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冬至
转眼就到了十一月中, 天气仿佛骤然间就冷了下来。
前几日王徽去破卷楼读书时, 邵云启已端坐屋内等她,还拉来一车皮货, 只说是苏锷临走前交代他的, 待今年庆丰和茂通的红利发了, 便置办了皮子送过来, 算是送她的年货表礼。
王徽有些意外,粗粗一看就皱了眉头。
单是小件的羊羔皮、灰狼皮就各有十张,又有灰鼠、银鼠、紫貂、猞猁狲各二十张, 都是油光水滑、毛色丰沛的上等冬皮。
但最打眼的还是那几张狐皮,红狐六张,色如烈火,艳丽夺目,玄狐四张,漆黑油亮,华贵雍容;而白狐只有一张,竟比其余狐皮大了足足两圈有余, 乍看就如一团云朵卧在那里, 半根杂毛也无, 通体雪白,柔如丝滑如水,触手轻如云烟却又暖人心脾,只摸一下就恨不能整个人都钻进里头去才好。
这样的一领白狐,少说也值个千八百两银子,奸商一点的,便是卖到两千两,也有的是富户愿意收购。
王徽就不信这是苏锷买的,最起码也不可能全是,这一车皮货加起来也有五六千两白银,苏锷又不欠自己什么,除非他是逆料自己出海必死,这才托邵云启买了皮货来补偿自己。
再三追问之下,邵云启才不情不愿承认,说这车皮子都是自己北边庄子的出产,那白狐则是费了许多周折从柔然人手里收到的。
“……为何?”王徽实在是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邵云启嘿嘿一笑,罕见地露了点讪然的表情,挠挠头皮道:“那日老和尚吞吞吐吐,不肯说你命格,我实在挂怀,就忍不住去问了他徒孙净虚。小沙弥跟我说,后来他师祖在房里写了两个字,他只来得及瞅一眼,就被老和尚起个火盆烧了。”
“那两个字是‘送王在渊一车皮货’吗?”
邵云启翻个白眼,“……总之这些是你的了,那张白狐我费了好大劲才弄到,就不跟你算人工费了,只算皮子的价是一千五百两纹银,再加上其他的,共计七千七百两,你拿回去裁衣服,送人,不拘做什么,算是先欠着我的,来日有钱了,须得十倍还我!你不用瞪我,我说的不是苏廷梅从南洋回来的时候,他带回来分给你的钱我不要,那时候你还不算真的有钱呢。来来来,咱们立个字据……”
说着就叫东皋进来侍奉笔墨。
“邵云启,你莫跟我耍无赖。”王徽冷了脸,斜一眼探进头来的东皋,声音沉沉,“出去。”
东皋吓得脖子一缩,跑没影了。
“……死奴才给我滚回来,你到底是谁的奴才!”邵云启气急败坏。
“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说清楚,这事没完,”王徽冷冷道,“诳着骗着就想哄我欠下你的东西,当我王徽是三岁孩子不成?”
“好端端的生什么气呀?”邵云启嘀咕一句,而后又换了笑脸,“我跟你说笑呢,咱俩谁跟谁,立什么字据……只不过你眼下在金陵也算打响了名头,在孙府里日子好过了不少吧?可廷梅还没回来,你手头也没有多少现银使唤,不管是打赏下人还是各府走礼,或是孝敬公婆,你就算再不愿做,面子上也总得过得去才行,这点子东西你收着还是很有用的,市面上可寻不到这样好的货色。”
这话说得倒还算在理。
不过王徽还是没接他话茬,眯着眼把他细细打量一番,就约略摸透了其人心思,这家伙定是在智性那里得了什么风声,想着她日后有可能发达,就赶紧先跑过来送钱送物,万一智性所料成真,那他对她也算相助于微时,来日自然大有好处。
……这帮人还真是迷信那老和尚啊,连邵云启这等自诩出尘的也不能免俗吗?
