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十四万四千人之一(5)
笼罩罗帝斯特的那层粒子屏障看不见也摸不着,却为里面的人消解了不少咄咄怪事。现在,这两个男人身处传言中穷凶极恶的十一区,周遭尽是腐烂的植被还有野兽的尸骸,一片瘴气似的浓雾慢慢将他们吞没,头顶的月亮看上去是血红色。
“等等……这儿是……这儿是……”费里芒摸瞎找回了被颠簸甩飞的眼镜,四下一番张望,马上发现了不对劲。这地方该是刚刚遭受过轰炸机的洗劫,到处都是残骸与弹坑,嶙峋的怪石像鬼影幢幢,无一生灵。
费里芒踏在坑坑洼洼的石地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脚上还趿拉着粉红色的人字拖,满地尖利的碎石刺得他脚板生疼。他一面绕着飞行器踱步转圈儿,一面像生了满头的虱子那样不断抓挠头皮,把一头褐色的鬈发抓得格外蓬乱。飞行器的损坏情况看来十分严重,双垂尾翼折断一个,弧形襟翼也受了损,起落架的鼻轮已经滑脱,触地弹跳和贴地摩擦对整个机体都造成了严重的损伤,排除故障显然不可能。费里芒无可奈何地发现,如果不搬救兵,他和狼川就得困在这儿了。
抓耳挠腮地想了想,他再次用自由通讯器接通了霍兰奚,反正自从上次侵入了空军少校住处的计算机控制系统,他便可以随时随地随心所欲地与对方通话。
待那个低沉冰冷的声音传了来,他就告诉他,他们被困在了十一区。尽管平日里傻气直冒,关键时刻脑袋倒清爽,这家伙为了撇清自己的过失刻意添枝加叶,把而今身陷十一区的过错一股脑地推在了狼川身上。
吐出的食渣散出难闻的馊味儿,收了线的科学家自己也挺嫌弃,索性弃了飞行器,来到一直怔着不动的年轻人身旁。
“霍兰奚虽然让我们滚着回去,不过到最后,他肯定还得过来接我们,用停在地下室的备用飞行器。”费里芒试图伸手搭上狼川的肩膀,却头一回发现,这个站得笔直的年轻人竟比自己高出不老少。对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小个子男人便又心虚地说,“可你还是闯祸了。每一架飞行器都是霍兰奚的情人,即使是淘汰了的旧机型,他也会谨慎妥善地收藏在地下室。如果待会儿他看见他的情人被你折磨成这样,一定会冲你发火!”
费里芒说不好空军少校是否真的会大光其火,反正他也从未见过,印象中的霍兰奚永远冷漠严谨安然若素,可光是假象一座冰山像火山一般爆发,就让他不寒而栗。
对于不断扰着耳膜的聒噪声,年轻人没有吭声回应,只是一味昂头仰望着夜空,茫然若失又心醉神迷,简直入了痴。天幕又宽又低,漫天摇摇欲坠的星子格外璀璨,仿佛唾手可得。与这片旷野上的星空相较,罗帝斯特的夜空就像被抹上了污泥般不堪入目。
或许只有与天空这般含情脉脉地对视,自以为是的人类才会真正感觉到自己的渺小,那里蕴藏着太过伟大与隽永的情感,凌驾于一切物种之上。美丽的星空令人感到迷失,狼川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经见过那么美的夜空,一百多年前没有见过,以后或许也永难再见。
这个圆颅方趾的人类就这么站在广袤天地之间,各种异样的情感在心头交织。他头一回相信自己不是受困于时间的奴隶,而是被授予祝福的神明的结晶。
“她真美……”恍恍惚惚地念出一声,年轻人向着天空伸出了手,像渴望回到母亲怀抱的孩子那样伸出了手。他试图去触摸其中一颗,还觉得自己一定能摸到它们。
对狼川这神经兮兮的模样看不过眼,费里芒也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星空,他完全不能理解这司空见惯的天空到底哪里好看,于是连带着空军少校一块儿奚落道:“你和霍兰奚一个样,天上的星星又不是女人的咪咪,干嘛老是紧盯不放?”
