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破局(上)
正五品太常寺少卿王世通, 现年四十五岁,原配嫡妻付氏,育有长女王徽;后付氏殁,又续弦兰氏,育有次女王衡、长子元哥儿,元哥儿两岁上夭折,只有两个女儿长大成人。
虽说膝下无子,但两个女儿却个顶个的优秀,长女为人之所不能为,以女子之身踏平漠北、屠灭柔然, 因军功封王, 官拜正一品上柱国,这些都不必提;就连次女,两年前被吴王纳为妾室, 如今也诞育了子嗣,晋为吴王侧妃, 足见老王家养闺女养得有多好了。
最近太常寺一干同僚但凡见到王世通的面儿,无不堆了满脸的笑, 嘴里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也无非就是这些。
然而……
哼,别以为他不知道这帮王八羔子私底下是怎么传的!
王家宠爱续弦, 苛待原配嫡女, 坐视长女在定国公府受苦而不闻不问, 甚至有推波助澜之嫌;又上赶着把另一个嫡女送去做妾, 哪怕是亲王府的妾, 也脱不了一个“卖女求荣”的帽子。
而燕云王自回京之后还从未登过娘家的门,虽说或有不孝之嫌,但细细想来,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罢了罢了,女郡王位高权重,圣眷又隆,朝中朋党也多,咱们这起子人又不是那等要脸不要命的穷酸文人,还是管紧嘴巴,莫要多言的好。
——王世通一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
他是刚愎自用,却并不是傻子,也知道长女自来与本家不睦,燕云王班师回朝之后,他也曾想过放下身段,亲自去王府同长女修复关系,然而却被妻子兰氏死活劝住了,只道次女已然是吴王侧妃,生的儿子伶俐可爱,颇得吴王看重,而目下中宫失势,朝局不明,吴王势力不小,早年更有军功在身,这么冷眼看着,只怕易储也并非难事……眼见着是个有前程的,岂不比王徽那等异姓王要强上太多!
异姓王尚在其次,关键她还是个女的,至今未婚无嗣,陛下虽然器重她,说到底也不过是拿她当刀子使而已,日后指不定飞鸟尽良弓藏,又岂能跟吴王殿下这样实打实的皇帝亲儿子相比?
若单是如此倒也罢了,关键王徽又与娘家有积年之怨,绝非一朝一夕所能化解,如果非要化解,只怕——
“……燕云王爷军功赫赫,得陛下宠信,权势极重,可她又素来瞧我不顺眼,”兰氏哀哀切切道,“老爷若执意与她修好,妾身也不敢多言,这便去吴王府寻了侧妃娘娘,咱们娘俩带上小殿下,一条白绫了结了,也算是老爷拿去见燕云王爷的投名状了!”
王世通连忙搂住娇妻一通劝哄。
兰氏又细声细气给丈夫吹枕头风,“……不过一个女子,凶名在外,不成亲也没孩子,眼看就是个天煞孤星的命,便是富贵,也不过就这么几年光景罢了。怎比得咱们仲娘为皇家诞育子嗣之功?若老天爷眷顾,吴王殿下他——到那时候,咱们家可就是长长久久的富贵了,子子孙孙也受用不尽呀……”
如此这般,王少卿大人这么多年来脑回路好容易正常一点,眼看就要往正路上拐了,却险险又被老婆拉了回来,继续在歪道上一路高歌猛进,一条道走到黑。
而这次百日宴,虽说吴王府大操大办,却到底是庶子,王衡顶了个侧妃的名儿,却也不过是个妾,而妾的娘家并非正经亲戚,便算是有官位,也历来是没有资格出席这样的筵席的。
不过吴王却还是劝着王妃,一并给王家也送了帖子,不为别的,只为了试试那燕云王与娘家的关系究竟如何。
可怜王世通当了半辈子低品小官,破天荒头一遭接到王府的帖子,早乐得找不着北了,只道是自家闺女出息,得了王爷宠爱不说,还如此能给娘家争脸。
兰氏智商到底比丈夫高点,约略猜到一些吴王的用意,然而在她心目中,去王府赴宴显然重要得多,至于原因?她才不在乎。
夫妻俩就盛装打扮,高高兴兴来到了吴王府。
兰氏自然被引去内院,王世通被管家领着来到成肃堂,于是就发生了眼下这尴尬的一幕。
