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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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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荷院。

清晨姑娘们起身后,就是朝霞满空。如散开的一匹上好锦缎,流光溢彩,映得秀荷院的青瓦白墙亦多了颜色,抚弄琴的胡羯少女们更显鲜嫩俏丽。

“大家看好,拨弄琴弦时指尖要快、准,像这样……”

“江乐姬拨得可真好。我也学着看。”

“我也来!”

江乐姬在为姑娘们教最后一堂早课。传言花束嬷嬷挨了大王亲自责罚,赶出了宫去,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些许流言,猜测花束嬷嬷之事与秀荷院的“魔障女奴”有关。

此时,被调侃做“魔障女奴”的少女正在最后一排,撑在琴头上发呆,初长成的少女脸蛋儿,眉眼却阴云密布。

前天,大前天,她的大人物殿下传秀荷院的女奴去伺候。石雀儿、宿六、小豆儿三人朝传唤内监行了贿赂,便是她们三人去了。

一夜未归!

第二日一早,三女回来捧着大人物殿下赐的茶水、糕点,春风得意,狠在她跟前炫耀了一番!

不。

炫耀不是重点。

重点是,大人物殿下为何要宣女子侍寝,还有赏赐,定是很满意吧?

看那绿柳梢儿一下一下点出着水面,涟漪一圈一圈,樱落满心烦躁,心头如梗着粒儿青杨梅,酸得喉咙疼。

少女阴沉妩媚的脸紧皱,喃喃:“我们见了那么多次面,你却只赏给我几个冷脸子。”

看来她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主人,上回说的是真话——在他心里,她这个小虫蚁羯女,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下奴。

养她,和养别人,理由是一样的。

大抵是随他开心。

脖子上挂着的赤色玉猪龙佩在在少女掌心翻来覆去,此刻少女的心情也如玉佩一般,翻覆。

·

霞彩散去时,最后一堂早课也散了。

江乐姬临走叮嘱了一番,对这群受尽歧视的羯人胡娘来说,江乐姬是个难得的和善人——

“现在你们已出师,等王宫有客开宴,就是你们大放光彩的时候。”

“虽然你们是羯人,但而今朝廷也不再拘捕你们了,好好在这片土地生活下去吧,融入这里、融入我们,会有好未来的。”

江乐姬爱-抚着琴弦,如爱-抚着孩子或情人:“这琴看似不能攻击自保,不比刀剑防身来得实在,但兴许你们的前程和奔头,都拴在琴弦弹拨、曲调婉转之间。好好练习,切记。”

众女齐谢“多谢江乐姬教诲,学生谨记”云云。

独樱落嗤了一声,暗笑:

未来。

这是个遥远而奢侈的词。

只有掌握在自己手上命运,才是真正的“未来”,而她从来没有。

当看着至亲的人、最好的朋友,都一一轻易的死去,根本不由得你失去对未来的憧憬。厌恶,甚至憎恨这个世道。

樱落正在“未来”中迷失,便听有人喊她——

“喂,我跟你说话呢!女疯子。”

樱落转脸,见是石雀儿,朦胧回想刚才,石雀儿仿佛在问她“失宠”的滋味。樱落冷瞟了一眼她,旋即起身就走,不欲理睬。

实际上,除了对着陈叔应格外热情,樱落对谁都冷冰冰,连敷衍都觉得麻烦。

就是旁人骂她的“行尸走肉”一词,樱落自己也觉得很贴切。

石雀儿眼珠流转,侧身将樱落一拦:“唉?怎么刚和你说话就想走啊,莫不是看我得了大王恩宠,没脸见我?呵,我可以理解成你嫉妒我么?”

樱落冷漠看她一眼,连“警告”抑或“厌烦”的情绪,仿佛都觉没有必要。

“……我为什么要嫉妒你,你有什么好让我嫉妒的。”

“你少嘴硬了!你便是嫉妒我……”石雀儿摸摸脸,红了红脸暧昧道,“你朝思暮想着大王,难道不想知道我是怎么伺候大王的吗,嗯?”

樱落霎时变了脸,阴云密密集在她煞白的脸上,如雷雨之前刮在她脸上刮起一阵阴风,可语调却极其平静——

“你怎么伺候的,说来听听。”

石雀儿便猜到樱落想知道,她算是看出来,这每日发呆的女疯子是在想男人,在乎新主人得紧。

石雀儿摸着辫子,凑近神秘道:“男女之间的事,岂能为旁人道哉?”

