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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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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比来的时候顺利,隽岚没有再坐那坑爹的长途车,包了一辆车,直奔迈索尔。

她又在车上睡觉,睡醒了就看窗外的景色,一切皆是艳丽的底色,飞快地朝后面移去。她突然这样想,如果这一次是同嘉予一起到班加罗尔,他一定不肯来慕那尔,那么久颠簸在路上,比游览的时间还长,多不划算,他是念金融的人,看中投入产出比。但她,却庆幸来了这么一趟。

花了大价钱包的专车到底不一样,隽岚很顺利到达了被称为“印度公园”的古城迈索尔。

因为当天夜里就必须赶回班加罗尔,她先去火车站买了回程的车票,才出去游览。此地到底是大城市,街上人流如织,小贩乞丐突突车司机也不复乡间的纯朴,就连天气也与慕那尔截然不同,不见驱之不散的山岚,只有真正的艳阳天,愈近正午,日头愈毒,气温一下子窜起来。隽岚怕晒,刚买的头巾正好派上用场,再加上墨镜儿,把自己裹得像个穆斯林,既可以防晒,又能避免和人眼神接触,省得惹麻烦。

午后,她去查蒙迪山上的神庙参观,还是人口大国的特色,要排队。她站在队伍里耐心等待,站了片刻,眼睛的余光发现有个人老朝她这里看,她很警惕,偷眼瞄过去,这一瞄不要紧,竟发现是郁亦铭,穿着t恤短裤站在另一条队伍里。

怎么这样也能碰到啊?她暗自嗟叹,他却也认出是她了,朝她走过来。

“章隽岚,你干嘛跟着我啊?”这一次,他把她的台词抢了。

她摘下墨镜对他笑,走的这么远,再大的事情好像也释然了。若是从前,她一定会说:“我哪有跟着你?”但这一刻,她竟想起来,自己确实是从他那里第一次听到迈索尔和慕那尔这两个地名,就是到达印度的第一天,在接机的车子上。那个时候,她对此地毫无概念,听过就忘了,没想到最后还是到了这里,可能是潜意识里还记着吧。

两个人站在一起排队,聊起过去三天走过的地方,郁亦铭到底比她高明,一开始就租了车到处走,效率高太多了。他也到过慕那尔,不知为什么没有遇到她。

正说着有个卖纪念品的小孩凑过来,手里拿的全是各式各样香木雕刻的大象,样子特别,但手工粗了点,隽岚没挑到喜欢的,摇摇头对他说抱歉。

那小孩却还不走,看着她说:“你的鞋子真好看。我姐姐就要结婚了,她做了新沙丽,但没钱买相配的鞋。”

那是双淡金色的平底鞋,平价牌子,也不是很新,鞋尖已经有些磨损,但她一直很喜欢的。她说了声谢谢,倒是郁亦铭很接翎子拿了几张小钞票给那个小孩,大概有五六十卢比。

小孩接过钱,好像还不怎么满意,歪着头问:“你们有美金吗?”

隽岚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又是郁亦铭很和气地回答: “没有,对不起,我们是从香港来的。”

等了一会儿,终于轮到他们进庙,两人脱了鞋进去,里面到处是色彩浓烈的雕塑和彩绘,除此之外,就是人,许许多多人。

那天是周末,不光游客多,还有许多当地人来拜神,鼓乐手坐在地上吹奏,僧人留着长发,在头顶盘起一个发髻,上身光着,下面穿筒裙,一手持香烛,另一只手舀起牛奶和清水一遍遍冲洗神像,仪式最后,又有信徒排着队去点朱砂。

等到两人看罢热闹,从庙里出来,隽岚在门口怎么都找不到自己的鞋。

郁亦铭吹了声口哨,说:“新娘子有鞋穿喽!”