觉得这话大煞风景,狼川歪过了脸,狠狠朝对方睨去一眼。一个白眼还未收回,他突然听见了一个慷慨振奋的男人声音——
“我们永不,永不,永不屈服!”
“什么……声音?”
“哪有声音?你别疑神疑鬼!欸,这儿可是十一区,我们只要待在原地等待霍兰奚就好!”
听力比常人好得多,一旦听见声响,狼川马上循着声音方向跑了过去,惹得费里芒在他身后连跳带嚷,“我不去……明知前头是地狱,哪有满怀憧憬走上前的道理!”可眼见年轻人跑得快没了影,害怕独自一人的科学家又撒开步子,嚷嚷着追了上去,“该死!你等待我!等等我!”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臭硫磺的气味,地上燃着一簇篝火。狼川远远看见了一个画着满脸油彩的男人正站在高处,向围拢着他的一群人大声说着什么。这样的场景莫名令他振奋,他放慢了脚步,一点一点向着那群人靠近。
就在他快要走入人群当中的时候,身后有人突然猛力拉了他一把。一回头,是费里芒。
“嘘!别出声!”科学家把年轻人按了倒,两个人躲在了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他小声地对他说,“这些喜欢把自己的脸画花的家伙都是戈多党,因为一直开着改装过的破车,又被称作‘飞车党’,我曾和他们的人打过照面,他们劫掠成性,杀人如麻,尤其憎恨上等人……所以见到他们一定得小心……”
年轻人歪了歪脑袋,科学家的警告他一字没听进去,目光倒一直落在那个满脸油彩的男人身上。黑青色的图腾让他的脸看来凶神恶煞,可细看之下五官竟还带点稚气的清秀。涂抹的油彩并没遮住他额心的一处刺青,依稀可以看清上面写着的单词:tribe(部落)。
狼川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他记得那块地方也留着几个讨人嫌的数字。
这地方聚集了大约两百多人,大多数是青壮男人,但也有老人女人和孩子。那些人看来灰头土脸,鲜有长相出众甚至漂亮的。
基因改造计划在军事领域停滞不前,在医学界却早已广为应用——罗帝斯特的父母们完全能在精子和卵子结合的初期就让腹中的胎儿比他人优秀,他们的孩子成年以后都会高大,貌美又健康。可十一区里的下等人却不能。天生疾病,样貌平凡,身材矮小,他们或多或少都带着与生俱来的残缺,无法做到像罗帝斯特人那样从出生起便高人一等。
站在高地的这个男人该是这群人的领袖。他言辞煽动,情绪激昂,好像自己挥击拳头就能掀起飓风,好像每一句话都能像拍岸的海水一样拍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他似乎正在给自己的簇拥者灌输胜利的信念,号召他们不再沉默,号召他们挺身而出反抗罗帝斯特的统治。
“那些所谓的上等人,他们的贪婪成性人所共知,他们打着‘捍卫地球’的幌子,诬陷我们基因劣等,又堂而皇之地将我们弃于绝境!请低头看看这片狼藉的土地,看看这些为了掩藏真相的所作所为,他们在粒子屏障里安心享受,我们却在炮火和暴[]政里嚼咽风沙,他们的孩子出生就拥有一切,可你的孩子却在饥饿中一天天濒临死亡!”演讲者突然振臂抬手,指向了一个被母亲抱着的小女孩——
在众人的目光下,那个小女孩惶恐地睁大了眼睛,眸子乌黑明亮,面庞鲜嫩可爱,可一副娇小的身躯饿得只剩下皮包骨。
身为母亲的女人紧紧箍住了怀里的女儿,悲愤的眼泪含在眼眶里。
费里芒没细听演讲的内容,只冲狼川打了个手势,小声提醒道:“该走了,霍兰奚会到飞行器旁找我们。”
可对方一动不动,托着腮,蹙着眉,一眼不眨地望着那个高处的男人,仿佛正在凝神思索。
“当那些上等人在我额头上烙下‘罪人’的刺青,我恍然大悟,当万千个‘罪人’携手同往地狱,地狱也会变成天堂!当我们团结一心,当我们并肩作战,我们就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我们会变成上帝甄选的十四万四千人之一,历经重重劫难后迎向光明!他们大可用谎言消磨我们的志气,让我们安于命运被践踏在脚下,但顺从是懦弱的姘妇,缄默等同于谋杀同胞的刽子手!十一区的男人绝不会那么无耻,绝不会在可能的挫败前低头!”