“父亲。”王徽站起身拱了拱手,表情淡淡。
王世通一时僵住,不知该就此受了长女的礼,还是该老老实实作为下级给燕云王行礼,犹豫半晌,到底摆出倨傲的神色来,嘴里“嗯”一声,手上却不伦不类作了个揖。
“子宁到了,看座。”吴王叫着王世通的表字,随手指了右边末尾一个空位子,王世通毕恭毕敬给吴王行过礼,这才坐下。
王徽却一直负手而立,待王世通坐下了,这才冲吴王拱手一礼,道:“小王告辞。”言毕再也不理会厅中诸人,头也不回就往外走。
吴王等人正坐等父女对峙的好戏,却不料燕云王说走就走,一时惊诧莫名,王世通更是紫胀了面皮,作声不得。
吴王连忙起身,把人叫住,“在渊这是怎么了?如何就要走了?可是本王有何招待不周之处?”
王徽回过身来,面带浅笑,“小王又怎敢言殿下不周?只是前阵子太子妃寿辰,小王曾明言不与王少卿一家人两立,若延请了王少卿夫妇,则小王必不出席,太子殿下宽仁,果然未曾给王家下帖子,却未料今日竟在吴王府得见。妾室家人也能成座上宾,如此嫡庶不分,小王竟不知殿下打的是什么算盘了,这般不讲规矩礼法,想来殿下莫不是要高太子殿下一等?小王自来战战兢兢,爱惜羽毛,实不敢与目无礼法之人同席,这便告辞了。”
这一番话说下来,便是吴王涵养再好,也有点想骂娘。
太子是太子,太子答应你不请王家人,本王就也得跟着答应?自家侧妃自家儿子,老子爱请谁就请谁!真当自己个儿是天王老子了?何况虽然本王自己觉着的确比太子不知高明多少,但也不兴你这么明目张胆说出来吧?眼瞅着给我找麻烦呢?你个一言不合就要切人下三路的悍妇,还满口礼法规矩,还“战战兢兢爱惜羽毛”,这不睁眼说瞎话呢吗!这等泼货都有羽毛了,那全天下不都得变成鸡毛掸子?
这女人怎么这么不要脸?
吴王觉得自己完美的面部表情即将破碎,有几个官员宾客也走过来劝解,王世通只是僵坐在原处,虽觉羞愤欲死,却又总觉得就这样一走了之委实太过吃亏,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走是留。
王徽轻轻巧巧拨开一众挡路的弱鸡文官,冲吴王拱手一礼,转身就走。
“在渊留步!”吴王耐着性子喊,“你同王侧妃姐妹两个也经年不见了,她挂念你得紧,既在前院呆得无趣,我便着人引你去内院坐坐如何?”
王徽闻言,忽然驻足,转身淡淡一笑,目光扫过院里所有人,声音清晰而平静,“此间有一事,好教殿下并众位大人知晓,王少卿乃本王生父,兰氏为继母,王侧妃为继妹,然血脉虽存,亲情已断。打今日起,本王兴不惠及王家,衰不殃及王家,一身孑然,荣辱皆与王家不相干;而王家日后是贫是达,也与本王无关!”
血脉虽存,亲情已断。
不论兴衰荣辱,燕云王与王家,都已两不相干,比陌路人还不如了。
不是恩断义绝,却也差之不远。
众人一时呆住,王徽再不迁延,袖子一拂,大踏步出了二门。
吴王脸色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什么,另一些想着走王家门路巴结燕云王的人,也各自思量着改变路线了。
唯王世通坐在椅子里,双手微微颤抖,自王徽出门起,到铿锵有力地说了那番话,再到最终离开,他一眼都不曾看过长女,呆愣半晌,忽然长叹一声,面色颓唐,看着就像是忽然老了十岁。
然而到底还是没舍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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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燕云王发了一通脾气,吴王到底还是做足礼数,让大管家恭恭敬敬引着出了门,又把马匹套上,嘴里还客套着王爷常来走动之类的话。
王徽却打眼就瞧见云绿正站在王府门口,同一陌生男子低声说话,两人都是面色凝重。
见王徽走过来,两人齐齐行礼,“主上!”