王徽想着,也就不再追问智性写了什么,只缓了脸色,温言道:“龙骧,你何必如此?如你所说,咱俩谁跟谁,你帮我的还不够多吗?不论是介绍国师与我相识,还是让我进你别业读书,与我而言,都是难以报偿的恩惠。我王徽虽为女流,却也知恩图报,不论困达,都不会忘记你的恩情,你如此做,实在是小瞧了我了。”
邵云启眼睛一转,思量一番,也正色道:“我并非小瞧你,只我这人性子乖张,旁人不会做的事,我却偏要做了试试。为你引荐老和尚或是给你江海寸心的钥匙,于我而言都只是举手之劳,不费吹灰之力,所以我想着,还是拿点实在东西,真金白银搁在你这儿,才踏实一些。”
“……那你为何一开始又要骗我说是廷梅的红利买的?”王徽问。
邵云启面不改色道:“你别看苏锷做买卖的时候一肚子坏水,奸得流油,可对上朋友,他就是十足一傻大头。我先跟你说是他送的,待他返航回来,你必会过问此事,然后他再否认,不就更能显出我高风亮节、不居功劳吗?这样你也会更加高看我一眼,岂不是好?”
王徽:“……”
“这就叫空手套白狼,旁人一本万利,我是无本万利。”邵云启得意洋洋。
而后就放起了赖,死活非要王徽收下这车皮子不可。
王徽被他闹得头大,想想这些东西的确对自己有用,而且不是有句话说么,强者不惧怕受人恩惠,因为他们有信心可以报偿恩情,于是终于松口收下了。
邵云启眉开眼笑,连声道:“若是缺钱了或者有其他什么事情,尽管开口啊,自己人别客气!”
就差没在脸上写上“承蒙惠顾,下回再来”了。
王徽无奈,就问他:“我记得你九月时还说我‘不过一个女子’,怎的今日这做派,竟好似我日后要出将入相一般?”
“多久的事了你还记着?小气!”邵云启撇嘴,“我看你就是错投了女儿胎,简直像个没把的男人。”
王徽闻言就忍不住皱眉,“谁说女子不如男?我一直都是女人,也不会以身为女子为耻,什么没把的男人,这话我不爱听,还请龙骧以后莫要再说了。”
“知道啦,王姑娘开恩,王娘子恕罪!”邵云启不以为意,笑嘻嘻跟她打个拱,再三叮嘱,“有难处一定要告诉我啊!一定!”
……好好一个低眼看王侯的狂生,竟变成了市侩兮兮的无赖,智性之能,一至于斯,委实教人肃然起敬。
然而这车皮货太多,王徽觉得目标太大,不好携带,还是先放在了江海寸心,分几日才全部带回了定国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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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十七年气候晚,离冬至还有数日,金陵就迎来了今冬第一场雪,雪片浩浩扬扬鹅毛般飘下,城门内外,放眼望去俱是一片银妆素裹的琉璃世界。
因智性国师的缘故,苏氏虽然仍是不想见王徽的面,但今年对儿媳倒也颇为慷慨,给东院也通了地龙,还遣人送了二十筐上好的银霜炭,堆在东院的小柴房里。
主子房内燃地龙,下人屋里点银炭,虽天降瑞雪,东院各处却依然温暖如春。
邵云启送的皮草自也有了用处,魏紫等人心灵手巧,女红出挑,就拣那些小件的银鼠灰鼠,做了好些暖帽手笼昭君套,紫貂则做了几件皮筒子,衬在绒面袄子里面,风毛出得极好,姑娘们穿在身上又轻又暖。
王徽又把几条猞猁狲送到外头的店铺,用了各色羽缎羽纱尺头,制了几件斗篷,拿回府来,给东院留几件,再把余下两条斗篷并各样手笼卧兔等物分作两份,各自给豆绿和濮阳荑送过去。
还拣了银鼠灰鼠紫貂各一张,让赵粉送去给赵婆子。
又看了眼苏氏送来的银炭和布匹器物,想了想,终究忍痛拣出三条红狐,又请邵云启寻了巧手裁缝,精心做出一件红狐裘,做工精细自不必说,远而望之,那火红的毛皮竟似熠熠生光,浑似裹了团烈火在身上。
“……这么好看的大氅,要送给夫人吗?”姚黄就忍不住问。
王徽看她一眼,“权当是她送那些东西过来的回礼。”
“那也不必拿这么好的过去呀,那些尺头和银炭加起来——就算再加上打地龙的工本,也不及这一件大氅呢,”姚黄犹自不甘,“更何况当家主母给我们置办衣料,冬日烧炭夏日用冰,可不都是公中的吗,难道还是夫人私房不成?”
