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布局
入了三月, 下过几场雨后,金陵就迎来了初春。
连续几日小雨不断, 浸润得城里每一块石砖都像涂了一层绵密的酥油,这日总算放了晴, 就有女眷们三三两两约了,出门踏青赏春。
每年此时, 也可说是京里浪荡子们的节日,姑娘小姐们平日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等闲也难见佳人一面,唯有这个时节才约莫能一睹芳容。
这样的机会,惯于渔色的定国公世子爷孙浩铭自然不会放过, 早就约了三五狐朋狗友,每日里都早早前去玄武湖、溧水畔等几个著名踏青游玩之地蹲点, 公卿勋贵家的女眷自是不敢肖想,但若有那等小家碧玉, 又或是商户人家的女儿, 想攀龙附凤的,倒是不妨来场露水姻缘, 也算是美谈一段。
这般想着, 孙浩铭脚下步伐就越发带劲,睁大一双三角眼左顾右盼, 只见远近皆有年轻女眷迤逦而过, 或遮面纱, 或戴幂篱,暗香款款沁入心脾,蛾儿雪柳,笑语盈盈,真是这个也好,那个也妙,简直挑花了眼。
正看得心痒难耐时,忽然后背被什么一撞,力道颇不小,只把他撞得向前趔趄了一步,险些跌倒。
小公爷不由动怒,回过身去正待开骂,却见一人斜斜跌倒在地,身量窈窕,头上带了幂篱,长长的罩纱垂下,里头伸出一只雪白的素手,正按揉自己的脚踝,低声呼痛。
仔细一听,那声音竟也同黄莺般婉转动人。
孙浩铭顿时消气,清清嗓子,作出副风流才子的声气,装模作样伸出手去,“小生失礼,这位姑娘可无事?”
话音才落,那女子却忽地颤了一下,忙忙站起身来,撩起幂篱,露出一张甜美可人的俏脸,一看之下,顿时红了眼眶,珠泪扑簌簌滚落。
“世……世子爷!”
孙浩铭一愣,仔细打量美人,觉得很是面熟,却一时叫不上名字来,“你是何人,竟认得我?”
“……世子爷忘了,我是霜降啊!溶翠山房的霜降!”霜降绽开笑容,衬着晶莹的泪珠,越发美如晓露芙蓉,看得孙浩铭一阵心神恍惚。
旁边几个狐朋狗友见他俩有戏,各自对视一眼,坏笑几声,勾肩搭背走远了。
“你——霜……霜降?你不是……走失了?”孙浩铭有点结巴。
霜降掩口一笑,正待说话,不远处却跑来个小丫鬟,手里还提了个纸包。
“姑娘,姑娘,桂花糖——你是什么人?如何缠着我家姑娘?”小丫鬟不过十二三岁光景,却很是护主,眉毛一扬就站到了霜降身前,一脸防备登徒子的样子。
“湘儿,不得无礼。”霜降轻斥,“这位是定国公府的世子爷,也是我的……故人。”
说到“故人”二字之时,脸上就忍不住浮出两朵红云,拿幂篱面纱半遮了脸,眼角飞过去一瞥,含羞带俏,又娇又媚。
小公爷被这一眼飞得骨头都有点酥,搓搓手,嘿嘿笑道:“是啊,嘿嘿,故人,故人……”
湘儿一吐舌头,乖乖巧巧给孙浩铭行了一礼。
孙浩铭不免奇怪,“……你这怎的又有丫鬟了?如何又成了什么‘姑娘’?”
霜降就抿嘴一乐,柔声道:“当年我在市集上迷路,快宵禁时仍徘徊在外,幸得恩人搭救回家过夜,本想尽快回府,怎奈恩人回家之后就一病不起,我看着实在不落忍,又想报答恩情,就留在了他们家照顾一二……后来情份日深,恩人便认了我作义女,到如今已有一年半啦。”
孙浩铭不免又问起恩人是谁。
霜降正待开口,湘儿却低声道:“姑娘,咱们可不好在外头耽搁太久,老爷夫人还在家等您回去呢。”
霜降面露难色,踌躇一下,妙目盈盈瞅着孙浩铭,“世子爷见谅,实是家中义父义母牵挂,霜降这便要走了……”
说着长睫一颤,欲语还休,珠泪泫然,直看得孙浩铭心痒难搔,恨不得将人拽到怀里好生怜爱一番。
“……最起码告诉爷们你现在住在哪儿啊!”小公爷就嚷了一句。
霜降又带出一抹笑,飞他一个媚眼,低声道:“家父姓徐,在户部仓场衙门做个主簿,不过九品小吏……在甜水巷有座宅子,白墙里头探出棵高大垂柳的就是。”
说完又斜睨他一眼,一转身,手背擦过小公爷的手,带出一段令人心颤的酥麻。
孙浩铭半张着嘴,痴痴呆呆地目送她远去,直到那袅娜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惊觉脖子微凉,竟是流了一下巴的哈喇子。
当晚,定国公世子爷没有回府过夜。
而霜降,当她躺在床上,一边护着怀孕的肚子,一边承受小公爷的怜爱时,心中也滑过一丝茫然。
如果——当初少夫人发问之时,自己选了另一条路,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看着那副獐头鼠目却又满头大汗满脸情|欲的面孔,霜降的思绪有点飘远了。
就不由回想起前几日少夫人的嘱托。
“……我要和离,彻彻底底地离开定国公府,从此和姓孙的再没有任何干系。”
“你和你腹中的孩子,将助我一臂之力。”
少夫人的脸上似乎从来都带着淡淡的笑意,哪怕是她生气失望的时候,那笑容都不曾消失过。
