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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寒中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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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在这一刹那几近停跳。

窒息的感觉,在不见天日的深海之底,被压迫着五脏六腑,窒息的感觉。

我们是怎么回事?

你还不清楚么?

他几乎是仓皇地放开了抱着她的手臂,她的身躯向后微仰,靠在了床栏上。她抬起尖细的下巴,黑暗里声音仍然带笑:“陈留王真是好手段,竟还夸婢子聪明。”

他哑声道:“你什么意思?”

“婢今日在想,这宫中究竟有几分污秽之气。”她漫不经心地道,“想来想去,想到了东平王殿下送与婢子的这个劳什子,喏,”说着,她赤足踢了踢被褥上的那只银香球,“真真是污秽不堪的东西。”

他的喉头只动了一下,就归于沉默了。当他明白过来她所指是什么事情,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辩驳她。

他的脸色白了下去,一分分白成了透明。

她亦静住了,同样雪白的脸上看不出分毫情绪。许久,她转过了头去。

“我也不是没有自保的法子。”她淡淡道,“总之,不劳殿下挂记。只是殿下也知当下非常之时,还是少来——还是莫来的好。”

末句依稀含了关切,只是太过模糊了,他听不出来,也根本不想仔细去听。

他没有再看她,直接走下了床,裸身赤足,站在冰凉地面上,弯身将散乱的衣物一一拾起。

在他看不见她的地方,她终于回过头来,看似有若无的夜光照出少年修长而结实的躯体,他诚然很好看,且温柔,且雅致,且知情识趣,且年少风流……可是无人比她更了解他的危险。他是一座深渊,会勾引人坠落,坠落至粉身碎骨,他还可甩手做个无辜的看客。

他拾起了衣物,却没有穿上,只是打开衣匮就往里扔。

她眉头惊跳,一撑手坐直了身子,“你做什么?”

声音冷了,还无形中变得尖利。

终于看见她脸色变了,不再是那种淡漠无情的样子,他心中反而得意,笑笑道:“你不是嫌我把自己撇得太干净?我这便给你留些证据,往后若要告我,便尽情告去。”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他知道她还在猜测,在打量,在审度,他懒得去想,一迈步又踩上床来,一把将她抱住了。

少年冰凉的身躯冻得她一颤,他却更加抱紧了,声音响在她耳畔:“你太烫了。”

当人的手触及太烫的东西,往往都会下意识地缩回手去的。可他却没有。他只是用自己冰凉的体温环住了她,然后慢慢地,拥着她往床上倒去。

她仍是睁大了双眼,一言不发地凝注着他,好像端看他要玩什么花样。

他道:“你聪明,我也不废话。我欢喜你,因为你讨我欢喜。但我也防着你,因为你太讨我欢喜。我怕你哪天害了我,我自然要做些筹谋,你不也是一样?所以我们心眼是一样地黑,谁也别嫌谁。”

她没有做声。

昏昏沉沉的月色在被褥衣料间暧昧地摩挲,她清艳的面容上没有表情,只是嘴唇微微发了白。

不错……本该如此的,早该如此的。

这样□□裸的言语,剖开情情爱爱的皮,现出来的是寂寞里各取所需的考量。她仿佛花了好一阵子才消化掉他的话,最后,她掩了眼睫,舒出一口气。

他的话音一窒:“听明白了?”

她点点头,声音淡淡地,“听明白了。”

“那就睡吧。”他笑了,仿佛是满意了,自己在床上找了个地儿,习惯性伸出手臂给她枕着,自己便闭了眼。

她慢慢地凑过去,在他怀中找到了一个舒服的位置。他的冰凉的身躯让她留恋,可是她却只能在黑夜里痛苦地睁着眼睛,思考着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五郎,五郎。

我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

殷染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这大约是第一次,她与段五同床共枕,却没有欢爱,而只是,当真只是,睡了一觉,而已。

隐约她梦见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冷冷地问她:“他是谁?”

“他?”她迷糊应答,“他是五郎啊,段五郎……”

母亲抬手就要给她一巴掌,她闭了眼打算硬接,那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

“梦见什么了?”一声轻轻的笑,清风朗月一般,将她自梦境中生生拽了出来。

她慢慢掀开眼,便对上那一张少年的脸。

六年了。

距离秘书省中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已近六年了。

六年,他的相貌更为出挑,俊朗的轮廓显了山露了水,一双桃花眼俊逸微挑,眼底还藏了几分女人都不能抗拒的稚气。他仿佛是越活越快活了。

可是她呢?