她傻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直到他把脚上的鞋脱下来放在她面前。

“这是干嘛?”她问。

“你先穿我的,到外面找个小摊儿再买一双不就得了。”他说的很简单。

“行不行啊?”她看看他,他是穿运动凉鞋来的,没有袜子,也就是说得光着脚走出去。

“你看人家不都光脚在走。”他指指路上那些穿着破旧沙丽的女人。

的确,男女老少都有,就连三四岁的小孩子也是这样,走起来还一蹦一跳的,欢乐异常。因为年代久远,那些石阶早就被磨得很光润,打赤脚小心些走也未尝不可。她心安理得的穿了他的鞋子,太大,只能慢慢走才不会掉。

直到一步踏出去,郁亦铭才知道上当了,那些小孩之所以要一蹦一跳的走是有道理的,室外气温三十五六度,毒辣辣的太阳把地面晒得滚烫,他也只好学人家的样子,一边怪叫一边一跳一跳的跑出去,隽岚拖着他那双四十二码的大鞋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笑他狼狈。他听见了,又回过头来骂她没良心。就这样一路走到外面,总算找到一个卖鞋的小铺子,隽岚慢慢挑选,嫌这个不好看,那个又不舒服,郁亦铭知道她是故意的,拣起一串夹脚拖鞋扔她,她大笑着讨饶,终于把脚上的鞋子脱下来还给他。

离开查蒙迪山,时间尚早,不用急着去火车站,隽岚提议去吃饭,郁亦铭不肯,说一身臭汗,怎么吃得下?

“那你说去干嘛?”她让他作决定。

郁亦铭到底会享福,说要去做spa。虽然人生地不熟,两人误打误撞,还真在一间酒店里找到一个不错的地方。那个水疗中心在花园深处,周围满是热带植物,房子的外观像座茅草屋,内里的装饰却很好。洗过澡,做罢按摩,他们靠在躺椅上喝冻饮,时间已是傍晚,太阳正渐渐落下去,变成浓艳的橙色,宛若篝火的余烬,空气不再溽热,时时有凉风吹过,不知什么地方有池塘,隐约传来蛙鸣,似是喧闹,似是寂静。

两个人提到前几天的事情,隽岚讲到兴起,又说那个超级马利怎样怎样。

“拜托你快改改吧,”郁亦铭笑她,“上次差点闹笑话,不记得了吗?”

隽岚也笑,问:“你怎么记得住那么长的名字?”

“您过奖,就快被你带歪了。”他揶揄她。

“说真的,你听印度英语一点困难也没有,有什么诀窍?”

“你当我两年多出租车白开的啊?”他又得意起来。

的确,她从前在报纸上看到过一组数字,纽约的出租车司机当中,孟加拉巴基斯坦和印度人超过百分之四十。但是,两年多?她本来以为他只是寒暑假打打零工,因为他说过是每天结帐的。

“那么久?”她问他。

他嗯了一声,好像不打算细说。

“还做过什么?除了你告诉过我的那些。”她追问。

他想了想,回答:“我教过小朋友跆拳道,还在吉他店里做过学徒。”

在纽约时,她曾是一家吉他店的常客,连忙问他是哪一家。

“在切尔西,只是家小店。”他答得很平静。

果然没有那么巧,她常去的那一家在格林威治,离她跟叶嘉予住过的地方很近。

“为什么没继续念书?”她一直以为他会读到博士,再留校做研究,他这样的人,不拿几个学位似乎说不过去。

“继续读什么?”他轻笑,“我连本科也没有念完。”

她十分意外,一下子坐起来看着他问:“怎么会这样?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对她笑了笑,“就是不想念了,办了退学,十分便当。”

所以他才有那么多时间,去采葡萄,开出租车,学修吉他,教小朋友跆拳道,她总算明白了。

“那你怎么进的jc?”还有这件事,她想不通,此类工作虽然只是简单重复劳动,但大学毕业仍是最低门槛,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大学里的一个教授跟blair有些交情,知道我申请这份工作,大概以为我回头是岸了,帮忙写了封推荐信。”他解释。

本科生当中十有□是教授根本不认识的,这样郑重其事的引荐,怪不得blair当他是人才。

她尚处于震惊状态,又问:“你这样算不算学历造假?”

“造什么假?我从来没说过我有学位。”他回答,两只手叠起来放在脑后,很悠然的样子。

的确,那次在棕糖,他说自己是j大附中毕业,所有人都当他是开玩笑,却原来是真的,那就是他的最高学历。

“hr怎么不说话?”她还是不明白,这是清清楚楚写在职位描述里的,毕业证书之类的东西签雇佣合同时应该就要交上去了,如果少了什么,人事部早就应该发现了。

“不知道,反正没人发声音。”他也觉得奇怪,但却是很庆幸的那种奇怪。

“要是知道了,肯定叫你走人。”她有点担心。

他倒是不急,笑道:“真要那样,我就当你去揭发的。”

她当了真,声音响起来:“那怎么行?!他们哪天想起来做reference check不就知道了,我有什么办法!”

