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继母
紫金别院的生活忙碌而充实, 日子一旦快活了,时间就走得格外快, 转眼便入了九月,又是一年重阳登高日。
自苏锷返航后,王徽手里有了大笔现银, 便让赵粉等人张罗着又置了一百亩连成一片的上好水田, 八十亩旱田,并一个果园。本来也想着盘几间铺子做个长久生意, 赚钱也能多些,但又考虑到终究不会一直留在金陵,总有离开的时候, 铺子不比农庄田地好照料, 思量再三, 还是没买。
庄子上送来了今年的出产,肥大的螃蟹、活蹦乱跳的湖虾、各类鲜鱼、莲藕莲蓬红菱角……年成好, 今年的出息也就格外好。
是以课程虽紧,王徽到底还是在重阳那日给下属们放了一天假,众人也没出门,只在别院花园子里登了假山,插了茱萸, 簪菊饮酒吃蟹, 好生过了个节日。
又过几天, 到了九月十五, 苏锷回到金陵才三个月, 就马不停蹄进好了货,又买了三艘小些的海船,招了更多人手,预备着第二次下南洋了。
由于第一次出海十分顺利,赚回来的利翻了将近三个番儿,自古商人趋利,这样巨大的利润,又怎不引得金陵那些豪贾巨富蠢蠢欲动?
故而苏三老爷回来至今三个月,其实根本就没消停几天,今日去这位府上赴宴,明日又去那个商会应酬,甚至还有不少达官贵人,明里暗里借了各种路子搭上了苏锷,讨好也罢,利诱也罢,软硬兼施地就想要入股第二次海商。
好在苏锷虽然年轻,手面却并不小,为人也刁钻,几番你来我往斗智斗勇,到底还是把大部分想来分一杯羹占便宜的拒了出去。
但到底财名在外,有些人有些事,那也实在是推脱不得。
这第二次出海,想着只有苏锷、王徽、邵云启——最多再加些个市舶司官员的干股——等寥寥数人分好处,是不可能的了。
故而就算王徽这次整整拿了一万五千两银子出去,也不过才占了五股。
苏锷就十分过意不去,有心想从自己的股份里边抽几支让给王徽。
“……这是做什么,上次不都说好了,咱们一码归一码,在商言商的吗?”王徽就板下脸来。
“可五股,那也太少了些——”苏锷见她板脸,就忍不住缩脖子,声音矮了下去。
“股份是少了,但此次总资到了三十万两,赚回来的恐怕只多不少,”王徽微微一笑,安抚他,“莫非廷梅是打了怵,料定这次一定会赔本?”
“赔本是不可能,但就那么几分利,全教不相干的人分了去——”
王徽拍拍他肩膀,“得了,也别埋怨了,你已是做到了最好,剩下这几个都是不能得罪的。”
“这话说得是,”邵云启也懒洋洋搭腔,而后贼兮兮一笑,“更何况咱们仨什么关系啊,在渊若是缺钱使了,一句话的事儿!要多少就给你送过去多少,又何必非得在股份上推来让去的?”
说完还冲她挤了挤眼睛。
王徽自然没理他那茬,苏锷却被说得意动,总算放弃了让股的念头,还一径嘱咐,“……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一定要说啊!”
这第二次出海,虽说有了三十万两银子的保底,又多买了三艘大船,招了三倍的人手,苏锷却犹嫌不足,然而眼看已是九月份,海风正是南下的方向,若过了这个节候,没有季风相助,出海可就千难万难了。
便只得择了个日子尽快离港,龙江宝船厂里还有五艘大广船的单子,也只能等来年苏锷回来之后再验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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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苏锷,王徽回到紫金山继续过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日子,然而没几日工夫,到九月二十这天,山庄里就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主子受苦的时候,鬼影也不见,这当口又过来做什么?见人好了就贴过来,便是哈巴狗也没这般——”姚黄骂骂咧咧的,一手把个绒线球抛出去,不偏不倚正中榻上的细藤笸箩。
她最近一段日子武艺进境飞快,尤其骑射功夫,心中喜爱,自然练得十分刻苦,平日在马场盘马弯弓的,也颇有几分架势,在射箭上尤其有天分,再练上几年,少不得又是个百步穿杨的神箭手。
就连濮阳荑——虽说肉搏身手在众人里面排第一,但这骑射功夫,却也是稍逊姚黄一筹。
这脾气自然也就越发暴烈了起来,一言不合就开撕。
“说什么浑话呢!”魏紫瞪了她一眼,又轻声细语劝王徽,“主子……您当真要去见人吗?其实——眼下这情形,您便是称病不见,也没人能说您什么。”
王徽抬眼,看到一屋的妹子都眼巴巴瞅着自己,只有白蕖不明真相,只摇摇头,又低下头去看书。
“做什么称病?怕他们不成?”王徽就笑起来,“行了,都散了罢,回去练功读书去,子絮留下来。”
众人对王徽十分盲从,见说了几句劝不住,也就没再往心里去,纷纷起身行礼,就各自离开了。
濮阳荑就出去看了一眼,又转回来道:“……在堂屋里坐着呢,杨嫂子奉了茶点。”
说着又是一乐,“那杨嫂子也是个有趣的,他们问了好些关于您的事,她只一问三不知,气得人脸都拧巴了。”
“她倒老实,虽无大才,却也堪用。”王徽点头起身,信步往外走,“走罢,去会会他们俩。”
到得堂屋门口,杨婆子看到王徽,连忙过去行礼。
王徽摆手让她下去,而后也不进门,只站在门口,淡淡打量着坐在屋里的两个人。
男人四十来岁年纪,戴一顶方巾,穿件石青八团起花的茧绸直缀,颌下一部美髯,面容清癯,文质彬彬,倒颇有几分儒雅气质,只是眉头紧皱,眼中一片傲慢的戾气,给那形容减色不少。
女人三十余岁,穿件丁香紫刻丝葫芦纹对襟褙子,梳了个斜斜的倭堕髻,鬓边垂下一朵衔珠堆纱山茶花,别一对青金石耳坠,容颜温婉秀丽,柔柔地看着王徽,一派慈爱。
边上立了个二十来岁的媳妇子,撇着嘴看了王徽一眼,又低下头去。
王世通本就憋了一团火,见王徽一直站在门口,不说话也不进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斥道:“让爹娘坐在这处等你也倒罢了,见了面还不过来请安,你这是什么孝道?越活越回去了?”
