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花田会
“什么破池子!我再也不去了!”
阿凝气呼呼的,心里越想越委屈,本来就心情不好,如今还被人那样不干不净地说。
锦珠看见她眼眶都红了,连忙安慰道:“姑娘何必把这种人的话放在心上?等会儿定要把这婆子找出来,交给郡主好好发落。”
阿凝只顾往前走,也不知要走到哪儿去,心里头一窝火,都不知道怎么发泄。
她觉得这辈子都没这么难堪过。
“姑娘别往前走了,这里离木槿园远了,危险得很。”锦珠急忙道。
阿凝停下脚步,“哪里都烦死了!到底还有哪儿可以让我清净的?”
锦珠从小跟在她身边,还真没见过她发这么大脾气的。这会儿都有些战战兢兢,不敢说话了。
这时,一贯沉默的锦青忽然开口道:“姑娘,您若是烦心,奴婢倒是知道这附近有个清净的地方。”
锦青以前跟着祈王,自然来过明玉山庄,对这里更熟悉也很正常。阿凝跟着她往南边的岔道口走了半柱香时间,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间,眼前出现一片紫茉莉花田。
银红与翠绿交织,微风过处,红色小花如波浪一般在脚下此起彼伏。阿凝只看一眼,便喜欢上了。
“这片花田是独立于西边儿的那片花海的,虽然小一些,却很少有人知道。”锦青解释道,“前面还有一张石塌,不过比木槿园中的芍药圃里的石塌要小一些。”
阿凝点点头,便走过去坐在石塌上,身子小小的一团,几乎要淹没在银红翠绿的花田里。
她用帕子摸了摸眼角,吸了几下鼻子,又鄙视自己不够大度。锦珠说得对,那些下等奴婢的话,有什么好在意的?
低头默默地数地上星星眼的无名小白花,目光一闪,眼帘中落入一双夔龙云纹刺绣的月白缂丝靴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疏淡,低醇,从容,泛着浅浅笑意的男声,熟悉无比。
阿凝豁然抬眼,果然看见那张在梦里出现过好几次的俊脸。
赵琰方才远远看见花田中独坐的小姑娘,身子几乎被紫茉莉花枝给全部挡住,深觉得这丫头还是生得太小了。又小又软的,却能稳稳地缠住他的心脏。
芍药圃那一番亲近,叫他如今愈发放不下,这才隔了几日,就想得不行。
可是她还这么小,什么时候才能娶回家?
他也忍不住叹息了。
走到她身边时,发现她是趴在自己膝盖上的,身后垂下的墨发流水般泄下,落在一旁的紫茉莉花簇上。
他看见她双眸通红,眼中似有泪光,不禁一怔,语气柔和下来,“怎么了?”
下意识伸手去触碰,阿凝却猛地朝后退了下,用那双泛着泪光的大眼睛狠狠瞪了他几眼。
赵琰一时不妨,没想到一向守礼仪重规矩的小丫头会这样瞪他,愣了一下,倒是笑了。
“哟,我这是哪儿得罪小姑娘了?”他煞有介事地理了理衣袍,也坐到了石塌上。
阿凝看着他靠近的身影,瞪圆了眼睛,自己继续往后退,然后扑通一声,屁股直接从另一边摔到了地上!
其实在画画的时候,有不少时间祈王殿下都跟她隔这么近,但她那时候并不觉察。现在不一样啊,现在这丫头正处在春心萌动的阶段,她觉得赵琰简直就是大胆。
祈王殿下哪知不过坐一坐,她也能这样忌讳,一边觉得她摔跤也摔得很可爱,一边又心疼这小姑娘,怎么老在他跟前摔倒呢?
他过来拉她,阿凝很有骨气地没理会,自己爬起来,甩都不甩他一下,转身就走。
赵琰见她是真情绪不对,脸上的笑意淡了淡,“站住!”
阿凝这会儿就是胆肥,他说站住,她反倒走得更快了,跟赌气似的。
赵琰还没见过她闹这样的脾气,一时不知怎么办。不过好在他脑子转得快呀,他想起上回在芍药圃,她不是还说梦见他了么?怎么一下子就成这样了?
除了景元帝莫名其妙的赐婚之外,他想不出别的原因了。
说起这个赐婚,他也是意外得很,满以为景元帝已经把他忘得一干二净,谁曾想会忽然给他指什么侧妃,简直是给他添乱。
不过……如果阿凝真的是因此跟他闹别扭,他心头又难以控制地生出喜悦来。
祈王殿下就这么忽悲忽喜的立在那儿。阿凝气呼呼走了一段,忽然觉得自己这是怎么了?到底是在生气什么呢?他根本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或者说,他们的关系根本谈不上什么“对不起”。
她想不明白归想不明白,不管怎样,总归要自己心里舒坦就是。这时候,给他甩脸色,就是最能让她舒坦的法子。
什么尊师重道啊,什么亲王礼仪啊,都统统不见了。赵琰平时对她太温柔可亲,阿凝已经全然忘了曾几何时,她是很怕他的。
说来说去,其实就是被惯坏了。
赵琰想明白了这一层,心里倒舒服起来,弄得他都觉得自己有自虐倾向,人给他甩脸色,他还觉得很开心。
他也不继续追,这会儿追指不定她跑得更快。他就立在那里朝着她的背影道:“跑这么快,我手上的好东西,本要送你的,你若是不要我就送给别人了。”
阿凝脚步顿了顿,心一横,仍然往前走。
“是你上回说想要潘谷制的松烟墨,真的不想要了?”
