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扫墓
魏纶展侧眸看着正一脸专注地开着车的林凡晖,但是他知道现在林凡晖的心情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平静。
今天一大早,林凡晖就来了,在办理了出院事宜之后,林凡晖就示意魏纶展跟上自己。
林凡晖坐在汽车的驾驶座里,脸上带着黑色的墨镜,静静地看着前方,等待着,魏纶展默默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没有张嘴说什么,理了理自己身上黑色西服的领口,就坐到副驾驶上。
车子慢慢地在车道上行驶,人口渐渐变得越来越稀少,这里似乎是一个郊外地区,一路上两人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也没有放任何歌曲,一直保持着缄默,一种莫名的肃穆氛围在整个车厢里面流转。
“到了。”林凡晖轻轻地说道,这是今天林凡晖说的第一句话。
魏纶展看向这个地方,很秀丽的风景,人烟罕至,这是一个让人能够心情平静下来的地方,一个很简单的墓地。
是的,墓地。
魏纶展慢慢地吐出一口浊气,打开车门,看向林凡晖。
但是林凡晖没有将目光移向自己,而是怀中抱着一束白色的菊花,一直看着前面,看向墓地的高处,墨镜将他的半边脸都隐藏在阴影中,镜片上反射出现在蓝天白云的美丽风景,或许这是现在林凡晖并不想看到的景致,即使看到了,也映不进他的心里。
“我们走吧。”依旧寡淡的语气,平淡得似乎没有一点波动。
“嗯。”魏纶展应了一声,跟在林凡晖的身后,踏上了那有点岁月痕迹的白色大理石。
林凡晖一步步地往上走着,走得很慢,但是很稳。
魏纶展眯了眯眼,目光定定地落在林凡晖的手上,那双修长的手正紧握着,骨节发白。抿了抿唇,魏纶展伸出了手,轻轻地包住林凡晖的手,在自己的手掌接触到林凡晖的皮肤时,魏纶展明显地感觉到那人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就像哭泣时的哽咽。
但是那双手没有将自己甩开,而是任由着自己将他的指尖松开,然后牢牢地被牵住,指腹相磨。
魏纶展眸眼半阖,向上踏了一步,和林凡晖齐身,“凡晖,我在。”
魏纶展注意到那人下颚的线条绷紧,但是依旧没有转过头来,只是握住自己手的力度加了几分。
一段白色大理石的的阶梯并没有多长,但是他们依旧花了不少的时间,一步步地,如同朝圣一样,走着每一步。
魏纶展知道林凡晖是第一次来,但是林凡晖却像来过很多次了一样,熟悉地走到了一座墓碑前,上面已经放有一束白色的菊花,林凡晖无声地看了一眼,菊花还开得很灿烂。
林凡晖将那束菊花放在墓碑的一旁,然后将自己怀中的一束放在旁边,慢慢地蹲下,如同孩子一样,抱着自己的膝盖,抬头仰望着这个并不算高大的墓碑。
魏纶展顺着林凡晖的视线落在墓碑上,
“玄·林”
“莉莉·西尔弗德尤·恩科肖特”
只有名字与生卒年月日,其他的都是一片空白,没有墓志铭,什么都没有,魏纶展的目光落在那个末尾的日期上,那是十九年前的今天。
林凡晖慢慢地探出手指,指尖颤抖不已,但是却仍旧固执地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着两个人的名字,动作是那样的轻,似乎害怕惊扰了什么一样。
“纶展,你已经听他讲了我的事情吧。”林凡晖看着墓碑轻语。
魏纶展没有开口,默认了。
林凡晖抿唇,想来也是如此,要不然那天为何会知道自己看见那样的场景竟然会失控。
“我父母他们啊,是很俗套的故事,就是一个贵族的女儿和一个三流戏剧演员相遇了,然后相爱,女孩为了男孩逃了出来,两个人私定了终身,虽然过得很苦,他们却觉得很快乐,然后他们就有了一个小孩,因为那个小孩的爸爸是华人,所以小孩继承了父亲的黑发黑眸,但是五官却继承了母亲的血统,你看基因就是这么有趣,但是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童话……”
林凡晖笑了,嘴角轻挑,有点嘲讽,有点苦涩,有点……悲哀。魏纶展嘴唇线条紧绷,想叫林凡晖不要笑了,但是魏纶展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他。
过了好一会,林凡晖低沉的声音才继续,“虽然两人有了孩子,他们很相爱,但是拮据的生活依旧如同一颗定时炸弹,一直生活在富奢家庭中的女孩虽然一开始在爱情的支持下,坚持了一段时间,但是时间一长,这样的生活开始一点点地消磨她的意志,男孩为了支撑着三口之家的生活只能够不停地工作,但是每次回家面对的都是女孩的抱怨,争吵开始不断地出现在这个家庭中……”
林凡晖停了下来,慢慢地将手指收了回来,抱住自己的膝盖,如同婴儿一样蜷缩成一团,魏纶展似乎都可以听见林凡晖喉咙底处的呜咽。
“有的时候啊,女孩会很迷茫地抱着自己的孩子低语,她不知道这个家的未来在哪里,不久之后,女孩的父亲就找到了女孩,让女孩跟着自己回去。”
“女孩回去了,她觉得她需要冷静一下,然后她留给了男孩一个纸条,带着他们的小孩回去了,然后女孩每天都会在思考着,爱情,生活与未来,小孩也在一天天地长大,他是这个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但是他的黑发黑眸却无不在提醒着所有人,他是一个野种。”
