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第七十章
电视机里在放新春晚会彩排直播的时候,我正倚窗望着不远处枯黄草坪上席地而坐的一群人玩“天黑请闭眼”。
今天天气很好,饶是临近傍晚,太阳还是挂在空中,暖烘烘的让人舒心,连他们大多数人身上穿的泛着寒意的蓝白竖条纹约束服(注释1),沐浴在阳光下,都不再那么扎眼了。
天黑请闭眼(注释2),又一轮开始,这次只剩4人。
一个警|察,两个平民,一个杀/手。闭眼,杀|手开始出来杀|人。
我在上面看的清清楚楚,这个杀|手很狡猾,巧舌如簧,在只剩他一个的情况下,还是引得其他平民杀了警|察。
他这次……知道谁是警|察,应该会直接把警|察杀死,那么……游戏就结束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又杀了一个平民,然后睁眼。
他睁眼时,仰头,对我温和的笑了笑。
那让我想起了一个最近很少想起的人,莫名其妙的,我打了个寒颤,往后退了一步。
外面警|察终于该是验证了那个平民,忍不住好奇,还是踮起脚往外看。
果然,警|察联合最后一个平民击败了杀|手,杀|手败,平民及警|察胜。
杀|手很高兴,高兴极了,手舞足蹈,笑得像个孩子。
警|察开始愤怒,打了那个杀|手一拳,真正的现实上的武力相向,杀|手仍旧在笑,甚至面带挑衅。
争吵一触即发,有人过来,劝开了他们。
我关上窗,掏出手机给陈伽烨打电话,电话那头传来陈伽烨的声音,伴随着……关于陈氏的工作上的激烈讨论的背景音。
“我最迟晚上七点就回去了,你先吃点水果,等我和你一起吃饭。”陈伽烨很小声的说。
“没关系,你忙你的,在那里吃了再过来也可以。”我搓搓衣角,轻声道:“最近治疗有点收效,我相信你可以控制你自己。”
许是出了会议室,那边只有他的低语调笑:“不行,你得盯着我,没你我哪行。”
我说了声好,挂了电话。
现在是下午五点,w市市中心到这所位于w市市郊的疗养院大概一个小时车程,也就是说,陈伽烨最多还有半个小时的会议。
我走到衣柜那里,拿出陈伽烨由于中午匆忙离开,临时脱下来塞在衣柜角落的衣服,坐回床上,开始叠。
蓝白条纹,和他们大多数人穿的一样。
他第一天穿的时候,有些不情愿,我还安慰他,好歹是他喜欢的条纹,他才勉强穿上,这一穿……就穿了一月有余。
外面有人敲门,我说了声请进,穿白大褂的医生推门而入,过来和我聊天。
我按例询问了一下陈伽烨的情况,医生一一回答,甚至还说:“多亏陈太太照顾的好,陈总才能恢复的这么快。”
我笑笑:“应该的。”
医生是个慈眉善目的女人,让我很有亲近感。
“想不想出去走走?”她指窗外:“今天天气不错。”
我扭头看天,晚霞一片血红。
“想啊。”我双手撑在窗台,看着天空湛蓝的肌肤被刀划过留下的血滴似的慢慢滑入地平线的云,由衷道:“看上去好有生命力,我也有大半天没出去了。”
拿陈伽烨的大衣裹在身上,我随她出了门。
这所疗养院是w市最好的疗养院,依山傍水,风景优美,虽然现在是冬天,但由于不远处就是温泉泉眼,反倒比别处要暖和许多。
这里这么暖和,忽地起了画画的兴致,随意圈地而坐,从包里掏出画板,对着这片山水这片云用炭笔画了幅画。
自己不觉得,临到画完,天色已暗。
忙不迭对医生说了声抱歉,揉了揉发酸的脚,站起来,同她一起返回。
走到走廊我发现了不对劲,陈伽烨衣服被我弄脏了,衣摆上还沾着尘土,心里眸地就难受极了,三步作两步冲向洗手间,医生以为我想上厕所,道:“我和你一起,我也想去洗手间。”
厕所内只有一个门是开着的,她好像很急,我不以为意道:“你先去。”说罢去了洗手池那里。
她应了一声,关上门。
水龙头打开,才突然想起这件衣服不能用水冲,慌慌张张冲出洗手间,朝不远处我和陈伽烨常住的那栋房走去,那里有干洗机,一定能干净的,一定……一定洗的干干净净,什么麻烦也没给他惹。
有人过来问我需不需要帮助,我来不及答她,拼命往前跑,猛不迭撞到了一个人,迅速说了声对不起,想要继续往前走,那人却拉住了我。
我抬头一看,正是那个“杀|手”。
他对我说:“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放你走。”
身体不由得缩了一下,我努力保持镇定,“要说快说。”
“我为什么要杀平民,然后等警|察抓我,而不是直接杀警|察,赢了全局?”