“嗳,老爷这又是做什么?别吓着孩子。”兰素心就埋怨他一句,而后转向王徽,温柔一笑,“大姐儿还杵在那里做什么?快进来坐啊,这久没见你,快想死为娘的了。”
一边说就一边红了眼眶,情真意切。
王徽看在眼里,忍不住轻轻摇头,边笑边抬脚进了屋,一撩袍摆,大马金刀坐于上首,淡淡道:“贤伉俪此来有何要事?”
说这话时,她就拿起茶几上景泰蓝绘兽面狮爪的小糖盒把玩,正眼都没赏给那两夫妇一眼。
坐姿雍容,神态睥睨,语气倨傲,好似堂下坐的这两人不是她的生父和继母,而只是两个打秋风的穷亲戚。
“……你放肆!”王世通被激得满脸通红,狠狠拍一下桌子,大声喝道。
兰素心也有点反应不过来,自从王徽出阁后,她便再没见过这个继女,算来也有两年了,最近听闻王徽好事连连,先是被国师赐福,而后又搭上了贵妃,后来更是救驾有功而被敕封长乐县主,心里就有些不安,觉得情况不对,这个继女身上只怕是出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可再不寻常,也、也不至于——让她换了个人吧?
这情形实在大出兰素心意料之外,她是个习惯掌控、事事有谋划之人,如此脱轨之事,实在是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之外,一时就有点懵。
王徽把两人反应都看在眼里,心中忽然有点为这具身体的原主悲哀起来。
原主这个小姑娘,活了十五年,除了早逝的生母,竟再没有一个人真心爱她、怜她、教她。
幼小孱弱,又生在荆棘丛中,举步维艰,也许死了才是最大的解脱。
“无事请回。”她忽然就不太想跟这俩人多啰嗦了,淡淡丢下四个字,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王世通看起来简直要爆炸。
兰素心总算反应过来,赶紧按住丈夫的手,又急急冲王徽道:“哎呀,都是做人媳妇的人了,怎的还闹小孩脾气,你爹就是这个爆仗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待我回去说他——快坐下坐下,让娘好好看看你……”
王徽回转身来,却并不坐下,只是站在原地,神色平静,双眼直视兰素心。
“我说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平静地说着,“你们两人,此来何事?”
语气温和,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笑意,但周身的气势却莫名沉了下来,那目光有如实质,威严凛冽,裹挟着金铁肃杀之气弥漫开来,仿佛酣睡的狮子忽然睁开了双眼,不动不叫,只用一个眼神,就足令万兽觳觫不止。
王世通抖了一下,气焰顿时灭了下去,兰素心也呆住,脸色有点发白,下意识就垂下了目光,不敢直视那双漆黑的眼睛。
那、那个懦弱又娇气的继女……何时有了这等气势?
王徽等了半晌,见他俩仍旧不说话,便不再耽搁,一面说句“子絮送客”,一面就迈步往外走。
“……大姐儿留步!”
兰素心好歹回过神来,忙忙喊了一声,再不敢耍花枪,只堆了满脸的笑,开口道,“大姐儿出阁两年,少有回家来看看的时候……你爹爹做这个太常寺丞也有十多年了,非是我们有什么怨望,只是你爹攻读《集注》这些年,已有不少心得,欲待著书立说,这六品官怎么说也——大姐儿如今可是京里红人,入了贵人的眼,便为你爹美言几句,想来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吧?”
