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二
雨下得很大。一滴一滴,仿佛要把这世间所有的罪恶不平都一一洗尽。
屋檐下伏着一个孩子,乱发遮住了他的面容,他蜷缩着,一只腿不自然的颤抖。
街上氲起了些许轻雾,从这雾里缓缓拐出一个人,身形略显瘦削,撑着一把素色的油纸伞,一步一步,走得近了,伞下的面容慢慢清晰。
这人有一对浓淡纤宜的眉毛,一双微微上挑的眼,一抹不薄不厚的唇,这无疑是一副少有的好相貌,但他的容色却是和他身上的衣衫一样,苍白。
他的脚步不急不缓,快走到那个孩子前的地方时,忽然停下了脚步。他从襟里掏出一方白帕,覆在唇上,压抑不住的咳嗽声倾泻般响了起来。
他的声音似要马上断裂,全身微弓了起来,连手指都在痉挛着,活像要把肺也咳出来一般,听去就像他的肝脏,都在咳嗽声中片片碎裂似的。
很少有人能听他咳完。
一团白光暴起,剑光划过雨雾直指他的面门,他却还是在咳嗽。
一秒,两秒。
剑锋逼近他的眉眼,剑气将面上的肌肤激出了小小的疙瘩,他还是在咳。
似乎永远也停不下来。
剑很近很近,近到让人已经觉得他必死无疑的时候,他终于不咳了。
他的手中多了一柄刀。
多么美的刀啊!
像美丽女子的一声轻吟,动魄动心。
刀锋是透明的,刀身绯红,像透明的玻璃镶里着绯红色的骨脊,以至刀光漾映一片水红。
刀略短,刀弯处如绝代佳人的纤腰,刀挥动了一下,带着像空籁一般的清吟,还掠起微微的香。
只一下。
大好的头颅滚落在地,在这样的雨里,这样的雾里,喷涌而出的鲜血开出来异常灿烂的花。
一方白帕飘到那血花上,慢慢污了色泽。
他继续向前走,脚步依旧不急不缓,容色衣衫依旧苍白,头上那把油纸伞依旧那样的素净,便连那把染了鲜血的越发美丽的刀也消失不见。
前方是一处酒家,老板正站在门前,他在等一个人。
他并没有看见那一场杀戮。他只看见一个撑着伞的青年向他走来,他觉得自己等的人到了。
果然,他听见那人说,我姓苏。
苏梦枕。
老板忍不住仔细打量一下这个年轻人,他想看看,是怎样一个人,能让那个狠毒骄傲的小侯爷早早等待。
他对上了他的眼。
猛地打了一个寒颤,老板迅速低头,恭声道:“小侯爷在楼上恭候多时了。”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
崇山峻岭,参天古木都填不平他眼中的幽壑。
庄周收起伞,拾级上楼。
楼上并无他人,只凭栏靠着一个华服锦衣的少年。
‘神通侯’方小侯爷,方应看。
“苏楼主来的这么晚,想来是对我准备的礼物很满意。”方应看回头笑道。
方小侯爷生得漂亮,笑起来自然好看,像是天真可爱不解世情的处子一般。
可谁能想到这幅皮相下的隐藏着嗜人的狠毒与贪婪?
天使的面容,魔鬼的心肠,豺狼的狡猾,毒蛇的奸诈。
大约也只有这样的一个人,才能在杀人不眨眼的庙堂之上畅然而行。
庄周抬步走过去,窗外,河如玉带,飞檐翘角,亭台楼阁,端端是繁华的开封景象。
“弱了些。”
方应看一怔,随即大笑:“好,下次一定不会辜负楼主的期望!”
“便不知还有没有下次了。”庄周淡淡一应。
“怎么会没有下次?我可以令全天下的名医一起会诊楼主。”
“医生不必多,多了反而误事。”
“至少可以都试一试,试一试就有机会。”
“机会有很多,但是选择机会的却是人,这样的机会我不想要。”
方应看挑眉一笑道:“金风细雨楼怎么能够满足苏兄?”
“就像你没法知道天上的鸟儿快不快乐一样,满足不满足是我的心情,你不是我,你又怎么知道?”
“因为你我都不是鸟儿,而是狼,没有一头狼会满足于一块肉。”
“这世上总有孤狼的存在。”
“我以为我们会是朋友。”
“这世上的朋友分很多种。”
这次会面的意义说到这里已经结束,金风细雨楼不会被‘有桥集团’所用。
方小侯爷又笑了起来,他真的很爱笑。
到不愧是‘多指横刀七发,笑看涛声云灭’中的‘笑看’。
“那么,就让我这个朋友给你一个忠告。”
“你最好现在就回金风细雨楼。晚了,你就连这块肉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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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风细雨楼。
他们已经打退几轮突袭,楼子前已经停了十几具来不及掩埋的尸体。
剩下的人喘息着,却并不退缩。
年轻的,苍老的,一张张面容上带着灼亮人心的坚毅。
‘不悔。死也不悔。这是我们的金风细雨楼,没有人可以践踏!’
又一次突袭到了。
雨水和血水,撕杀和□,生与死,交错缠绕,哪有比毁灭更悲哀更美好的事情?
一个年轻人抹了一把脸,鲜血映在他的眸子里。
‘楼主,我们快挡不住了。
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剑光一闪,快得令人目眩的一剑刺向年轻人的喉咙。
他无论如何也挡不住这一剑。
但他并没有死。
年轻人笑了,那笑容出奇的耀眼,他知道,他身边的人定也和他一样。
粉红色的刀雨在这样的笑容里骤然浮起,恍若一片漫不经心缠绵悱恻的华梦。
六月初三,江湖宵小聚众攻打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率众击退,于天泉山刀斩十三名绝代高手,自此天下闻名,举世皆惊。
闻听这一消息,方应看只觉得自己身上被激起一股寒流,战栗,刺骨。
他想起那个男人离开时看向他的一眼。
他见过这世上那么多那么多的人,见过各式各样的眼眸,高贵的,傲然的,冷漠的,温柔的……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一双眼睛。
深沉的恍若九幽之下填不平的幽壑,又如即将风化的废墟,偏又在幽壑废墟间生生的燃着两朵寒焰,冰冷的近乎灼热。
无论怎么样地言语,怎么样的笔墨。
终觉浅。
作者有话要说: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