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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三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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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仲甫坐下来未多时,便向段云瑾投去一个眼色。然而段云瑾却始终端坐不动,他也就不再多管,草草用了几口饭便闭目听戏。

段云瑾何尝不知,高仲甫的意思是让自己与殷画说几句话,自然便会有他的义子义孙给自己做桥。然而他心中已窝了不明的火气,恼那教坊司中谎称殷画的女子,恼那给她解围给自己下套的五弟,甚至也恼林丰,恼高仲甫,恼对面那个真真切切的殷画。

请神容易送神难,用来形容此时他与高仲甫之间的微妙,实是太恰当不过了。

拈着黄金盏闷了几口酒,意识渐渐混沌,到了酸涩不堪言处,对面的女人竟也渐渐变得顺眼起来。段云瑾心中想着,不就是娶个女人?他都娶了五个了,再娶下这个也没妨碍,而况她沾了许贤妃和高仲甫两方的面子,这一来天时地利人和,自己何必还像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般别扭?

段云瑾抓着酒盏便站了起来,欲往对面走去。忽有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道:“二兄小心一些,莫把酒洒了。”

没听见还好,段云瑾一听见这声音,即刻邪火上窜,一转身劈头便道:“好你个最奸猾的小儿,竟敢骗我!”

段云琅本欲向二兄敬酒,酒盏都举在空中了,闻言煞是愣了一会,“二兄说什么?”

段云瑾酒劲上头,往前一迈便将桯案带倒了,哐啷一声酒水横流。宣徽使周镜一个眼色,立刻有内侍上前清理,顺带还拉了下段云瑾的袖子。段云瑾反而大力一甩,将那内侍跌了个趔趄,自己拎着段云琅的衣领便推着他猛一下撞到了柱子上。

不远处圣人的眼光浅浅浮过来,又移了开去,只作不见。

任谁被人拎着领子都不会好看,可是段云琅偏偏还是笑得很好看,一双桃花眼灿然如星,揶揄道:“二兄可认清楚了,我是小五,不是你家的娇娘。”

在座诸人无不知晓淮阳王妾室颇多,听见都忍不住笑了出来。段云瑾脸上阵红阵白,意识也略为清醒,知道这样闹去须不好看,放了手道:“你与我出来。”

段云琅脸上的笑意渐渐收住,低头掸了掸衣襟,跟着段云瑾自后殿侧门出去。

风雪声突然过耳,段云瑾一回身便是一道老拳挥出,段云琅侧头一避,皱眉道:“兄弟何处得罪你了?”

此处无人,只见得夜色杳冥,风雪飘溯,戗脊飞檐在夜幕下挑起莹白积雪,被殿内暖意烘融,水流汩汩有声。郁仪楼上铁马遭风雪相撞,丁玲作响,与殿内的歌吹之声相比别有一番空寂滋味。段云瑾被酒气熏红的脸渐渐冷却下来,道:“你那日可是骗我?”

段云琅想了想,笑了起来,“二兄是说教坊司那位娘子?”

段云瑾盯着他,“不错。”

段云琅笑道:“她不是说自己是殷家娘子?”

段云瑾略微疑惑,“莫非你也不认识她?”

“岂止不认识,”段云琅道,“我与她不过半道上碰见罢了。”

段云瑾默默凝他半晌,转过脸去。段云琅整了整衣衫,嬉笑着凑上脸来:“莫非二兄游戏人间太久,终于上了心了?”

段云瑾只觉千头万绪,一时竟一无可说,只摇了摇头。这时刘垂文也自宴会上出来,看定段云琅,小声道:“殿下不回去么?”

“你与我拿坛酒来。”段云琅道。

刘垂文应声去了。待他拿出一坛会上的酒,并两只金银杯,段云琅一一斟过,拉着段云瑾在阶前坐下,道:“横竖无人看见,我们兄弟自喝两杯。”说着,展袖执杯,“兄弟先干为敬。”

杯酒下肚,渐渐熨帖了冷的心肠。大袖遮掩之下,他闭了闭眼,复睁开时,又是一片清明。一旁段云瑾却是一杯连着一杯不间断地喝,仿佛有什么极其烦恼的事情,要借酒挥去。

段云琅一把揽过二兄的颈子,低首嬉笑:“二兄是想佳人了?”

段云瑾攥着酒杯,声音闷着,很是难听,“我就是想不通,她为何要骗我?”

段云琅顿了顿,“兴许她有了人了。”

段云瑾仰脖子灌一口酒,大着舌头道:“可我……我是真心的呀!”

听他这样一说,段云琅心中倒无端来了火气,冷笑道:“二兄家中娇娘甚多,原来个个都是拿真心抢来的?”话的重心落在了“抢”字上。

段云瑾却不以为忤,认真看他半晌,忽然道:“五弟可有心仪的女子?”

段云琅微微一怔,却未答话,低头,先满斟一杯清酒,推了过去。段云瑾接过,眉也不皱一饮而尽,亮了亮杯底道:“这会该告诉我了吧?”

冷风飘激,为陈留王本就秀气的面容更添一层清冽,冰雪孤光流转在他的眼底,竟仿佛旋出了艳色。他垂了眸,轻轻一笑,“有的。”

有的。

这样两个字的承认,却仿佛花光了他的气力,身子疲惫地往后倒在了积雪的台阶上。段云瑾盯着他,又问:“是谁家的女子?”

段云琅笑容更艳,又斟一杯,推到了他的面前。

段云瑾心知这是一种无声的拒绝了,终于摇了摇头,苦笑一声,“五郎心计,无人可猜。只是二兄是过来人,奉劝你一句,皓齿蛾眉,伐性之斧,1对女人啊,千万莫大意了。”

段云琅仍是笑,笑意却在眼底转瞬消散掉了。他转过头去,沉默地饮下了杯中物。

殿内的乐声隐隐然传了出来。玉笛声起,舞袖翩飞,正是一曲《湘夫人》。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为了一个看不到的影子,诗人布置出花蔓缤纷的华屋,香芬清郁的枕席,他虔诚地祷祝,他欢欣地等候。

而她没有来。

她没有来。

他的心计再深,复有何用?她不会来,无论他留下或离开。

段云琅抬起头望着昏沉无月无边无际的风雪夜,身边的人已经彻底醉倒,口中念着“画儿”。

我生醒复醉,我思长相似。

***

笛声忽破。

段云琅心头一凛,回头望去,殿内灯火之光荧荧透出。他蓦然想起今日见到殷染时的情状。

她说:“往后或许再见不到了,今日便开心些吧。”

笛声,月夜,湘夫人……

他突然站起身来,往殿中奔去,脚步急切,仿佛在追赶什么注定留不住的东西。段云瑾的身子在他身后倒了下去,竟在雪地中呼呼大睡起来。

他穿过后殿,便见到舞影缭乱,百余乐工井然有序各司歌管,一名眼熟的红衣女子在殿中盘旋作胡舞。

好像一个误闯了仙境的凡人,他的慌乱是如此格格不入。没有人搭理他心中的仓皇。

就这么匆匆一眼,他竟还找不见自己要找的人。

然而那乐工之中,立了一个修长挺拔的明黄人影,却是无论如何都忽略不掉的。

段云琅慢慢地、不惊动众人地走过去,便见到他父皇温柔的侧脸,拿惯笔墨的儒雅的手轻轻掀起了吹笛女子所戴的纱幕,目光宁静地注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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