“跟你开玩笑的,这么急做什么?”他又笑她。

她愣在那里,费力消化他说的话,半晌才又开口问:“你退学你妈没意见?”

“没意见。”他回答,简单扼要。

“怎么会?!”她不信,印象中郁亦铭的妈妈是自视甚高的一个人,对儿子尤其严格,难得郁亦铭有天赋,尚能达到要求,倘若换了是她,恐怕自刎谢罪都来不及。

“你后来没见过我妈吧?”他转过脸来,“她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法?”隽岚想象不出,她妈妈嘴里那个“眼高于顶”的女人还能变成什么样,在j大尚且如此,如今在美国名校做了终身教授,想来应该更不得了了。

“怎么说呢,她,还有我爸,突然决定去做从前不会做的事情,所以,我也自由了。”他继续说下去,“我爸早已经再婚,我妈在美国认识了一个体操教练,周末常常去跳交谊舞,那个男的舞跳的很好,就是书念得少,英文也不大会讲,有一次,我们在说现在小学两年级的功课就涉及topology,他以为是某种他没听说过的体操动作。”

隽岚以为他不喜欢那个男人,这是很正常的反应,没有人会喜欢自己母亲后来的男朋友。

“你应该往好处想,至少……”她试图安慰。

“是是是,至少还不是洋人。”他打断她,继续笑。

“我是想说至少你妈妈高兴。”她纠正。

“是啊,那人虽然也快五十了,但身体倍儿棒,身材尤其好,宽肩,细腰,窄臀,她自然是高兴。”

她知道他又往歪里想,横了他一眼,不再讲话。

“其实这样恨好,”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他们不霸住我,我也不霸住他们,多好。”

他一早就是支风筝,现在牵着他的线也断了,她这样想,很快又觉得奇怪,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念头?像是突然冒出来的,又仿佛已经很久了——他不想被任何人霸住。

“从前他们这样教我,必须读什么书,听什么音乐,跟什么样的人交往,这样那样的要求,最后自己却跟完全相反的人走在一起。”他好象很感慨。

“他们是不是觉得我很庸俗啊?”小时候,她一直这样想。

“那倒没有,”他趁机损她,“那时你还小,小孩儿有什么庸俗不庸俗的,顶多觉得你没前途罢了。”

“呸。”她一巴掌劈过去,虽然她的确没什么出息。

他赶紧躲闪,讨饶道:“开玩笑的还不行嘛,就算现在看到你,肯定也不会觉得你庸俗。”

“那会觉得我怎么样?”隽岚想听好话,也有些好奇,自己给别人真实的印象究竟是怎样的呢?

“你是个很好的人。”

“上次在纽约,你就这么讲,怎么好法,说具体的!”

他突然静下来,转过身对着她,慢慢的说:“我从小就羡慕那种总是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比如你。”

他只是在解释她有多好,她却想到别的,比如,叶嘉予。她追他这么多年,现在已经订了婚,眼看就要结婚了,可谓求仁得仁。她其实应该高兴的,为什么没有呢?

“我们这种俗人,随波逐流罢了,比如现在,我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这样回应,像是在反驳。

他看着她,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即使她不曾说出来,很久才开口道:“只要你此刻高兴。”

她又难过起来,不敢细想,只能揶揄他:“这是不是你一向的行事准则啊?”

“早说过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了,除了高兴,还能求什么。”他大言不惭。

两人在花园里呆到天黑,讲的话无非就是这些,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把所有都说透了。眼看着时间就要到了,隽岚要去火车站,郁亦铭租的车还在等他。她可以跟他一道走,但她不想,他也没问。

她突然想起同叶嘉予一起走过的冰川之旅,那一次,他们一路同行,与郁亦铭,却是单身上路,兜兜转转,又碰到一起,多像这几年的人生。

在酒店门口,她坐上一部突突车,郁亦铭站在路边,又对她说:“结婚千万不要请我。”

她对他笑,还是那样回答:“一定。”就好像人家在说:摆酒寄请帖给我,那般自如。

他低下头,又那样笑起来,伸手在她身后的座椅靠背上,轻轻拍了拍。司机发动车子,他也转身走了。

她背过身在位子上坐好,无端的,又想起从前,他们站在她家那一层的消防通道里,他伸手拍了拍楼梯扶手。那个时候,她只当是最平常的动作,现在却觉得不是那么简单的。但她没有回头,眼泪却潸然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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