是的……少夫人是失望的,而且是对她失望。
她看得出来。
但她不想去探究原因,也不敢去探究……她只想回到定国公府,过她自己安生的小日子。
紫金别院里的生活新鲜、热烈,充满了朝气。
但同时……也有太多的未知。
而她——惧怕未知,惧怕改变。
“这是我下属研制出来的秘药,”少夫人拿了个纸包递给她,“行房之前服用,可令你下|体出血紧缩,孙浩铭不会看出任何破绽,只会觉得你虽离府一年半,却仍旧守身如玉。”
“而后你便给我缠住他,使出你浑身解数来——顶好能缠他个把月,”少夫人唇角带笑,眼里却好似蒙了一层纱,令人看不清她的真实想法,“待到三月底,你就把有孕的事情告诉他,至于已经怀了多久,你自己把握。”
“……婢子离府这么久,难道世子爷还未曾有子嗣?”她有点担忧。
“粉乔二月初的时候诞下过一个男孩,”少夫人漫不经心道,“可她之前犯了事,一直被幽禁着,想来是损了元寿,带累了孩子,出生没多久便咽了气。”
粉乔……生过孩子?
犯了事?又是什么事?
她听着,忽然感到一阵寒意漫过,淡淡的恐惧席卷心头,忍不住问,“那、那粉乔现下如何了?”
“死了。”少夫人笑容不改,语气轻描淡写,只是转过头看向她,眼神又是她所不懂的复杂,“怎样,还是想回府吗?”
她垂头不语。
少夫人看了她一会,半晌才转开目光,停顿一会才说道:“剩下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安心在徐主簿家里住着,什么时候孙家派人来接你,你便回去就是。”
她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应下,目送少夫人离开屋子,心中也泛起淡淡的、莫名的失落。
但她没有去深究失落的原因。
毕竟……回到定国公府去,生下孩子,做个贵妾,余生有靠,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幸福,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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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几十里之外的紫金别院里,王徽也在想霜降的事。
不过她早就不再在意这个妹子的去留问题了,魏紫说的是,不是一路人,便是勉强留下了,也呆不长。
借付贵妃和万衍之力,她把霜降安排进了一个户部小官的家里做义女,上了文牒,入了族谱,也算是为她将来良妾的身份打个基础。
行房时让下身出血的药自然是白蕖配的,此外,她又特地讨了束腹之法教给霜降,免得将来孩子月份大了,肚子提早显怀,反倒惹人怀疑。
付贵妃先前曾打过包票要助她和离,但当时的说法是怎么也得三五年,才能哄得永嘉帝松口。
三五年时间太长,她是等不了的,无论如何也得在今年上半年办成这件事,接下来的计划才能顺利进行下去。
霜降的这个孩子,简直就是瞌睡了天上就掉下来枕头一般,既巧又妙,若刨除她心中对这妹子还存着的那么一点失望,这件事简直就是完美。
正想着,门却被敲响了。
“进来。”她微微皱眉,这个时间她一般会在书房静坐独处,下属们都知道,若没有要紧事,是不会来打搅她的。
“主子!”进来的却是濮阳荑,她一步跨进来,喘息有些急,脸蛋泛红,显然是跑过来的,“那位李女史,属下已经带过来了!”
“当真?”王徽眼睛一亮,站起了身来,“现下在何处?”
“就在主院堂屋候着。”濮阳荑也有些兴奋,毕竟是年前就一直在办的事情,邵云启到底神通广大,再加上她和东皋两人,效率就更高,却还是隔了这么久才把人找到。
“走,过去看看,”王徽边说边往外走,“在哪儿找着的?人你见过了没?是个什么性子?用什么由头请她过来的?她知道咱们的身份吗?”
“人在余姚乡下养老,颇费了番手段才找着,属下见过一次,是个刚强的,却也精明,一开始还不肯过来,”濮阳荑亦步亦趋跟在王徽身边,边走边低声解释,“后来邵公子就说了她弟弟的名字,就是那个叫李有福的小内监,她这才肯过来。”
“看着好像也知道她弟弟死得蹊跷,只是这些年人微言轻,又惧怕宫里贵人,想查也是有心无力,”眼看快到主院,濮阳荑加快了语速,“并不知道您的身份,只道是京里某位贵人召见。”
“很好。”王徽点头,“好了,你先下去,我一个人见她。”
濮阳荑拱手应了,快步离开。
王徽就信步进了堂屋,屋里坐了个人,正自发呆,看着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脸孔还年轻,头发却已花白。
看来这些年过得也是不容易。
听得人声,她转过了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