云绿就介绍,“这是子絮手下的……”
“我记得你,段五是吧,”王徽点头,“可是东宫有事?”
段五见燕云王竟记得自己一个小小探马,心下又惊又喜,然而到底要事在身,便低声把适才三个人从东宫出来去了刑部的事情说了一遍。
王徽眉头微蹙,沉吟片刻又问,“一个穿了斗篷,还带了两个内侍,那穿斗篷的身形如何?看着多高?可有说过话?”
段五道:“看着挺瘦,比小人矮一些吧……同云参将差不多高!说了话的,只离得远,听不太真切,只听着像个女人的声音。”
王徽又问一句,“去了刑部?你亲眼看到的?”
“小人亲眼见那三人进了刑部衙门值房,才过来王府报信的。”
王徽脸色平静依旧,眼底却风起云涌,瞬息万变,她深深吸一口气,忽然仰头闭了一会儿眼,而后睁开,漆黑的眼睛寒逾冰雪。
“袁子晟,只怕有难了。”她轻声说。
“啊?”云绿和段五不明就里。
“好个皇后,好个梁璞!此番竟是大意了!”王徽深吸口气,脸色依旧平静,双眸却亮得异常,她看向段五,快速吩咐道:“你这就回去东昌街,告诉濮阳参将不必再盯了,立刻南去午门,午门外东首即为体仁阁,体仁阁旁有登闻鼓,让子絮去敲鼓!”
段五一时呆住,“敲、敲敲敲鼓?”
王徽平静道:“登闻鼓响,天子必朝。眼下火烧眉毛,走程序递牌子请见陛下已经来不及了。你记好,待子絮敲了鼓,被带去南书房问话时,就说刑部尚书遇刺,天牢为贼人所破,柔然钦犯被劫,因事态紧急,燕云王未及上奏,已同吴王一道带人去追,恳请陛下着五门提督并禁卫军驰援。”
段五虽然一头雾水,但也看出来事态严重,当下也不问原因,只一字一句默记在心,行礼欲走时,王徽又嘱咐一句,“别忘了,让子絮去午门时,定要在东华门那两个侍卫跟前露个脸,顶好能说上几句话,知道吗?”
“是,主上放心!”段五一点头,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段五一走,云绿知道此间事情危急,倒也不问来龙去脉,只急问:“主子,凡击登闻鼓者,不论有无过错,待事情解决,必要受杖刑三百,子絮她——”
王徽摇头,“官秩正四品及以上者,可纳银五百两以代杖刑。”
云绿又问,“可子絮毕竟是罪臣之后,目下尚未平反,直接面圣当真无妨?”
“无妨,在燕云时我便和子絮商量好了,假托是濮阳家远房亲戚之女,她形貌变化不小,金陵无人能认出来,当年濮阳华一案只抄了满门,事不涉九族,无碍的。”王徽匆匆解释两句,又吩咐道,“眼下来不及去东郊校场带人了。随龙,你这便回王府,把五百飞熊卫都领出来,咱们在刑部衙门门口会合。”
云绿更不多话,正待翻身上马,王徽却又凑近了,低声道:“回府之后,你去我书房里,从南往北数第二排博古架,上头有个官窑斗彩莲叶瓮,你把瓮里的东西带过来给我。”
云绿点头,领命而去。
王徽深吸口气,重新叩响了身后吴王府的大门。
边门开了个小窗,门房一见是王徽,顿时愣住,“燕、燕云王爷,您……您不是走了……”
王徽面无表情,“开门,本王忘了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