“再好的狐狸,有钱就能买到,可若不敬着她些,被拿了把柄,就没那么好相与了,”王徽耐心颇好,细细与她分说,“眼皮子别那么浅,她送的东西是不值三条红狐,但我宁可她欠我,我也不想欠她的。”
姚黄老大不情愿,“那您也不先穿穿试试,这么好看的狐裘,说送就送……”
“少夫人决定的事,你一个劲儿嚼什么舌根子?”魏紫实在听不下去,就在她脑门上弹个爆栗,小丫头哎哟一声捂住,嘟起嘴不说话了。
赵粉捂着嘴巴吃吃地笑。
王徽让魏紫亲自去送。
魏紫就皱眉,“这样好的大毛衣服,夫人肯定要问从哪处来的。”
“就说……是智性大师送的。”王徽略想了想就脱口而出,顺便越说越来劲,“对,就说是国师送的,开过光的皮裘!佛前供了九九八十一天的!”
三个妹子无奈对视一眼,赵粉道:“少夫人,这狐裘可是杀生的东西,休说不能摆到佛祖跟前,就算是国师,也是一根指头都不会碰的呀。”
王徽摆摆手,“那就不说开光什么的,就说是有年轻的贵人不懂事,误送给了国师,国师见我面善,就转赠给了我。”
魏紫和赵粉颇有些为难,姚黄又跃跃欲试地试图劝王徽不要把狐裘送出去,王徽叹口气,道:“苏氏脑子直,没那许多心思,听到是国师相赠,便算是块破布她也会供起来,何况是条上等的皮子?这便拿了去,若她不罢休,只管推我头上。”
丫鬟们又各自看一眼,知道主子决定的事便不会更改,魏紫只好去了。
半晌魏紫回来,尚一脸迷瞪,“……当时就从湘妃榻上跳了起来,一句多的都没问,捧着那狐裘的样子就跟捧了个琉璃碗一般。”
“瞧瞧,我没说错吧?”王徽就笑看丫鬟们一眼。
“夫人脸上半红不白的,老半晌才蹦出几个字,让婢子代她多谢您。”魏紫抿着嘴笑,“夫人那样,我看着都尴尬。”
“可有回礼?”王徽就问。
魏紫脸色古怪起来,从怀里掏出个大红织金缎面袋子,倒出一大把金锞子来,梅花海棠,笔锭如意,甚至还有状元登科的。
“……我都走出去了,才被白露追出来塞给我这个,说是夫人赏的。”魏紫也是比较无语。
掂掂分量,有十几两沉,自然不可能是给魏紫一个人的赏钱。
王徽撑不住笑了出来,这个苏氏,实在是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她就抓了把金锞子让丫头们分了,剩下的则收到钱匣子里,“……把咱们当小孩儿,还发压岁钱呢。”
过不多时,扶柳就送了豆绿的回礼过来,是她亲手绣的几条帕子,还有两罐糖渍桃脯,两坛酱瓜。
“……都是姨娘老娘自腌了送进府的,冬天没什么新鲜瓜果可吃,这些东西虽比不得洞子货,到底也是那么个滋味,少夫人若吃着好,随时再着人去添香馆拿就行。”扶柳就转述起豆绿的嘱咐,“远不及皮毛衣裳贵重,还请少夫人千万不要嫌弃。”
总算不再是那种有欠必还、银货两讫、算得门儿清的态度了。
“跟她说我很喜欢,东西贵贱不重要,我看重的是那份心意,”王徽言辞恳切,“前阵子我让魏紫送东西过去,问她可愿过来与我们一并习武,她回绝了,不知如今可有所转变?天寒地冻的,多注意身子才是。”
濮阳荑过来学武之后,王徽就动了念让豆绿也过来一起练,毕竟现在国公府的几个妹子中,也就只有豆绿一个人对她的态度还暧昧不明了,拉拢人才当然是越早越好。
“婢子会把您的话带到,”扶柳有些为难,“只姨娘性子懒散,恐怕……”
“不妨事,只消让她知道我们都想着她就好,”王徽笑着说,让魏紫拿几个金锞子赏她,“就不多留你了,回去吧。”