狼川听得简直入了迷,不知不觉就从岩石背后爬了出来,一抬屁股,坐在了岩石上。
“拿去吧!如果公义与自由需要付出代价,那就拿去我的骨头,拿去我的鲜血,拿去我的满腔怒火和赤诚,只要你们能听见我对这世界最后的叫喊——他们能脍割我们的**,却不能消灭我们的灵魂!”在冰冷凛冽的月光下,一个男人热血澎湃地挥舞拳头,再次高声呐喊:“我们永不,永不,永不屈服!”
周遭的气氛异常安静,所有人都陷在一种即将赴死般悲壮的情绪里,然而这份过了头的安静中突然就响起了掌声,稀稀落落却清晰可闻,仿佛不断有人向湖中投石,搅乱了一汪静谧的波心。
仍躲在岩石背后的费里芒抬手一拍脑门,他几乎要哭了:自己算得上会犯浑,可和那怪胎一比简直不值一提!
身处高处的领袖很快就循声找到了鼓掌的人——那是个样貌俊俏的年轻人,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坐在一块高高的岩石上,笑出一口白牙,也笑出了一脸稚气。
没一会儿他就来到了那个年轻人身前。面对突然闯入的陌生人,演讲者皱着眉问话,语气也十分不客气。“你是谁?”
近看才发现,这个男人约莫一百八十公分,年纪应该不大,若非以油彩夸饰,没准儿那布满孩子气的脸根本唬不了人。一丛阴影迫于眉睫,狼川仍然没停止给对方鼓掌,他咧着白牙,神态天真,嘴里还不住肯定对方刚才的演讲,“说得好!”
“你是谁?”没有得到年轻人的回答,演讲者又问,“你来自哪里?”
费里芒躲在岩石后面,摸着心口祈祷那怪胎不要胡言乱语,结果狼川朝他躲着的地方探了探脑袋,大声地问:“我们来自罗帝斯特,对吗!”
一声大喊就暴露了科学家,根本就是故意。
“还有一个人?罗帝斯特?”亮晶晶的眼眸射出凶光,演讲者的面色更显阴沉,而刚才那两百来个旁听的人也围拢了过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武器——虽然这些老掉牙的枪械和蜂党士兵们的装备没得比,但到底还是武器。梅隆星人暂时停止了进攻,可战争仍未终结。这些元首之子眼中的叛乱者正在纠集人马和罗帝斯特开战,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绷紧他们的神经。
“我是科学家,你吃过会变色的西红柿吗?那就是我种的!”费里芒意识到危险逼近,赶忙表示自己和狼川并无恶意,“那玩意儿又大又多汁,甜得像蜜一样!”
“我们连又涩又小的都不常吃到。”那人往前逼迫一步,冲着费里芒冷笑道,“无聊到连西红柿都要让它变色,这就是你们上等人的优越感吗?”
“无聊?你居然说我的西红柿小姐无聊?”一旦自己的心血被辱,这胆小如鼠的科学家马上就呲出了凶悍的牙,愤怒地指点起对方鼻子,因为个头太矮,还掂了掂脚尖。“这是自然艺术的精粹,也是足以流芳媲美所有高科技产物的伟大发明!你这脑袋长得像洋蓟的笨货,你这粗俗无知活该被饿毙的下等人!”
可刚一骂完,他就悔了。那些面孔刚硬的青壮团团将他围了起来,就连妇孺老弱都向他投去了憎恨的目光,仿佛随时都想将他扯下一块肉来。因为口无遮拦的科学家接连触发了十一区的两条禁忌,这儿的人第一个忌讳听见的字眼便是“下等人”,第二个就是“饥饿”。
“怎么处置他们,酋长?”一个至少有两米高的男人问向了先前的演讲者,而对方的回答轻描淡写。
“杀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