我脱口而出:“你享受的是杀平民的过程和给警|察、平民带来的痛苦,而不是迅速的结果,即便你最后放手,但这样来看,你折磨了他们一番,实际上还是胜了。”
他笑笑,扶了扶眼镜,放开我,“你走吧。”
我怔住,适才的恐惧感随着他的这个动作烟消云散,反而生出了几分亲近感,不免靠近了几分,想多聊聊,他却没给我这个机会,径直离开。
他从我眼前消失的那一霎那,我一下子竟有些忘了他的模样,只知道,他是个年轻的男人,没有穿这所疗养院里常有的蓝白条纹衣服,戴着一副眼镜,心里莫名又急又怕,循着他离开的方向跑,他已无踪迹,恍若从未出现过。
我呆呆的望着前方那片黑沉沉的暮色,一动也动不了。胃部突然像是破了一个大口子,胃酸蔓延至五脏六腑,自内而外都酸透了,酸到……双腿无力,一下子跌坐下来,赶过来的医生扶住了我,问我怎么回事,我眸地就想起了自己这么急匆匆回屋的原因,忍着全身的酸,着急往屋内跑,边跑边褪下大衣,我对医生说:“衣服脏了,我要帮伽烨洗一洗。”就开始洗衣服。
我洗衣服很熟练,陈伽烨的衣服都是我来清洁、熨烫、整理,因为……我不想他因为在这里而感觉不舒服,我希望能让他有在他自己家的感觉。
终于完成了最后一道熨烫工序后,衣服整洁如新,我满意的将它挂到衣柜内。
做完了这些,我松了口气,窝在沙发上里看书,等陈伽烨回来。
敲门声响,陈伽烨在门外说:“萱儿,开门,我回来了。”
他回来了,哦,开会回来了,现在正是饭点,他回来的正好。
我去为他开门,他裹着一身寒气进来,我忙关上门,褪去他已粘了露汽的外衣,挂到衣架上,塞了一件羊绒披肩给他,他撇撇嘴,有点不大想披,我将披肩裹在他肩上,语重心长道:“外面太冷,先裹一会,等会再脱掉不迟。”
他低头,搓了搓手,声音或是由于被风吹了有些沙哑:“外面是有点冷。”
我捧住他的手,紧了紧,把温度传给他,他还是很冷,干脆抱紧了我,在我耳边嘀咕:“这样才感觉好一点。”
我等了一会,他的身体果然暖了许多。
我摸了摸他的背,笑着说:“我们吃了饭,就不冷了。”
厨房餐厅的小圆桌上摆了三道菜,他最爱吃的咕噜肉,鳕鱼,蛋羹,是我洗衣服的间歇做的,陈伽烨挑食,不喜欢吃疗养院的东西,幸好……我会做。
他见到那三道菜就很开心,急吼吼的就要下筷,我好歹止住了他,从衣服口袋里把药拿出来,递给他,他不情愿的接过那些药,拉长了脸,“每天都这么多,看着就烦。”
我苦口婆心说,“就是吃得多,才好得快,既然来这里治,就下定……”
我还是掩下不谈,也从药盒里拿了相同分量的药,对他说:“陈伽烨,我陪你呢,我也吃。”
他摸我的脸,轻声问:“真的愿意一直这样陪我吃药?如果……我好不了呢?”
我呸了一声,软言安慰:“怎么会?你今天都能出去开会了,能坚持半天,说明进步很大。”
陈伽烨得意的扬眉:“我是谁?能不进步大么?”说罢又凑过来,嬉皮笑脸,“还有你监督着呢。”
他仰着脖子,将那些药一股脑吞了进去,我掂了掂手中那些看起来是药实际上是医生给我开的维生素的药丸,也一口气服下。
陈伽烨来这里时,酒依赖症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出现了戒酒谵|妄(注释3),医生抢救,我不眠不休,守了他两日,唤了他两日,才把他从死|神手里给夺过来,之后就是制定方案,开始帮他戒酒。
他痛苦,我也痛苦,他不愿吃药,我就陪他吃药,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来看他受苦,而不是陪他一起吃苦。
这一个月有些成效,只是陈氏那边又开始和他联系,谈什么工作的事,今天陈氏还头一次派人来,把他接了回去,幸而,他准时回来了。
我心里很难受,难道……命不比所谓的事业值钱么?命没了,就什么也没了。他就是不肯听我劝,好好休息,再有进步又怎么样?戒酒本就要体能作为成本。
越想越觉得难受,睡意全无,脑子里只有“为什么他宁愿去开什么会也不管自己离开这里会不会死,只会拿自己生命开玩笑让我担心”。
这种思绪在我脑海不断盘旋、重复、交织,头脑发胀,我忍不住抱紧了自己,将身体压缩、再压缩,让自己将那些思绪逼离我身体。
身体越来越痛,心开始没有节奏的乱跳,我屏住呼吸,慢慢感受那些思绪抽离,陈伽烨这时却将手放到我背上,身体立刻感受到了外来的重量,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身体被那些思绪再度反扑、占领,我浑身一个激灵,尖声道:“别碰我!”
别碰我,碰我,我就会觉得,你会死,陈伽烨。
桎梏消失,陈伽烨轻声问:“怎么了?又头疼了?”
又……什么又?
我没有又头疼,这次……我只是想到了些事所以难受而已。
他会以为我经常头疼,生了病么?
