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日志
魏紫和朱癸出去平账, 却直到晚饭前才回转。
王徽早就有些担心, 忙让人把他们请过主院,细细打量一番, 见两人只是有点气喘,身上衣衫装束都还齐整, 才略略放了心。
“怎的去了这么久?” 就不免关怀。
魏紫就解释,“朱大哥领着去了那刘悍家中, 本想着赶紧把账平了早些回来, 却没想到那刘悍是个泼皮,竟死活不肯归还欠条,我们看着实在无法……”说着顿了顿, 有点不好意思往下说。
“然后我和子敬姑娘就又把那群无赖揍了一顿, 哈哈哈哈!”朱癸一边说一边豪放大笑, 笑了几声就瞥见王徽似笑非笑的神情, 顿时一滞, 抓抓脑袋吭哧几声,憋出来一句,“那啥……属、属下。”
他先前一直跟着刘悍这样的混混呆在一处,又粗豪惯了,到底还有些不习惯这样文绉绉的自称方式。
王徽倒也不甚在意, 只略微收了笑容,皱眉道:“所谓狗急了也要跳墙, 这些人虽还称不上地头蛇, 但也明显不是善茬, 咱们一日之内揍了他们两次……就没有什么说法?”
“属下就是要说这个,”魏紫面露担忧,“临走时那刘悍出言威胁,说什么——要寻他在张将军身边当差的大舅子主持公道,咱们正是应征的紧要关头,若他从中作梗……”
王徽一挑眉,看向朱癸。
朱癸就打个哈哈,满不在乎,“那人我知道,叫胡老六,说他在张将军手底下当差那是抬举他,不过一小小参军,平时连将军的面都不怎么见得着……顶头上司是张将军的亲卫曹把总,这位倒是挺得重用,但为人耿直,刚正不阿,募兵是大事,他绝不会任由手下胡来的。”
王徽缓缓点头,沉吟道:“即便如此,也不可大意。咱们现在拢共九个人,还差一人才能报名,明日先去展翼家里收拾东西,下午再去卫所衙门看看情况,不急着报名,要紧的是先找齐第十个人。”
魏紫和朱癸就齐声应了,拱手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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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大早,王徽就带着几人一道前往王鸢家中拾掇,因为此行别有目的,故而又带上了算学颇精的赵玉棠和最擅筹谋的云绿,又恐刘悍等人前来生事,功夫拔尖的濮阳荑也随行。
王鸢家在鹿邺县西北角一个小胡同里,周围逼仄狭窄,环境并不好,开门一看,却是个只有一进的小院子,庭院里堆了好些杂物,东南角一间小小瓦房,泥砖墙上满是灰黑烟火痕迹,想来应该就是王鸢她爹“做实验”的地方。
进了小小的堂屋一看,却是家徒四壁,一些值钱的木头家具、什物早被搬空了,桌子椅子柜子全都没有,只剩稍间里一座光秃秃的土炕,上头可怜巴巴搭了一床发黑的褥子。
王鸢红了脸,神色间满是局促,看都不敢看其他人,只埋着头匆匆跑去稍间,从土炕洞子里扒出个油布包袱来,拂去尘土,珍而重之抱在怀里。
“就、就是这些……爹爹的手迹,此外再没别的了。”她小小声说着,偷眼去瞄王徽的脸色。
王徽笑笑,温和道:“可否给我看看?”
“自然!”小姑娘忙不迭点头,献宝一般把包袱递过去,又忽然想起什么来,脸红道:“灶上还有些粗糖,属、属下去烧点水来招待主子和姐姐们。”
说完就想跑,王徽却叫住她,又嘱咐濮阳荑,“子絮也一道过去,看看有什么可帮衬的……顺道帮展翼收拾些细软出来,大家什没有了,小东西怎么也能留几件的。”
濮阳荑笑着应下,牵着王鸢的手退了出去。
王徽就稍稍吐出口气,拆开包袱,顿时瞳仁微缩,目光凝在一处。
包袱里是四本砖头一样厚的书卷,封皮上是“科研日志”四个大字,稍小些又编了序号,左下角有落款,乃是“王凝远”。
所有汉字都是入乡随俗的繁体楷书,但单就“科研日志”这四个字来讲,这书里所写肯定也不会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王徽心跳有些加快,粗略翻阅一遍,心中大体就有了数,这些卷籍中,第一本主要记载了王凝远的数学心得,属于纯理论范畴,剩下三本则分别是应用物理、化工冶炼以及材料学的研究成果。
内容详实,语言亲切质朴,全是大白话,深入浅出,艰深的数理概念很少,更多的是如何运用古代现有的匮乏原始的资源,制造出一些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先进产物。
当然,电脑互联网无线电原|子弹这些东西是不可能的,但在化工冶炼那一卷中,王凝远却详细介绍了平炉炼钢法、贝氏炼钢法,以及氧气顶吹转炉的制造工艺,并提出了进一步的改进方法。
遗憾的是,由于时代所限,一些稀有金属的提取实在太过困难,所以顶级的合金钢及其他的优质合金是无论如何都炼不出来的。
但是,热加工和延展性都十分优良的的中碳钢却完全能炼,只要投入相当的人力物力财力,不出几年,大量的廉价钢铁就会不断生产出来,从而催发其他各种新型的工业产业。
到了那时,就算豪言中国将引领全人类的工业革命,那也是不无可能的。
——这是王凝远在写完具体知识之后,自己批注的一些感想。
王徽看着却又是伤感又是好笑,这位科学家同为穿越者,却仿佛比古人还要天真,好像是一身渊博的学识限制了他其它方面的思维能力,不管是对女儿还是对他自己。
从古至今,所有技术的发展都和政治分不开,而工业革命也同阶级革命息息相关,生产力虽然决定着生产关系,但生产关系也反过来制约着生产力的发展。
若不改变当前的社会制度、人心向背,抛却“体”只谈“用”,又如何能做到真正的工业强国?