将那晚樱落的话原封不动换回来。

樱落唇瓣抿得发白,却没有如往常走开,仿佛想要从这些耻笑里再攫取一些这些日子被冷落的“真相”,拼凑出陈叔应这几日所过的香-艳夜晚。

仆兰看着有些担心,却又因着樱落之前的警告不敢过来解围,只在一旁徘徊着。

宿六接话:“雀儿姐,我看她是将我们嫉妒得发疯了,她整日冷冰冰跟个行尸走肉似的,哪个男人也不会喜欢。她连琴也不会弹,大王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召见她了!真可怜。”

“樱落,别说我不帮衬姐妹,你还是好好学琴到时候好取悦主子吧,指不定哪天我在大王面前美言几句,还会召你替咱们弹琴唱曲儿、露露脸……”石雀儿笑道。

并着小豆儿,三女噗嗤笑起来。

“……我不会学琴。”少女沉着脸,风拂杨柳落在她发上、肩上,白肤、绿叶,发丝轻扬。

——少女确实很美,石雀儿看得一瞬怔愣。

“他若真喜欢我,便不会因为我不懂弹琴就不喜欢。”

“我不会取悦他。”

樱落冷冷丢下话,走远。

是的,她可以为了生存弹琴取悦任何人,但绝不包括她心爱的男人。

“你就孤高去吧!”

“女疯子,简直难以理解……”

*

秀荷院小小摩擦,自不会对王宫任何人造成丁点影响。

傍晚,阳光被乌云所遮时,建秀宫的大安殿迎来了一波官员——都是因十日前陈叔应在建城县山庄遭羯人刺客之事,来拜见的。

有郡守、县令、县尉几个朝廷官,以及太傅、郡国相、大将军几个陈叔应的郡国内官。

自东晋之后,朝廷便在诸侯王之国置了三军,由诸侯统领,一旦京师有难,便可挥军相救。而今,陈叔应的麾下士兵最众。

“这两年来咱们江州的羯贼组织又死灰复燃,这次还险些危害到了殿下,真是卑职等人失职。殿下但凡有丝毫闪失,卑职等人万死也无法向皇上交代啊!”

“而今州郡的门阀贵族,对羯人的意见也很大。昨日府衙上报,竟有羯奴怒起刺杀主人之恶性事件!”

青年王侯慵懒地撑在茶几上,俊目微空。方才那“羯奴”二字,令他想起了那个少女。

落在寝殿地上那一握的玲珑纤影,和他当时从未有过的、心口隐隐的热血喷张,一直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亦让他有些迷惘。

这些日子他也招了些美人来伺候,可是但见这些美人衣衫半退,他除了觉得下作不入流、不知耻,并没有别的想法。

思及此处,陈叔应摸了摸手腕上的十八颗佛珠,想将那丝“浮躁”镇定下来。

张司马道:“三十年前侯景那魔头屠杀江南,百姓死者万万!而今朝廷不拘捕羯人已有些年头,这些胡人繁衍生息数量又大起来,只怕迟早是祸患……”

“张司马说得是,卑职等来求见大王,一是为了请罪,二是想与大王商量上奏朝廷,继续施行拘捕胡羯之令,将他们捕杀,抑或驱赶至北方。不知大王您意下如何?”

“大王……大王?”

几个官员面面相觑,场面一时尴尬,赵公公近身提醒了句“殿下”,陈叔应才回神。

陈叔应迅速恢复沉稳,哪怕方才他脑海里呈现的是旖旎,举止风度依旧毋庸置疑的端庄雍容。

“诸公之言本王记下了。羯人虽本性凶残,但南下江南也有些岁月,学了我们汉人的文字、语言,若是再一味以不通言语的蛮人处置杀害,着实有些残忍。毕竟他们而今也没有干出什么祸害来。待到他们真有威胁时,再一举击杀,也不并费吹灰之力。”

众官员闻言才放了心,交相点头赞同——

“陛下常言殿下是左膀右臂,是我大陈国的普贤菩萨,能满足一切行愿。江州但有殿下在,卑职等就不惧羯贼了。”

“卑职等为殿下马首是瞻。”

众官员刚退下,陈叔应正要歇息,便听窗户有太监惊声——

“大胆女奴!竟敢在此偷听机要,快抓起来!”

陈叔应疑惑闪过之后,迅速猜到了答案,大步去窗前一看,正见小花园花树下,一双力壮的侍卫揪住个少女的衣襟,将她按在地上跪着,煞是狼狈。

那少女身形玲珑得紧,头发束着条小红绳,朦胧夜色里如乌刀刃上一抹鲜血般醒目。她愤怒抬头,盯着侍卫,标志脸蛋儿在花树下妩媚又有些阴狠。

不是樱落是谁?

