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回营
“将军谬赞了。”王徽打个哈哈, 半真半假回了一句。
“哪里是谬赞,这个节骨眼在渊若再要谦虚,那可就说不过去了!”隋诸适时奉承,“这一场功劳可比去年九月的还大,我看哪,是必定会惊动朝廷的了。”
他这一开口, 其他副将谋士之流就纷纷凑过来大拍马屁。
“就是就是,这样显赫的功劳,金陵若再不遣人过来, 我们就亲自上京替在渊讨赏去!”
“纵观大楚三百年, 何曾出过在渊这样的大将?当真是天赐将星呐!”
“巾帼不让须眉, 花木兰再世!”
“有在渊在,只怕要不了几年工夫,鞑子便可退避漠北, 还我失地, 再现当年卫霍之功!”
“百姓之福,苍生之幸呀……”
一时间阿谀之词不绝于耳,用词肉麻之极, 偏偏张之涣听着还笑眯眯的, 丝毫不加劝阻。
王徽摸摸鼻子, 一个个拱手道谢。
然而每到这种时候, 一般来说也总会跳出个不晓事的来败兴。
“在渊此次功劳确是不小, 然而只带了两个俘虏回来, 随你指名道姓地说去好了, 便是找两个假冒的过来,也没人能说他们就不是左谷蠡王啊。”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一静,循声望过去。
王徽笑了一下,也抬眼看过去。
却是张之涣身边的老牌副手,资历比隋诸还老上几年,正是副将孔铎。
去年王徽刚刚就任参军,领了把总的实权,手底下收拢了一千人,全都是各个副将麾下抽调过去的亲卫,第一次点卯为了立威,王徽下令斩了七个三通鼓未到的,其中就有一个,乃是孔副将的族侄。
后来她砍人脑袋的事情传遍了大营,张之涣没什么表示,几位副将察言观色,自然也没有说王徽不是的,像隋诸之流甚至还私下里过来安慰鼓励。
而孔铎当时也没说什么,想来这个族侄便算确是跟他有几分关系,也不是那等亲厚的。
后来不管是她霸占校场训练骑兵,还是后来人手扩充、升衔千总,这位孔副将也都没说过什么。
当然平日里也并不亲近,属于比较疏远的那一类。
可眼下这种立功之时,人人都喜庆着,张之涣一张老脸都快激动哭了,他又出来拆什么台?
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想来就算那族侄和他不亲,但毕竟王徽当时已经知情,却还是痛下杀手,可见是丝毫不买他这个老牌副将的面子了。
若是个心胸狭隘的人,或多或少记点仇倒也说得过去。
王徽心中一哂,面上哈哈一笑,给孔铎拱手行个礼,道:“孔副将所虑极是,末将抓人之前也曾仔细盘查过,能肯定这确是左谷蠡王及王子无误,况且末将也有佐证。”
一面说一面就抬手换道:“子敬,把东西拿过来。”
魏紫答应一声,就从马背行囊里拿出个包裹,恭恭敬敬递上来。
王徽就着她的手把包裹打开,却是一把玉笏、一方金印,还有一折手本。
“将军请看,”她单膝跪下,双手捧着三样东西呈给张之涣,“这些是我在阿其根房中亲自搜到的,玉笏金印都是本代柔然跋图可汗亲封左谷蠡王时所赐,那手本则是王位留存证照,其中加盖了柔然国玺,最后一页更有左谷蠡王的肖像,末将同几名部下已认真核对过,确是此人无误。”
张之涣看都不看那些东西,只交给隋诸拿着,而后又亲手把王徽扶起来,温言道:“在渊不必如此,你我相识虽只有大半年,但你领兵作战,大大小小胜利已近百余次,再加上此次大功,我又焉有不信之理?叔举性子向来谨慎,也不过是多问一句,并非是不信你,你可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一面说一面回头看了孔铎一眼。
这话说得倒是巧妙,一面表明自己无条件信任王徽,一面也给了孔铎台阶下。
张之涣回头的那眼神,王徽看不到,但想来也必然是含了警告之意的。
孔铎立刻堆出一副笑脸,走过来道:“将军说的是,我方才也是糊涂了,在渊千万别同我一般见识。你还不知道,当年老隋他们出征回来,我刁难得更狠呢……是不是啊老隋?”
隋诸笑眯眯点头。
小小风波就这样化去了。
王徽面上含笑谦逊,心里倒也的确是不以为意,左右云绿在金陵的事情办成了,就意味着她们这几个人升官在即,到时官大一级压死人,又何惧这几个小小副将之间的芥蒂?