仅仅发展科技是远远不够的。
但即便如此,王凝远固有其天真之处,手头的这四卷日志,却也是举世难寻的珍宝。
除了炼钢法之外,这些手稿也涉猎了许多其他领域,包括制碱、玻璃、火器、矿业开采等众多既先进又实用的方法。
一书在手,只消来日立下军功,手握权势,何愁不能举大旗、兴大业?
王徽翻到最后,合上书卷,轻轻垂眸,半晌长叹一口气。
两个来自不同时空的灵魂,却在这个古老的时代聚首,然而造化弄人,不得相见却已天人永隔,她也只能掩卷凭吊,睹物思古,靠纸上寥寥数言与斯人神交。
正出神间,却听那边赵玉棠低呼一声,语气十分惊喜,“……啊!这个法子!这样算才对!不管记账还是统筹都是又快又简单——我以前怎么没想到?”
却是早就捧了那卷写了数学心得的日志在看了。
云绿就走到王徽身边,细察她脸色,心知主子必有所得,而且得到的东西肯定少不了,不由拱手一礼,笑道:“恭喜主子,麾下又得猛士。”
王徽回过神来,也是微微一笑。
她自己是要站在高处统筹全局的,况且本身也并不精于术数格物,这些纸上的东西如何能变成现实,只怕还要着落在王鸢那个小姑娘身上。
说话间,濮阳荑已带着王鸢回来了,手里拎了个小小包袱,想来是她的随身之物。
“主子,属下收拾妥了。”王鸢还是有些腼腆,行礼的时候却已颇具几分架势。
“好,那便回去罢。”王徽把日志包好,因为太沉,怕王鸢拿不动,就让濮阳荑帮她拿了,一面温言道,“你父亲写的这些东西我都看过了,便称包罗万有博大精深亦不为过……你回去之后可要好好研习,日后有大用处,知道吗?”
王鸢懵懵懂懂,不太明白主子说的“大用处”是指什么,但还是下意识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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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回到家中用过午饭,歇了小半个时辰,就又去了卫所衙门的募兵点。
募兵第二天,人已经比第一天少了许多,大多是些通不过单人考核、又没钱集体报名的闲汉在溜达,盼望着能有队伍缺人什么的,好带他们一道报名。
女人已是一个都没有了。
故而王徽一行人出现的时候,倒颇引起了一番注目,有心人倒也暗中数了他们的人数,知道他们还缺人,然而一看多是女眷,只有两个男子,心下不由失望,自然没有人去找他们搭话。
故而逛了一圈下来,王徽等人还是没有招齐最后一个人。
倒也有几个主动过来搭讪,可一看就是歪瓜裂枣蹭名额来的,王徽自是一万个瞧不上。
她带的队伍,不说个个武艺高强,至少每人也都有各自的长处,都有自己不可取代的地位,若带了个吃闲饭的一起报名,有多大的脸都不够丢的——况且她也养不起闲人。
“……实在不行,倒是还有个法子。”到了最后,朱癸犹犹豫豫地开口。
“怎么?”王徽看向他。
“往年募兵,也有那无论如何都凑不满十个人的,”朱癸就皱着眉头说道,“到最后就按着九个人的人头报上去了,也不是不可以,就是得多交银子。”
说着就面露难色。
“要交多少?”王徽皱眉问。
“……当时交的是五十两,”朱癸摇着头,大胡子跟着一颤一颤,“也太贵了些,况且那是两年前的事,不知今年有什么改动没有。”
“告示上没说有这规矩呀?”姚黄就忍不住问。
“这都是私底下的规矩,不好写在明面上的,”朱癸就解释,“你得过去问那募兵官,只怕还得说些好话、塞些茶酒钱才能问出来。”
王徽听着就皱了眉头。
要是实在凑不满十人,多交点钱报九个人也不是不行,甚至可以说是最优选。
然而五十两……那实在是有点太多了。
她这回把上次出海剩下的分红都带在了身边,还有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银钱,统共也才一万两出头的银子,路费、买宅院、日常花销、帮朱癸还债已用掉了一些,日后从军肯定是要过一段苦日子的,手下的姑娘小伙又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尤其云绿王鸢几个体弱的,更是不能短了好吃食,到时只怕还要再开小灶。
一万两看似很多,但这么细细算下来,只怕也用不了太长时间。
若想着再有大的收益,只怕就得到等他们第一次立功了。
苏锷的海船满打满算也得年底才能返航,就算邵云启他们六百里加急给她往边疆送银子,那也得是明年的事情。
故而……还是得俭省为要啊。
王徽就把这笔账跟众人细细算了一遍,最终还是决定再等两日看看,反正募兵一连持续五天,若到了最后还凑不齐十人,那时候再交钱报名也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