我没有……我不会生病,永远不会。
“做噩梦了。”我使劲揉了揉脑袋,长长吁气:“醒了什么也记不住。”
“我们再去泡温泉怎么样?”他问:“今天我太累了,被陈氏的那些人烦的要命,特别想放松放松。”
泡温泉啊?倒是件好事,他放松了,就不会因为陈氏的那些人那些事太累,身体就会好,就容易康复。
“好啊,我们明天就去。”说罢我又接着道:“你还是要以身体为重,陈氏又不是只有你一人。”
“是啊,你说的有道理。”他靠过来,头贴着我的脸,懊恼的说:“我现在还后悔呢,不该不顾身体,说走就走了,搞得现在这么难受。”
——
我们一觉睡到晌午,例行检查了一会,吃过饭后,拾掇了片刻,整装待发。
我让陈伽烨先去车上坐着,自己候在大门口等陪同我们去w市某温泉度假村的医生。
这个医生是陈伽烨主治医生由于脱不开身介绍的,说是她的学生,一直跟着她实习,了解陈伽烨的病情。
只等了片刻,他就过来了。
我眯起眼,开始打量他,想在他到我身边用一堆专业词汇对我狂轰滥炸之前通过着装来了解他,避免被他欺瞒。
黑色西服外是修身灰色长款风衣,黑色皮靴,衣服鞋子看不出品牌,但手腕上戴着一块很小众的表,约莫五十万,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是唐那?凯伦,约莫两万,这里实习医生的薪水可没这么高,看来他家境应该很不错,家境这么好的话,还非要跟着来学这种不大讨喜还很累的专业,该是对这一行很有兴趣,说不定专业水准不错。
他还戴着一个口罩,发梳的一丝不乱,白生生略显稚嫩的脸上没有一丝温度,细长的眸子沉静的睨着我,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别过头,心下莫名有些紧张,嗯,倒是有医生该有的严谨,只是怎么看怎么难相处,可我却不讨厌,甚至有点想亲近。
他和我打了招呼,我们便上了车。
车本该是由我来开,医生坚持,我也只好作罢,与陈伽烨一起坐在后座。
医生的话不多,也只是我问他答,不肯多说一句,我自讨没趣,就这样,直到下车我能从他口中听到的话语只有寥寥。
进了温泉度假村,还是忍不住在医生随陈伽烨进去换衣间前试着聊起了天,却用了一句不大好的开场白,“小王,你有女朋友了吗?”
他靠着墙,双手插兜,仰着头,居高临下俯视我,凉薄的语气,但仍是如实答了我,“有。”
“哦,呵呵,这样啊,也难怪,年轻有为的,怎么会没有……”我也不知道我在紧张些什么,自顾自乱说一通,把他夸了一顿。
他推了推眼镜,淡淡的说:“不是我要找的,是我姐硬塞给我的。”
我扯出一个笑脸,“姐姐嘛,就是这样,也是关心你。我有个弟弟,和你一般大,他自己谈了个女朋友,所以我看到你就想到了我弟,忍不住就问问,没什么别的用意。”突然有些感慨,我不由得叹了口气,说起来,我弟因为秦苏,和家里闹别扭,和我闹别扭,已经好些日子没联系我和我爸了。
我的话题太无聊,他没什么兴趣听我聊这些事,转身就朝里屋走。
“等等!”我拉住他的胳膊,他转头看我,面无表情。
伸手将他眼镜摘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眼镜纸,撕开,开始擦拭,“我弟弟也和你一样,戴眼镜,他很怕麻烦,甚至连眼镜布都懒得带,有时候眼角花了都懒得管,我就随身带着眼镜纸,见到他一次帮他擦一次。近视眼啊,就是这点麻烦……”
我抬头,指腹在他鼻梁上摁了摁,他低下头,我将眼镜戴回他脸上,笑笑,“好了。”
他定定的看着我,我有点不自在,又道:“帮忙照顾好陈伽烨……那我们就各自去泡温泉了。”
他忽而笑了,那笑容……有点怪,苦涩、轻松、还是……悲伤?
他眼睫低垂、睫毛微微抖动着,我忍不住再靠近了一点,他扭过头,声音很淡:“陈萱儿,假惺惺,就是要帮忙嘛。”
他扭头就走。
“我不是假惺惺,是一看到和我弟差不多大的你,就很有亲近感,我……”
“假惺惺……”我话还未说完,他又重复了那让我不舒服的三个字,大步往前,没再理我。
心里有点失落,我也没再和他解释,转身离开。
罢了,我何必要因为一个陌生人而解释个不停呢?他说的也没错,我和他套近乎,一半也是由于陈伽烨。
加了中药材的温泉池,温度适中,气味微苦中带着淡淡药香,泡了不大一会,我就浑身舒畅,困意席卷,我将头枕在池沿,阖眼小憩。
几乎快要睡着时,耳边传来一个倦懒低媚的女音,带着笑的,摄魄人心。
“萱儿,你怎么来了?”
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背,指甲镶入背脊,重重划过,我睁眼,顾小繁倚着池沿,一只手支着下颌,看着我,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