他看不到也吃不到,怎么办,要不要再炖一锅,还来得及吗,她做起事来笨手笨脚,这么慢,还来得及吗?
她又想炖汤,又想天一亮就去看他。
可是怎么办,她到底要做哪个,楚滢六神无主,蹲下身去,愣神地看着满地狼藉,看着看着,泪水就划过脸颊,她犹豫着,抬眼看冰箱。
到底要炖汤还是收拾东西去看乌童?
她这样想着,都没注意到背后的厨房门突然打开了。
她响声太大,别说一楼的佣人,家里所有人都已经被惊醒,此刻,都站在门口,神sè诧异地看着她。
她穿着一件白sè的及膝裙,蹲下去,背朝着所有人,蜷缩的后背让她看起来像一只虾,裙子耷拉在地上,染了汤汁,看上去狼狈得不得了,她却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就那样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肩膀,蹲在地上,也不知道干什么。
楚母看着她,一丝睡意也没有了,正想说话,楚滢却突然站起身来。
她神sè急迫,往冰箱的方向走。
一众人这才发现,她一只脚被烫伤,通红通红,好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红,有些地方好像都烫破皮,看得见皮肉和血迹,脚背上烫起了大大的水泡,连在一起,看上好可怕。
还有腿,她两条腿被瓷片划了好几道口,渗出血。
真的是太可怕了,楚母受惊般猛地捂了嘴,泪水从她美丽温柔的眼睛里落下来,染湿了手指。
楚滢好像不知道疼,她走得还很稳,步伐急促地往冰箱的地方去。
楚nǎinǎi没下来,楚老爷子和楚沐,还有跟来的几个下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半晌,楚沐似乎是有点害怕,声音轻轻道:“楚滢?”
楚滢的步子突然停在原地,怔怔地看过来,看见所有人都看她,神sè愣了一下,有些紧张地搓手道:“吵醒你们了吗?我就是想炖汤,笨手笨脚的,汤洒了,要重新炖的,要再炖一锅,时间已经不够用了。”
她说话和平时不一样,声音轻轻的,就像个正常的乖巧女孩。
楚家人夜晚知道了乌童出车祸的消息,却并不知道是因为她,此刻看着她,倒也第一时间联想到可能是乌童的缘故。
楚老爷子没有平时那么严肃,声音温和道:“这些事让佣人做就可以了。你这回来不休息,半夜做这个干什么?”
宋望已经说了乌童伤很重,这一时半会也不可能喝汤啊。
所有人看着她此刻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心里都有些怕,竟是没人敢说多余的话。
“乌童喜欢喝冬瓜排骨汤,我做给他喝,天亮了就要送到医院去,说不定他昨晚就醒了呢,他醒来没见我肯定伤心。来不及了,我要赶紧再炖一锅,你们不用管我。”
“滢滢。”楚母崩溃地喊了一声,喃喃道,“你的脚,别做了,乖,妈妈帮你做,你的脚受伤了,你要休息。”
“诶?”楚滢看了她一眼,这才去看她的脚,她看了一眼,大脑倏然空白,站立不稳,她神sè呆愣地跌坐在原地。
很疼……
她从来没有这么疼过,脚上传来的灼痛感一时间传遍全身,她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下意识用手去抓,又恨不得剁了脚,还想胡乱地在地上打滚,减轻疼痛。
她伸手去抓脚,楚母连忙快步过去抓紧她的手。
楚滢一抬头,看到了不远处门边一个浅蓝sè的碎花围裙。
白茉很多时候在家休养,最喜欢做饭,每次在厨房帮忙,出出进进,她围着的,总是那个浅蓝sè的碎花围裙。
看着她惯常用的那个围裙,楚滢神sè呆愣了半天,又哭了。
她这眼泪来的毫无征兆,就好像泉水从泉眼里涌出来一般,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她目光定定地看着那条围裙,半晌,彻底崩溃了,呜咽道:“白茉,白茉。”
她当年的确不是故意烫伤她。
爷爷一巴掌将她扇倒在地,她才四五岁。
看见白茉在地上打滚,看见所有人都着急地围着她,她纵然觉得害怕,觉得慌张,心里有一种酣畅的快感。
她觉得活该,谁让她抢她的东西。
她又不是楚家人,就因为死了爸爸,就非得赖在楚家,享受着那么多人的怜惜和关心吗?
那些原本都是她一个人的。
这么多年,她不敢正视白茉那道疤,可从来没有一刻,像眼下这样后悔懊恼,像眼下这样,深刻地体会到她的痛。
她才比自己大两岁,她当时才多大,她瘦得像豆芽菜一样。
自己怎么会那样对她,怎么能那样对她,为什么烫伤她,为什么烫伤后都没有道歉,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道歉。
一定很疼吧,她当时一定很疼吧。
她那么小,还烫伤在那样的位置,一定很疼吧……
“白茉。”楚滢抽抽搭搭地说着,泪水止也止不住,泪眼婆娑,下午到现在流了太多泪,她一双眼肿得跟核桃一样,嘴chún被咬破,整个人看上去都无比狼狈,她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慢慢地,对上了楚老爷子复杂难言的神sè。
楚老爷子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半晌,楚滢突然更大声地崩溃哭起来,痛苦地哽咽道:“爷爷,我错了。”
她十几年没有给任何人道过歉,白茉死了,楚沣也跟着去,楚家人一方面难过,又一方面也着实身心俱疲,没有人责怪她。
这一刻看着她,看着她哭,看着她说话,一颗心都紧缩起来。
楚母也流了满脸的眼泪,看着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楚沐呆站在原地,看着楚滢触目惊心一只脚,无比心痛。
他这一生,最怕看见的就是烫伤烧伤,几乎无法忍受,他边上的楚老爷子拍了他一把,开口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她赶紧抱回房间!”
楚沐回过神来,连忙应是,快步上前去抱她。
楚滢蜷缩在楚母的怀里,声音哽咽道:“不用,不用。我不要上去,我还没有炖汤呢,一会天亮了,得给乌童送去。”
“都这样了还炖什么汤?”楚老爷子着急地说了一句,催促楚沐,“将她抱回房,速度快点!”
又转身朝向身后,吩咐道:“叫一声,赶紧叫医生过来,别愣着呢。”
楚沐不敢再耽误,不由分说,扶起楚母,将楚滢抱起来,出了厨房,上楼去。
楚滢没有再说话,快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又突然抬头看向了楚沐,声音沙哑道:“我不想回房,送我去白茉的房间吧,行吗,送我去她的房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