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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第 17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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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水中花

段臻下了朝,屏退车马,冒雨步行回承香殿去。路上却遇见了刘嗣贞。

“上皇。”刘嗣贞坦然行礼。

段臻走过去,内官们便将那黄罗伞也移到了刘嗣贞的头顶上。刘嗣贞也不避,只道:“邓将军报,在升道坊抓住了高仲甫,想请上皇去一趟。”

段臻皱眉,“朕去做什么?”

刘嗣贞抿唇不言。

雨丝在伞外斜飘,段臻也见到了刘嗣贞冠下压着的白发,笑笑道:“当初颜相要朕送你去教导五郎,他果然没有看错。”

刘嗣贞躬身道:“是上皇高瞻远瞩。”

段臻摆了摆手,笑道:“朕哪有什么高瞻远瞩?朕这辈子,从来没做过什么对的事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都被朕搅成了一团糟,朕心里还是清楚的。”

“五殿下年轻气盛,假以时日,他定会明白上皇用心良苦。”

“朕有时也觉自己,糊涂,没有道理。”段臻看他一眼,叹口气,“朕蹉跎了一辈子,竟到了今日才明白,朕到底想要什么……”

他到底想要什么,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刘嗣贞也没有问。

天地间只有风雨婆娑,琼楼玉宇在他们的身前身后铺展开来,像一个遥远的梦境。

“带朕去升道坊吧。”段臻说,“朕去见阿公,最后一面。”

***

秋雨沉沉,天总是昏暗的分不清早晨晌午,好像永远都不会有晴朗的时候了。

萧条零落的升道坊从未如此热闹过。巷道口上挤满了人,都是来围观邓将军抓高公公的。朝野上下谁不知道高公公手辣心黑,折腾了皇朝四十年,如今可总算也有了跌跤的时候,逃不出城,被人在这城东南的旮旯里逮住了。义愤填膺的长安百姓们在军士的剑戟后头推推搡搡,还有一些是河北偷偷过来的灾民,咬牙切齿地高声咒骂着。

太上皇的小辇不得不解了外头的装饰,从较为僻静的另一边进了升道坊。给他打帘儿的是邓质,段臻端详地看了他半晌,才点点头,从车上下来,低声道:“辛苦邓将军了。战报我都看了,平叛戡乱,你居功至伟。”

邓质抱拳道:“是陈留王部署有方。”

“怎么,连你也被他收买了么?”见邓质脸色微僵,段臻突兀地笑了一下,“放心,不会少了他的。”

他往前迈出步子,才发现自己身在一处乱葬岗上,举目四望,尽是被大雨冲得七零八落的断冢荒坟。正迟疑间,邓质在身后低声道:“上皇,高仲甫在前头……烧纸,他说要见您一面,他还有许多……”

段臻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话,转身接过了内官手中的伞,自己往前走去。绕过几座断碑,便瞧见了高仲甫。

竟当真是在烧纸。

秋雨淋淋漓漓地浇下来,沿着那盛放冥钱的铜盆汇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铜盆之前是一片烂掉的木头,隐约可见是一块立得歪歪斜斜的牌位。一只枯槁的手颤巍巍地自大袖底下一张张抽出冥钱投入火盆,另一只手护住了它,大雨之中,他似乎是将整个苍黑色的身子都覆在了那盆中火苗之上——那火苗很小,不仔细瞧几乎瞧不出来,那好像只是一星久远的灰烬,在这连绵的雨中最后的残喘罢了。

他的口中喃喃不绝地念着什么,段臻走近前去听,听见那反反复复只是一句诗。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大约是因感觉到头顶的雨小了很多,高仲甫茫然地抬起了脸。段臻的黄袍外披了一件长披风,一手撑伞,容姿凛凛,正低头凝视着他。这是一国之君才会有的眼神和姿态,即使他退位了也不会变。

高仲甫的神色渐渐地回复到平常的冷静模样。他低头看了一眼那牌位上的字,掸掸衣襟站了起来。

他的袍服已破敝不堪,且被雨水淋得几乎脱了色去,花白的头发披散着,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容,和那一双永远充满了冷酷心计的眼眸。

“阿公。”段臻和和气气地道,“我来接您回去。”

“你三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见你……你问过我一句话。”高仲甫盯住他,喉咙间发出了嘶哑的声音,“你想必已不记得了。”

段臻微微皱眉,但仍旧和颜悦色:“什么话?”