总之面上将就过去就行了。
除了两名俘虏之外,王徽此役沿途以战养战,并未存下多少战利品,但到底也比出发的时候带回来的东西要多,马匹、甲具、弓箭、兵器都各有一些,基本上都是离城很近的几场战斗中留下来的。
之前路上打仗的时候,王徽只吩咐拿走必要的吃食饮水,兵器铠甲之类的一概不许多带,战马更是一匹也不能带走,毕竟要长途跋涉,他们人手也并不多,战利品太多了,反而是负累。
等到快回营的那几天,若是再有战利品,倒是不妨多捞几把带回去。
众人就一面相互吹嘘一面回了大营,张之涣早吩咐兵士把战利品搬下去归置,又命心腹把两名俘虏押下阳和所衙门地牢,好生看管,衣服食水都不能缺了短了,待将养一段时日,就要派人回京献俘。
王徽同几名亲信自然回自己帐中梳洗一番,晚上张之涣在大帐设了接风宴席,包括云绿在内,十个人全都是座上之宾。
就连曹鸣,即便百般谦让,张之涣却也再不拿他当昔日手下来看,言语间客气了许多,几名副将更是坚决不许他坐在下首,你推我让的,最终王徽发了话,曹鸣才半是小心半是得意地挑了个中游的位子坐了。
席间自然气氛和美,再没有出来找茬的,然而酒过三巡之后,孔铎到底心里还有疙瘩,接着点酒劲又开始蹦跶了。
“据说那阿其根还有个女儿,正当妙龄,都传是草原上一枝花呐……”孔副将半睁着眼,也不知是醉是醒,“我怎么听着下头有人议论,说是那小郡主在渊也碰见了,但却给放走了?没带回来?”
此言一出,席上又是一静。
魏紫姚黄等人当时分开来去清扫残敌,并未和王徽在一起,此时面面相觑,都觉事情有点不妙。
濮阳荑右手一抬,私底下按住了腰间剑柄。
王徽却慢慢放下了筷子。
“孔副将此言何意?”她笑容不改,甚至可以说笑得更加柔和,语气也十分平静,一边说还一边执樽饮了一口酒。
“就字面意思呀。”孔铎嬉皮笑脸。
张之涣皱起了眉头。
“哦?是吗……”王徽笑弯了眼睛,伸出手来,一旁魏紫十分默契地递上帕子,她动作优雅地拭去唇边酒渍,站起身来,缓缓走到大帐中央,单膝跪下,给张之涣行了一礼。
“将军,末将胸中有一言,委实不吐不快。”她语气慢条斯理。
张之涣温言道:“在渊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只是莫要跪着说,快回去坐下。”
王徽笑了笑,膝盖却像是钉死在了地面上,纹丝不动,只又行了一礼,朗声道:“末将此身尚未分明,不敢不跪。”
张之涣暗暗叹气,面上却柔和道:“好,有什么话你就说吧,你有功在身,这是大家伙儿都看在眼里的,没有人会去抓那细枝末节再来为难你。”
众将或是吃菜或是喝酒,有看好戏的,也有暗搓搓打量孔铎的,更有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的。
孔副将脸上笑容消失得很干净。
王徽悠然一笑,朗声道:“末将王徽,率两千轻骑自阳和口出发,取道赛汗山、迤都、哈剌莽来,北渡饮马河,往返路程凡三千六百里,中途遭遇柔然阻击、大小战事三十余次,未损一兵一卒一马,平安抵达斡难河东岸渥兰朵渡口,又血战两天两夜,剿灭金察全族,生擒首领左谷蠡王阿其根、大王子图鲁,跋涉而返,耗时一月有余。”
“末将以为,此番战事归来,便算没有功劳,总也有几分苦劳,却不想——”王徽看了孔铎一眼,面上笑容消失,目光里带了寒意,“竟然横遭污蔑,构陷末将私下放走金察贵族,将军=——”
她顿了顿,又行一礼。
“如此罪名,末将实在不敢担待。”
此言一出,大帐里彻底静了下来,那些交头接耳的也不再说话了。
王徽这话,说得可是有点重。
其实此事说到底也是可大可小,瞧孔铎那样子就是喝多了,醉后一句胡言乱语,又明显是道听途说,还涉及到女人美色,又有几人会把它当真?
毕竟此间除了王徽和那几个心腹,就再没有人亲临斡难河战场,什么郡主王妃的,不过酒后笑谈,先前张之涣又明里暗里申斥过孔铎,只怕席间也没人会在意他说的话。
王徽随便蒙混几句也就过去了,就算真如孔铎所说,把人放走了,又能如何?
然而她现在这副架势,跪在那处不肯起来,还口口声声什么“污蔑”、“构陷”的,看样子是要把这事闹大呀。
孔铎脸上就有点僵,紧紧盯住王徽,眼神清醒而戒备,再见不到一丝醉意。
王徽心头哂笑,却依旧肃着脸,目不斜视,只望定了张之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