自母亲过世到而今,六年,她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是快活还是难过,是忧愁还是欢喜呢?

她不知道,她竟只觉得一片茫然。

他眨了眨眼,道:“怎的,看小王看傻了?”

她反应过来,却伸手撩开他的额发,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块极小的疤,虽看着快要消了,但戳在他朗阔的额头上,确是略嫌显眼。段云琅眨了眨眼,道:“这得问你的鸟儿。”

“它啄你了?”殷染明白过来,“真是一只好鹦鹉。”

“什么?!”

“要不我把它炖汤吧。”殷染立刻改口。

堂屋那边一声扑腾,好像是那鹦鹉在房梁下胡乱地飞了起来。

殷染坐起身,才见外间天光大亮,照得一屋狼藉都无所遁形。再侧首,段云琅一件件穿戴整齐,昨夜将衣物丢进她衣匮里的玩笑话自然也就揭过不提了。

她慢慢地伸了个懒腰,他已经将素色的诃子1放在她伸出的手上。看见那轻薄的衣衫,她的表情些微一僵。

“你怎么还不走。”她话音淡淡的,“不怕被人瞧见?”

“你这里,我不怕。”他笑道,“宫里都忙着过年,谁来管你呢。”

她不再接话,背过身去更衣。他灼热的目光落在她肩背上,那里还留了经夜的痕。

他的声音便有些发颤了:“你的热都退了?”

“嗯。”她懒懒应了一声。其实身上还有些乏,但她不想说。她本没这个资格说,而且,他,也本没这个资格问。

他却又八爪鱼一般缠了上来:“好姐姐,你这是赶我?”

“嗯。”她根本不想与他多话。

他撇了撇嘴,“不好,今日我哪儿也不去。”

她沉默良久,转过身来,将他缠着自己的手臂硬是扒拉下来,她觉得如果要与他讲道理的话自己一定要看起来很严肃,所以她努力严肃了:“五郎,昨晚我不清醒,不知有桩事情,是否与你说过了。”

她极少唤他“五郎”,这一声唤,直让他三魂去了六魄,飘飘欲仙了,桃花眼笑得弯弯的,“你说说看。”

“有人,”她艰难地道,“有人知道我们的事了。”

他的笑容一点点地消散掉。

“是谁?”他简短地发问。

奇异地,她在他的眼中找不到恐惧。

反而,是某种冷酷的感情,仿佛在镇静地思索着什么。

对着他这样的眼神,她说不上心中什么滋味。很苦,甚或还带了鲜血的腥,和床笫间的膻味。

她咬了咬唇,突然站起来,道:“这事我会处理。”

他盯着她,“你不信我?”

“这不重要……”她道,“我这边的红烟大约知道点影子,你那边的刘垂文可是一切都清楚……”

“这很重要。”他打断她的话,“你不信我。”

她烦躁地狠狠绑着衣带,“不是红烟,也不是刘垂文。总归是我们不该,往后再不要见面了。”

“你这个胆小鬼。”他冷笑,“你怕什么?怕悠悠众口滔滔物议?怕五马分尸千刀万剐?还是——你根本就是怕——怕你心里其实偏着我,怕承认你心里想的就是我?!”

很清晰的抽气声。

她仿佛被窒住了,愣愣地望过来时,眼中没有丝毫的神采。

他的冷笑仍然挂在脸上,却只似自嘲。

他突然利落地揽好了衣襟穿好了鞋,大喇喇地掀了帘帷往外便走。她骇得立刻伸手拖住了他,颤声:“你这样出去,不要命了?!”

他回过头,冷笑,反反复复仍是那句话:“你怕什么?”

她的面色很难看,“你真是胡闹。”

他终于不再笑了。

胡闹。

不知多久以前,她也说过他胡闹。

原来她一直是这样看待他,从来未改变过。在她眼里的自己,永远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

仿佛一定要证明什么一般,他的声音里携了冰,却是不管不顾地,将理应保守的秘密说出了口:“那个人,是不是李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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