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解围
苏锷最迟十月中就会起航,而邵云启也说了自己认识智性大师,待那老和尚一回金陵,立刻就会帮她引见。
一日之内办成几件大事,王徽心情十分舒畅,眼看天色还早,就起了逛街的心思,便带着魏紫一道,在繁华的北市游览起来。
正悠然自得间,忽然魏紫轻呼一声:“咦?棹雪?”
王徽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见是一个妙龄少女,穿件半旧的秋香色云纹比甲,怀里抱了几根卷轴并一个缎面匣子,低着头急匆匆赶路。
王徽侧目:“认识?”
“是二姨娘身边的大丫鬟,”魏紫皱着眉目送棹雪背影,“在溶翠山房见过几次,一来二去的,也算是脸熟,并无深交。”
“她常常出府?”王徽又问。
“婢子不知……只看她那样子,不像是头回出来。”魏紫犹豫着说。
“左右无事,去看看。”王徽提步上前,魏紫连忙跟上。
市集人多,但两人都是身怀武艺,没有跟丢,始终不远不近地缀在棹雪身后,并没被她发现。
“就是你说的那个,常年体弱多病,不出来见人的冷美人?”王徽边走边问。
“嗯……是。”魏紫总觉得主子说冷美人的时候,那语气不大对,有点贼兮兮的感觉,但思及她对豆绿的态度,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冰山美人呐……却不知她叫丫鬟出来做什么,如果能帮上点忙的话……”王徽自言自语,眼下她还不知道这位二姨娘人品如何、才干如何,值不值得她花心思招揽,但毕竟也是美人,基于爱美之心和怜香惜玉的心理,元帅还是决定先去看看,看看又不花钱。
两人跟着棹雪七拐八绕,走进了一条小巷里,人少了很多,但两人身着男装,又离得远,王徽还抽出一把折扇像模像样地摇,棹雪又满怀心事,所以还是没被发现。
棹雪走进了一家书斋,王徽主仆二人也跟着走进去,以一架高大的博古架作掩护,假装欣赏书籍字画,实则都竖起了耳朵听柜台的动静。
那掌柜看了棹雪带过来的东西,算盘拨打半天,只给了二两三钱银子的价。
棹雪脸色有点白,语带哀求:“吕掌柜,这都是我家主子用心写出来的,单这纸墨银子,就不止二两,眼看又是秋冬天了,家里少炭,主子病弱,您看——三两不行吗?”
“唉,雪姑娘,这年景,谁都难呐。”吕掌柜叹口气,表情无奈,“按说你们也是老主顾了,若在五六月份,休说三两,便是五两银子,我也能做这个主。可如今不同啦,东家一直在赔本,连我们这些帮工的月钱都减了,我看呐,你们还是趁早找别家卖罢,老吕我下个月也打量走人喽……”
棹雪一惊,“您要走?却是去哪处高就?”
吕掌柜就继续跟棹雪诉苦哭穷,反正就是决口不提涨价的事。
王徽看着妹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要哭不哭的样子,心里又有点痒,低声问魏紫:“你先前说过,苏氏不喜欢二姨娘,对吧?”
魏紫现在对王徽的某些尿性看得也是比较透,瞥她一眼,无奈道:“她是不讨夫人喜欢,但世子爷喜欢她呀。主子,您要帮也可以,但千万莫要花太多钱,咱们自己手头也不松快,又不清楚二姨娘为人品性,若就此被她们缠上……”
王徽只是摇头,笑而不语。
闺阁女儿,宁愿千辛万苦鬻卖手迹为生,也不愿去讨好不喜欢的人,甚至都不屑向孙浩铭讨钱花,虽说有些过于刚直、不懂变通,却也不失为是难得的品质。这种人,对于雪中之炭唯有感激,哪里还会去不要脸地纠缠?