潘谷制的松烟墨,这可是个好东西。
潘谷有“墨仙”之称,所制之墨“香彻肌骨、遇湿不败”,皆为墨中神品。只可惜潘谷流世的作品不多,赵琰手中的八松烟便是个中极品。
小姑娘的脚步停下来了,粉色薄烟纱的裙摆在微风中飘了几下,似乎在犹豫。
赵琰从袖中取出一只黑漆小匣子,打开来,匣中透出一抹沁人心脾的墨香。
阿凝老远都闻到了,心知他必没有骗她。事实上,祈王殿下手里出来的东西的确都是极品中的极品。她有些意动了,可又觉得自己没出息。
赵琰等了她一会儿,还不见她回来。心下叹口气,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他一步步走近她,小丫头听到他的脚步声,也算有了台阶下,转过头来时,他把盒子送到她跟前,出口的语气又是一惯的疏淡低醇。
“八松烟虽然贵重,可我一向讲究物尽其用,不在乎这些。你拿去配合兰溪堂宣纸用着试试,定能发现个中妙处。”
阿凝仔细瞧着盒中墨条,眼睛亮亮的,“这香味儿积年才可得。果真是极品。”
她拿了盒子在手上,赵琰看着她的神情,真觉得在她心里,自己的价值比这块死物可低多了。
他低下头,便能看见她两扇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小刷子一般偶尔颤一下,可爱极了。小姑娘乖乖的模样,真惹人疼。
不料,这次阿凝惊叹过后,却把匣子推还给他。
“殿下还是自己收着吧!”
她已经想清楚了,他对她不止是对学生的情谊,可这是不对的。而且,他都有侧妃了,想必正妃也快了。
两个人原本是清清白白的,为何要弄成不清不楚的?
赵琰这回倒是看懂她的意思了。
他脸色瞬间沉沉的,没接那盒子,声音的笑意却愈发浓重,吐出话却寒气森森,“你当真不要?”
阿凝瑟缩了一下,不过她今日还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这会儿还梗了脖子,眸光流转地瞧他一眼,坚定道:“我不要。”
“好。”他点点头,接过那盒子,拿起里面的墨条就往旁边的石榻上砸过去!
阿凝吓呆了,立刻上去拉住他的手臂,可还是没来得及阻止。
嘎嘣一声,那墨条断了两截。
“你干嘛呀!”她愤慨地控诉:“有你这么糟蹋东西的么?你若真不要给我就是了!”
她俯身在花丛里翻捡,手忙脚乱的。
那可是潘谷墨啊!真是暴殄天物!
忽然鼻尖又闻到一股墨香。她惊讶地抬起头,却见男子笑着把手里完好无损的墨条摊开给她看。
阿凝瞪大了眼睛,一脸惊喜,“怎么……”
赵琰把墨条放到她雪白的手心里,“我是真的不要。你收下吧。”
这话,轻柔低缓,若有似无的带着几分祈求。阿凝默默的,说不出话来。
“我还是你的先生,送你这些,也是为了你的进步。你不用多想。”
赵琰轻声说着,嗓音在花田微风中若低醇温柔的乐曲。
阿凝,你可知道,我若是没准备好一切,便不会开口跟你表明心意。
*****
翌日,晨光正好。赵玹醒来时,头还疼得厉害。
他欲伸手揉额角,却感觉掌下一阵异样的温软,低眼一瞧,却见一张素净清丽的脸,正微笑着看着他。
“殿下!”
浑身仿佛被雷击一般,他猛的弹起来,一手粗暴地把凝秀推到床下。怒吼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凝秀一张小脸还泛着娇红,双眼水汪汪的媚/色。她花容失色,只着了雪白中衣的身子在晨光中瑟瑟发抖,委屈道:“是殿下……殿下自己拉住奴婢,要奴婢伺候殿下的啊……”
赵玹脑子一懵,恍惚间回想起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心头涌起巨大的恐惧!
他……记得明明是跟阿凝……
可是理智告诉他,怎么可能呢?阿凝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儿?他竟然和眼前这个女人……
赵玹猛的抬头,眼中满是怒意,冷冷道:“你给我滚出去!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凝秀不敢置信得看着他,“殿下,殿下!奴婢,奴婢如今是您的人……”
“住口!”他粗暴地打断她的话,“再给我胡说八道,我活劈了你!”他又指门口,“滚啊!”
凝秀一边流泪一边捡了地上的碎衣裳慢吞吞穿着。可那一地的布帛,却让赵玹愈发愤怒。他随手拿起桌案上的汝窑青瓷美人花瓶,砰的一声摔在地上。
“滚。”
李广进来时,看见一地狼藉,连忙打发了凝秀出去。
他就知道会这样!李广也吓得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赵玹冷笑道:“是你让她进来的?!”
李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打死奴才,奴才也没有这么胆量啊!是昨夜贵妃娘娘听说您喝醉了,特意吩咐凝秀熬了醒酒汤送进来的。奴才……奴才哪里敢拦。”
赵玹静了一会儿,忽然轻声道:“你也给我滚出去。”
门关上后,赵玹安静得埋首在桌案上,一动不动。他觉得自己忽然掉进了污泥里,置身于一片黑暗的洞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打开了房门,脸色异样的苍白。他朝守在一边的李广道:“伺候我梳头换衣。我要去灵溪院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