扶柳高高兴兴收好赏钱,行礼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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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几日,到了十一月十四,便是冬至节了,苏氏南边一座临水田庄建了座小小的暖房,日日烧炭烘着,水里竟还出产了一批虾蟹,虽不如秋季肥嫩,到底也是时鲜,大厨房就包了虾肉和蟹黄馅的饺子,香飘满府,鲜得能让人把舌头都吞下去。
因为那件狐裘,苏氏对王徽还算满意,觉得不愧是国师大人,吉言一出,儿媳果然就渐渐上道了,索性大手一挥,决定让东院的土鳖们也跟着尝尝鲜,就送了虾肉饺、蟹黄饺各一斤过去。
恰好濮阳荑也捧着皮毛衣服的回礼过来了,王徽就拉着妹子们一起吃饺子。
濮阳荑的回礼竟是一整套素绸中衣。
王徽把衣服铺在床上细细察看,但见针脚细密,剪裁合宜,袖口、领口、裤脚均以藕荷色丝线绣了梅兰竹菊四色花草,绣样精致,栩栩如生,敛衽收脚处用了个小盘扣,绾成金鱼吐瑞的样子,处处流露着女儿家细致温柔的巧思。
“……你亲手做的?”王徽就问。
濮阳荑脸红,偷看王徽一眼,点头称是。
“我四日前送你的东西,这几天你又每日都过来练武,所以……”王徽眼神不善起来,“你莫不是熬夜做的?”
濮阳荑眼底确有淡淡的血丝。
“少夫人莫要担心,我确是熬了夜,却并没有太晚,真的!”她有点慌乱,赶紧解释,“这些针线活计我也做惯了的,绣活又不多,不费事的……”她说着声音就矮了下去,最后惴惴看王徽一眼,闭了嘴。
王徽不语,只执了她手在灯下细看,原本纤细素白的柔荑,经过一月的打磨,掌心竟已有了薄茧,指尖也有细小伤痕,应是做针线所致。
她忍不住就去轻碰那些茧子,触手粗糙,不复柔滑。
濮阳荑有点痒,脸又红了,刚想抽回手,却看到王徽侧脸,专注的神色让那轮廓变得更加英挺峻峭,不由怔住。
“手都变糙了,”王徽轻笑出声,话语中隐有自嘲之意,“可曾后悔?”
濮阳荑抬眼望向她,轻轻摇头,眼神认真,“不悔。”
顿了顿,又绽开笑颜,“正相反,我很欢喜。”
茧子越多,证明练得越刻苦,练得越苦,自然进境越快。
王徽等人锻炼时日已久,体质强健,百病不侵,可就连濮阳荑,她一向是纤纤弱质,每年入冬必会病一场,今年竟也健健康康,即便熬了几晚的夜也只是略显疲惫,全无病容。
她习武不过一月,虽还未超过姚黄,但已强过了最弱的赵粉,可以和魏紫比肩了。
王徽就露出了真切的笑容,放开她手,转而在她头发上揉了一把,道:“衣服我很喜欢,多谢你,只以后不许再熬夜了,这几日你辛苦,刚好冬至过节,我便放你们两天假,后天再开始训练。”
自从阖家遭难后,这些年,再没有人对濮阳荑做过如此亲昵又慈爱的动作,她不由恍惚了一下,眼眶有点发热,连忙咳嗽一声掩饰过去,巧笑着屈膝一礼,“如此就多谢少夫人了。”
王徽知她心意,也不说破,只是笑容更柔了几分。
这时赵粉探进脸来,笑靥如花,“主子,二姨娘,晚饭已得了,饺子都是热的,姚黄又出去买了猪肉羊肉,菌子豆腐,正在起锅子,魏紫烫了几两黄酒,今儿过节,咱们可得好好乐乐!”
吃饭人少,她们便没去西次间拉大桌子,只在主屋内室摆了小桌,不分主仆,同享佳节。
帘外就传来脚步声,笑语声,杯盘叮咚声,火锅热水沸腾声,好像隔着帘子都能闻到饭菜香气。
濮阳荑觉得自己眼眶又开始酸热了。
王徽就一笑,打起帘子,携了她手,一道走进那片喜乐祥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