“你问我,认不认得你的母亲。”高仲甫的眼角皱起了细纹,像是回忆里泛起的涟漪,“那时候,那句话,你逢人就问。直到老太后被敬宗皇帝训斥了一番,你才再也不敢问了。”

段臻安静地看着他。他不知道高仲甫为什么要提这么久远的事情,他也不在意。他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袖子,耐心地等着。

“你大约也不记得,我是怎样答你的了。”高仲甫笑了起来,“我说,我认得的——你的母亲,我认得的……”

段臻的动作停住了。许久,他未敢抬起头来,只有风雨在他耳畔呼啸着擦过。

“你一定想了很久,我为什么一边折磨着你,一边又不肯杀你?”高仲甫笑道,“我舍不得杀你啊,上皇。你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我看着你,就觉得自己活得还算……还算有点价值,你还能叫我一声阿公,可若换了一个皇帝,我还算个屁!”

“不,”段臻急促地道,“你刚才说的,你再说一遍——”

高仲甫看了他一眼,沉沉地笑出声来,“我真是看错了你……”

“什么?”

高仲甫低下头,脚尖踢倒了那一块木头牌位。雨水立即泼了上去,溅湿了上面的刻字。

只有两个字。

惜绿。

看见这两个字的瞬间,段臻后退了许多步。他张皇四顾,一片没有土堆的荒坟,他不敢确定哪里才是他生身母亲的葬处,他总怀疑自己脚底下就踩着她的尸骨——

“你是说,”段臻艰难地道,“她——就葬在这里?你却不告诉我,你瞒了我这么多年——”

“我为何要告诉你?”高仲甫笑道,“你和你的父亲一样,薄情寡义。你自己看看,你的女人,你的儿子——有哪个得了好下场?我为何要告诉你?惜绿是敬宗皇帝下旨赐死的,你难道还能为她报仇吗?”

“不,”段臻苍白了脸,“不会,可是我,我是真的……”

“上皇。”高仲甫冷笑道,“省省吧。你的母亲已去了四十多年,你心里头哪里还会有她的位置?”

段臻抿紧了唇,身子在冷雨中发抖。高仲甫瞥了一眼,幽幽地笑了。

“上皇啊,”他轻声说,“你有七个儿女,可真正成了才的,只有一个。”

段臻咬着牙,许久才迸出三个字来:“足够了。”

高仲甫干哑地笑了一声,片刻,又笑了一声。那笑声很刺耳,可是蒙在潇潇不绝的风雾里,竟也好似带了一丝温情,“天家的人,都是这样想的么?杀母立子,养儿相残,手底下人头最多的,才最有资格坐上皇位,是这样么?”

“我不知道。”段臻惘然地摇了摇头,“也许只是身不由己。我没有逼二郎,更没有逼小七。你知道的,因为逼他们的人,其实是你——”

“没有我哪有你!”高仲甫突然大叫一声,双目放出冷光来,两手往空中一抛,袖中的冥钱抖落飞了满天,“我代你将一切恶事都做尽了,做尽了!如今,如今你来要我的命了!”

段臻不再言语。他抬眼望向空中飞散的冥钱,雨水打湿了轻薄的纸片,片刻便将它们都钉落在泥泞的地上,像是无数惨白的蝴蝶收住了翅膀。高仲甫还在压抑地叫喊——

“没有皇帝的宦官,什么都不是!我知道会有这样一天,段臻,四十多年,我一直在等着这样一天。”高仲甫惨笑一声,“可我也只不过比你先行一步!”

段臻低声道:“你要对我说的,就是这些吗?”

“不,不。”高仲甫摇了摇头,“我是想告诉你,我还有很多……好东西,都被你的好儿子捏在手中了。但我听闻,你已经再次禅位了,是不是?呵,世道如此,五郎能杀出一条血路,委实不容易……”

风雨凄迷,高仲甫的声音亦飘摇不定,宛如夜半鬼语——

“我是将死之人,你是退位上皇。今日,你我二人,便交个底吧——

“你今日杀了我,你的五郎御极为帝,再不受内朝掣肘,藩镇亦俯首听命,五郎大权集于一身,治世可期——

“但五郎身后,不出三代,藩镇必起。而到了那个时候,天家宗子已衰弱难支,宦官剿净,禁军乏力……

“呵,”他轻轻地笑了一下,“便是亡国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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