更何况,就算真被缠上了,也有的是法子脱身。
“你不必在意,一切有我,”她就安抚魏紫,“既然她与苏氏不睦,咱们也就不怕在这丫鬟跟前露个脸。”
就在此时,棹雪好说歹说,总算求得那吕掌柜把价钱抬到了二两五钱,这似乎已到了吕掌柜的极限,死活不肯再涨了。
棹雪满面愁容,叹口气,打算妥协。
王徽就走了出去。
“且慢。”她把折扇插在后领里,信步而行,唇边一抹微笑怡然自得,这么一看,还真有点风流才子的味道。
“少——”棹雪眼睛倏地瞪大,就待惊叫,却见王徽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摇了摇,才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回肚子里,生硬地福了福身,“给、给您请安。”
“什么好字?我看看。”王徽不由分说,从吕掌柜手中抽走一根卷轴,展开一看,却是一幅狂草,写得笔走龙蛇,燥湿得宜,阴阳映带,游丝如霞,实在是相当精妙的草书。
不过元帅阁下对于古代书法鉴赏是没什么研究的,正楷行书还能认得,草书也能偶尔辨清几个字,至于大篆籀文之流就完全是睁眼瞎了。
所幸这幅狂草虽颇得三昧,但王徽还是能辨出其中几个字来,有了这几个字,再得出全文也就不难了。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好一篇《饮中八仙歌》,”她不吝赞美,眼中满是欣赏,“女子写草书,还写得这般精微奥妙,实在万中无一。”
虽然不懂,但拣着好听的说肯定错不了。
棹雪听得小脸泛红,心里隐隐觉得要有好事发生,忍不住看了魏紫一眼,魏紫就冲她友善一笑。
王徽又拿过锦盒,里面是一份手本,不过五六折长,写的是江淹的《别赋》,笔法朴拙瘦劲,隐有金铁铿锵之意,透纸欲出,竟是宋徽宗的瘦金体。
半点看不出是后宅女眷的手书。
所谓字如其人,草书狂放恣睢法度俨然,瘦金傲骨支棱断金戛玉,王徽对这位二姨娘更加好奇了。
草书和手本落款都是“子絮”,想来应该是二姨娘自取的别号,却不知又有何深意。
王徽啪的一声合上手本,放回匣里,让魏紫抱过所有卷轴,道:“这些字画,我十两银子都包了,走罢。”说完施施然走出书斋,魏紫暗叹主子到底还是没听话,冲棹雪打个眼色,赶忙追了出去。
棹雪忙不迭跟吕掌柜告了罪,急急跑出门,却见王徽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她从没跟这位少夫人打过交道,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下惴惴,上前重新行过礼,不安道:“少夫人,我家姨娘向来用的假名,婢子也从未向那店主吐露来历,不会损了府里颜面的,还请少夫人……”
王徽摆手道:“你想哪儿去了,我既肯出钱买下这些,就自然不会去告状,便算去了,苏氏也不会信我。”
棹雪听她直呼国公夫人为苏氏,心下更是惊疑不定,却听她紧接着又道:“你这便随我们回去,魏紫会拿给你十两银子,应该够你们主仆嚼用一阵,莫要再去那市井店肆了,平白受辱,得不偿失。”
棹雪一愣,“少夫人,十两太多,不可如此。”
王徽温言道:“你放心,十两虽不算少,我还是拿得出的……”
棹雪咬咬嘴唇,敛衽一礼,正色道:“非是婢子不识好歹,只是姨娘说过,这纸墨质地不过普通成色,便算加上画轴装裱、锦盒手本,也超不过四两银子。每回出门前,姨娘都千叮咛万嘱咐,严令婢子不得漫天要价,最高不得高于四两五钱,否则便是亏心生意,便算多拿了钱,夜里也睡不踏实觉……”
这席话一出,不光魏紫愣住,连王徽都有点呆了。
这……这年头……还有这样卖东西的人?
良久,王徽才回过神来,缓缓点头,喃声道:“妙啊……我非得见她一面不可了。”
棹雪自然听见了这句话,心下忐忑,不知自己一时坚持,到底会给主子带来幸还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