王徽半回了身,一言不发,只看了她一眼,随即又看向王世通,唇边浮出笑意。
王世通脸色渐渐涨红。
“办不到。”她轻声说了一句,继而又道,“送客罢。”
说罢又要往外走。
王世通差点背过气去,兰素心却连忙起身,就要去拉王徽的手。
濮阳荑一个跨步上前挡住她,淡淡道:“这位太太自重。”
兰素心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缓了一瞬,到底咽下这口气,强笑道:“许是那事的确难办,大姐儿斟酌斟酌也可……只是娘还给你带了金丝饼,还有蜜渍的李子干,娘亲手做的,你向来最爱吃的,难得见一回,就给你多带了些。”
“素云。”兰素心回头招呼一声,那年轻媳妇就捧过来个黄漆木食盒,并两提纸包。
王徽越发不耐,正要直接走人,却忽觉右手腕一紧,有个浑身冰凉的小东西动了起来。
她就抬起右手,伸到那食盒旁边,小金从她袖口探出脑袋来,嘶嘶地吐信子。
“啊!蛇……有蛇!”兰素心惊叫一声,倒退一步撞到了桌角,顿时又疼得脸色煞白。
王徽抬手摸摸小金的脑袋,它慢吞吞缩了回去。
“……既如此,那我就收下了,多谢。”王徽恢复笑容,冲兰素心点点头,再不多话,亲手提了食盒纸包,大步离去。
濮阳荑看一眼王氏夫妇,冷冷道:“两位,请吧。”
兰素心温顺一笑,朝外张望一眼,看到王徽的背影,眼神就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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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主院,王徽面沉如水,把东西放桌上,而后吩咐,“让梦莲速来见我。”
濮阳荑领命而去。
小金又爬出袖子探头探脑,王徽伸指在它脑袋上轻轻弹了一下,小家伙扭扭身子,竟像在撒娇,而后又乖乖爬回了袖子里,缠住她手腕不动弹了。
……兰氏送的点心应该是有毒不假,但看蛇儿的反应,毒性又好像不是很大。
可到底是什么样的毒|药,让这继母隔了两年,还要继续巴巴地下在食物里给她送过来?
对王世通来说,或许此行倒真是为了升官。
但对于兰素心——只怕送来这些有毒的点心,才是真正目的。
正想着,白蕖到了,拱手一礼,“主子。”
“坐。”王徽毫不避讳,打开食盒又拆了一个纸包,露出里面的蜜饯和点心。
“方才我继母来了一趟,送过来这些东西,”她轻轻拧起了眉毛,“小金有点反应,却也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还得请你帮忙看看,这到底是什么物事?”
“是。”白蕖脸色也严肃起来,拈起一块金丝饼闻了闻,又轻轻舔一下,再用竹签插了一块蜜饯,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毒物成分很复杂,但我能品出最重要的两味。”白蕖舒了口气,“马钱子和红花,都是专害女子的阴损药物……主子,您身上那毒,恐怕就是这些东西害的。”
“继续。”王徽身子向前倾了倾。
白蕖点了点头,“观您气色面相,恐怕是在十岁上就开始服毒了,虽然出阁后停了两年,但药力已深入骨髓,遍布经络,您经年累月月事不调,正是最明显的症状。”
“好在没有彻底绝经,说明这药的药力也在减退,无怪您继母要急巴巴地继续送药过来……”白蕖微微皱眉,有些沉吟,“日后万不可再吃这些东西了,若再吃下去,不出一年,您就会彻底绝经,再也无法孕育子嗣……属下这便回去开方子,佐以苗疆秘术,多调养几年,还是有希望恢复的。”
“如此便多谢你了。”王徽放了心,露出笑容来,忽又想起一事,“不过你说调养几年……有没有个大约的时日?”
白蕖脸色微红,嗫嚅一阵,不好意思道:“我……离家的时候太小,蛊术尚可,医术就比较稀松了,倾尽全力,恐怕也得十年方能见效。”
王徽吐出口气,拍拍他肩膀,笑得十分舒心,“如此甚好,十年就十年,再长点也没关系,就是不要太快才好。”
“……啊?”白蕖一愣,大惑不解,这人也太——寻常女子遇到这种事,不哭天抢地已是不错了,竟还有想要延长治愈时间的?太快还不行?
王徽就笑着同他解释,“……日后要行大事,只怕十年之内都会居无定所,辗转漂泊,若在战场上突然来了癸水,可该如何是好?所以梦莲不必着急,尽管慢慢研究解药去,只消最终能痊愈便好,时间长短无所谓的。”
白蕖这才恍然大悟,看怪物一般看她一阵,才行礼告退。
王徽就闲闲躺在美人榻上,随手拽过一本书来翻看,却是《大楚方域志》的河西卷。
一边看,思绪却一边飘远,自己那个便宜老爹挺好对付,可那个姓兰的继母却明显是个不省心的。
竟是一门心思想让自己绝育。
古代女子,没有子嗣,又是定国公府那样的婆家,简直就如死了一般没两样了。
到底——在她搜寻不到的记忆深处,又有什么事是被她遗忘了,导致兰氏处心积虑陷自己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