“殿下,这女奴在窗下偷听,按照宫规是否要即刻拖去打死?”侍卫问。

樱落粗粗喘着气儿,跪在尘埃里仰视青年王侯。她水亮的眼珠满是对他的斥责、愤怒,陈叔应一时对少女满眼的怨愤摸不着头脑,只对侍卫挥挥手。

侍卫们何等机灵,赶紧放了人,互相看了眼,退下去:他们家的“和尚”主子二十多年不碰女人,最近大开“杀戒”,迷上了女-色。隔日隔日的就找美人伺候,看那小姑娘嫩得能掐出水,前些日子的美人根本不能与之相比,定是被瞧上了。

这些日子,在脑海里转了许多回的影子,乍然出现在面前,陈叔应用新的眼光打量了少女,才冷斥:“你在这儿干什么!”

樱落被侍卫那一按伤了膝盖,一时站不起来,索性跪得直挺挺地,冷视陈叔应:“散步!”

声音和他的一般冷硬。

陈叔应自听出那冷硬中的挑衅,略略想起刚才屠灭羯人的话,眯眼道:“听到多少……”

“全部。”

樱落毫不犹豫脱口,末了笑一声:“主人要将我打死灭口就赶紧,指不定我转身就把秘密捅出去了,又引起造-反什么的。”

“……”陈叔应气得眼角抽了抽,徐徐道,“好大的胆子,这等忤逆之言也轻而易举说出来,你是有什么胆气,敢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挑衅本王,你可知道在你面前的男人是什么身份?”

不必他说,樱落自是知道。此刻,陈叔应那么高贵雍容地站在豪奢殿阁中,而她如鼠蚁般跪在他面前的泥灰里……

“我知道你是王侯,你高贵非凡。而我……而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连我自己都觉得卑贱、可有可无的烂命!”少女愤恨地眼眸蓄积了水光,“可是……可是……”

可是她就是用这条“烂命”,肖想了他这只高高在上、连仰望都奢侈的白天鹅。

青年王侯一时有些怔愣:这少女从未在他面前流过一滴眼泪,哪怕是那日庖厨要砍断她脖子。

所以,陈叔应很好奇那“可是”之后的话。

陈叔应正要问那“可是”之后,便见远远廊下巡逻的侍卫队为小姑娘那句“烂命”的娇声怒吼吸引,侧目看来。

“起来吧,进来再说!”

陈叔应本来因着樱落偷听谈话而有气,然见那水光粼粼一双可怜的眼儿,那气也就散了,只面上还撑着一层冷怒。

他正等着那小姑娘从门口进来,不想……樱落轻车熟路,自窗户爬进来。她生长在社会最底层,有时饿得发疯了,也干过翻窗偷粮食的事。

陈叔应:“……”

内心冷笑:呵,倒是偷鸡摸狗一把好手!

“可是什么,说吧,这儿没别人了。”陈叔应负手而立,他身修体长,甚是高大,衬得少女在他跟前既纤细又渺小。

“……”

樱落低垂着脸不说话,她蜷着衣角,一身都是刚才狼狈被捉留下的泥灰。

此刻她脚下踩的绒毯,是盘越国高原的牦牛绒织成的,细细密密,又夹着金丝与银线,薄薄一层,勾勒了曲水纹串枝菊花纹,又每日仆从更换,熏过香,精致洁净。此刻却为她沾染得尘土斑斑,很是刺眼。

樱落只觉自己与豪奢的殿阁,格格不入。心肺如她被踩在脚下的灰尘,被踩得扁扁的,难以呼吸。

她从没有一刻这样厌恶自己卑贱的身份!总在这个男人跟前无地自容。

陈叔应见樱落只垂头捏着衣角,一字不吭,倒是有些快意。少女不肯说话的模样,终于露出几分与她年龄相符的小女儿姿态。

“哼,刚刚喊得那么大声,怎么不说话了?”

旋即陈叔应在漆柏云雷纹长几前落座,自顾自倒了杯皇帝昨日御赐来的,喝下,觑了眼少女。“你现在不想说,本王就等着你说。还有什么吼的,尽数吼了吧,否则你便没有机会了。”

“……我听秀荷院的姑娘们说,最近你宠幸了她们。”

陈叔应执着被子的手一顿。

“你刚才‘可是’之后便是这句?”

“……不是。”

“我要听那句,你说那句。”

“可我不想说了。”

“但本王想听。”陈叔应给她个眼神。

“你想听我就一定要说吗?”

“……”

陈叔应一时无言且气结。他生而为贵胄,想听什么话旁人着急得只怕排不上队说。

陈叔应咚一声放下杯子。

“你这条‘烂命’倒是比许多人的富贵命都来得厉害。从未有人敢对本王说这句话。”

樱落斜瞪着青年王侯的侧影,陈叔应身上有淡淡熏香使劲往她鼻子里钻,软人心田。

“……你就那么想和女人睡觉吗?上回在吴郡,你不是说不要把你和勾栏院恩客相提并论?可现在看来,你还不如那些恩客。”

樱落顿了顿,忽略青年王侯怒沉沉的视线,继续说完,“至少他们过夜还给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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