“然后呢,在小孩六岁的时候,举办的生日宴会上面,他的父母都死了。”林凡晖歪着头一笑,“原来,在女孩走了之后,女孩的父亲曾经下令让男孩在所有的剧院里面都找不到活做,男孩很思恋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即使他们根本没有钱去结婚,一个没有力气,只会演戏的人却没有任何剧院接纳他,即使他有着才华那又怎么样,在这个世界,在权势和金钱面前,才华又算得了什么呢?”脸上的笑意扩大。
“男孩为了活下去,只能够做一下自己之前根本不耻的事情,偷窃,抢劫,只要能活下去,他都不得不做,因为他还想再看一眼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结果机会就来了,他在做活的时候认识的朋友说可以帮男孩去见他们,男孩很兴奋,就答应了。但是他不知道他所谓的朋友以前的家庭被女孩的家族在一次收购的时候弄得家破人亡,而这样的家庭还有许多,然后……男孩和女孩在这次袭击中被击中,死了……”
林凡晖低低地笑出声,“你看,是不是很有趣,呵,你说怎么会有这么有趣的事情发生……”
林凡晖抱紧自己的膝盖,强硬着笑出来的笑声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压抑在喉咙中的低泣如同困兽。
魏纶展沉默地看着林凡晖,他知道林凡晖需要的是发泄,而不是安慰。
魏纶展转头看着墓碑上面的两个名字,有点恍惚,林凡晖说得对,之前他已经听那个人说过,那个恩科肖特的家主,林凡晖名义上的外公。
那人看上去似乎有六七十岁了,但是魏纶展知道实际上这个老人只有五十来岁,是一些难以负担的东西将他压得不得不显出老态。
老人坐在一个靠背椅上,手指有点颤抖地端起茶杯,似乎那些往事的回忆对于他来说是一种痛苦。
“我对不起那个孩子。”这是老人在叙述里面所讲的最多的一句话,但是魏纶展没有问那个孩子是谁。
“那天晚上,其实莉莉已经告诉我,她想好了,她要和那个她所爱的男人在一起生活,而不是活在这个虽华丽但是坚固的囚笼,她不愿他们的孩子过和她一样的生活,我很生气,将莉莉轰出房间,然后一个人在书房里生闷气,等我注意到不对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老人用着懊恼地语气,伸手捂住自己的脸,过了好久,才慢慢地平静一些,可以继续开口。
“等我赶到的时候,只见到德尔菲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宴会的桌子下面,血喷淋了他一身,在他身前的是她母亲的尸体,一颗霰弹直接射中了莉莉的头部,几乎轰掉了她的头颅……”“老人发出一声悲切的呜咽,几乎无法自制。
“后来别人告诉我,那个男人在发现不对的时候,立刻就将他们母子二人藏在桌子下面,然后出去吸引别人的注意力,我无法否认,他真的是一个好演员,那些歹徒看见他的样子,相信了,但是长期找不到莉莉,让他们开始急躁,于是他们想要先向那个男人开刀,莉莉看见了,钻出了桌子,大喊着让他小心,然后他们发现她了……”
老人的喉咙似乎被什么堵住了,极其嘶哑的声音从声带上划出,“莉莉死了……”
老人就那么呆坐在椅子上面,看着前面,即使魏纶展看到那双浑浊的眸子和自己对视,但是焦点却不在自己身上,机械地继续说着,“德尔菲活了下来,但是他却像是死了一样,他只会坐在那里,什么都不会讲,对什么都不会有反应,为了避免再刺激他,我没有让他去参加他父母的葬礼,他看了一整年的心理医生,病情才有所好转,但是……他不承认自己是德尔菲,他只知道自己是叫林凡晖,他父母给他取的中国名字,他像是完全否认掉自己的过去……”老人重重地喘一口气,无力地说,“或者说,他是否认掉了自己的存在……”
“我对不起那个孩子。”老人痛苦地揪住自己的头发,“莉莉,那是……莉莉的小孩啊……”
“最后,德尔菲开口想要去中国,并且拒绝任何恩科肖特家族的在今后的帮助……”老人像是脱力了一样,全身无力地躺在躺椅上,“我没有办法,我……只能答应他……”
魏纶展看着面前的老人,没有说话。
林凡晖的哭声越来越小,魏纶展也蹲了下来,看着面前的墓碑轻声说道,“凡晖,你恨你的外公吗?”
林凡晖松动的肩膀一僵,过了一会,低哑的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带着迟疑与迷茫,“……我不知道。”
“那你恨你的父母吗?”
“…………我不知道。”
“你恨你自己吗?”
“……”没有回答。
魏纶展抬手摘下林凡晖的墨镜,看着他的眼睛柔声说道,“那……你父亲将你们藏起来的时候以及你母亲当时和你躲在桌子下面有对你说过什么话吗?”
林凡晖抬头看着魏纶展,努力睁开自己发雾的眼睛,嘶哑地说:“有。”
“那你还记得吗?”
“……记得。”
“你还记得你外公送你去中国时的表情吗?”
“……记得。”
魏纶展没有再说话,只是将林凡晖眼角的泪痕擦去,握住林凡晖的手,转头看着墓碑,过了一会才低声说道:“凡晖,以后每年的今天我们再来一次这里吧。”
林凡晖垂首,没有讲话,只是反握住了魏纶展的手心。
因为蹲的时间太长了,脚步有点虚浮,所以下台阶时是魏纶展背着林凡晖下去的,林凡晖将脸深深地埋在魏纶展的颈项里。
回去的路程是魏纶展开的车,依旧是一路的沉默,没有交谈,没有音乐。
在快要看见城市的高楼时,一手倚在车窗上望着窗外的林凡晖用着极轻的语气说道:“纶展,我们回去吧。”
下一秒,似乎声音就已经消散在空气中了,但是林凡晖知道魏纶展听见了,因为他听到魏纶展柔声回答了一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