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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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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如今的郡太守府,不得不提里头的赵老夫人了。

郡太守江弼之,不过空有守城之能罢了,膝下三个儿子,如今瞧着,唯有小儿子江迁有几分才干,前头两个儿子……不提也罢。

这赵老夫人却是个妙人,终究其来历,似还与当今皇族有几分关联。程娇从玉梅打听来的,断断续续也知道些,说这赵老夫人是本朝开国皇帝的侄女,是他同胞兄弟的闺女。尔后朝代更迭,开国的高祖皇帝剩下的两个兄弟也都没了,对他们身后留下的这点血脉虽无十分看重,却也照顾起来,对赵老夫人这般嫁到当初的那些名门的,即便各自没落,到底不至于低到尘埃里,总归留了几分体面。

赵老夫人的儿子江弼之就是其一。

江弼之身为郡太守,不过是说着好听,并无实权,何况如今会稽有崔申崔知县掌管衙门,掌会稽一郡政权及各项事务、官民、世风、官府,郡以下的二十县、数不清的地方山村为其管辖范围,可见崔申的本事,说是把郡太守给生生架空了都不过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江府即便大不如前,比起寻常人家,门第却高上了不止一星半点。

所以此番赵老夫人六十大寿,宾客络绎不绝,沿着大门,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鳞次栉比排到了巷子外边,天色逐晚,但宅子里却是灯火通明,照得整条巷子都如白昼,贺声喧喧,足以见排场之大、捧场之多。

程娇收到帖子后才知道,江府是直接将帖子送往各府当家夫人手里的,谢府的钟老夫人自从孤鸾寡鹄后,不大爱凑这些热闹,终日以小佛堂为伴,几乎是淡出了社交视线。当她就算不在此列,别人却也不敢忽视,毕竟前些年,钟老夫人所出的长子刚刚高中探花,这就令原本已经逐渐沉寂下来的谢府这一支,又重归了众人的眼帘。

这是程娇第一回上江府,一下马车,谢衡就去了前院,她这边就有婆子引着,从朱红的高墙内通往相衔的甬道,这一路,绿柳垂檐、红砖青瓦,一径通向内院,由目可视,说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也不为过,沿途每十数步就是一盏刻着吉祥如意的落地宫灯,灯火明亮、华贵逼人。

程娇看在眼里,暗自赞叹了一声,不一会儿就跟着入了一道洞花门,里边丝竹鼓鼙之声不绝于耳,人声笑声更迭起伏。

她到的时候,不算很晚,江府当家夫人赵氏正坐在婆婆赵老夫人身边赔笑,有丫鬟在她耳旁道了来历,转头她就起身上前,上下打量程娇,目光微闪,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就拉着她的手笑道:“原来是谢二夫人,可叫咱们好等了!”

赵氏是当今荣王的庶女,江府到如今还能娶上皇亲国戚,全赖赵老夫人周旋,即便只是王府小小庶女,到了这儿会稽郡,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说出来都是能唬人的。

这赵氏严格说来,还是赵老夫人的族侄女,长了张满月脸盘,细眉细眼的,说不上美貌,倒是雍容华贵的样子,只是看人的时候,喜欢眼角锋去扫势,这么一瞧,又平添了几分刻薄的神情来。

赵氏说了程娇一句,却是含笑地嗔怪,也不像是埋怨人,程娇便垂了头,抿唇一笑:“劳夫人久候,却是我的不是了,待会儿该以酒赔罪才是。见过赵老夫人,祝老夫人福寿安康。”这会儿,人都到了找老夫人跟前,她最后那句便是对赵老夫人的贺词。

赵氏这会儿只含笑着不说话了,赵老夫人却适时地出声道:“谢夫人不必多礼。”

同赵氏不一样,赵老夫人身量适中,除了因年纪长的两条皱纹,眉眼弯弯的,双目瞳瞳,十分精神气,即便是个不拘一笑的性格,偏偏让人一瞧就觉得慈眉善目,是个好性的老妇人。

直到赵老夫人说了两句话,赵氏这才又故技重施,硬拉着程娇坐到一旁说话。

其实这赵氏,程娇本就并不相熟,对着她自然无话可说,偏偏赵氏总有话要问她,不过是些琐碎小事,倒是说了这许久。好容易又来了好些夫人,少尹、通判、千总,这当中,程娇大多都未曾见过。

人越来越多,自然也就越来越热闹了,赵氏显然也没功夫理她,转头就引着少尹姜夫人说话。这转身就把程娇忘在脑后,也未与她介绍相熟的夫人,可见赵氏远没有一开始表现的这般真正亲近她……

程娇既然看出了这一点,倒一点也不觉得可惜,扭过头取了茶几上的茶盏,微微一抬下颔,就见一张面善的脸。

对方是谁,她并没有一点记忆,却见她姿色端丽,即便不言不笑,坐在那儿也不容旁人忽视。她就距程娇三步远罢了,此时见程娇看向她,笑吟吟地起身,坐到了她身旁。

“阿衡媳妇?”虽是问话,程娇也听出这妇人分明是见过她的,许是看出她目中的疑惑,往下又道:“当时人多,想必你记不过来,我夫家是谢府的三郎谢望。”

这么一说,程娇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三嫂嫂,怪我记性不好,一时竟忘得一干二净了。”

当日成婚,因是续弦,所到不过自家亲戚的多,陪同的妇人就有一个是这个“三嫂嫂”。她会直接道出是谢府的三郎家的,说的就是谢府的嫡支一脉。

谢衡的太公也是从嫡支分出来的,原是嫡出的幺儿,后来入京科考,随后就在京畿做了官,这才同本家稍稍有些生分了。但一宗同源,嫡支在朝为官的也有许多人,指名道姓地说出来,来历俱都相同。

俗话说,道德传家,十代以上,耕读传家次之,诗书传家又次之,富贵传家,不过三代。似谢氏这一门,往上数五代上都有些来历,祖上做官的不知凡几,内有锦绣,自有底蕴,即便如谢徵谢衡这样子息凋零的,同族间也向来多有照拂,旁人就更不敢小觑了。

严格说来,这个谢望的媳妇虽然身份上该叫一声嫂嫂,其实血缘关系稍稍的有些远了,但这并不妨碍程娇对她的好感。

旧时讲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是族里有人以下犯上,被判一个诛九族、诛三族的,都几乎要祸连整个或大半个族群了,可见古人对家族的看重了。

这个三嫂嫂姓房,闺名淑娟。

“不怪你,当日人又多,你是新妇,认不全也不是什么事。来,我与你介绍……”房氏对程娇显出十分亲近来,对着左右相熟的妇人介绍,坐一块儿说话,不会冷落了谁,又恰到好处地引着人说笑,叫人的注意力都围着她转,可见其手段了。

不大一会儿,赵氏起身,引着众人入了筵席,摆在宽敞明亮的垂花门楼,四壁皆是雕花的镂空榆木,刻了流云百福、人物山水,有挂了应景的诗画,四角摆了福禄考和蜀葵,颜色鲜亮,寓意又好。

席间觥筹交错,热闹非凡,程娇正竖耳倾听,听身旁妇人道些郡里某些人家八卦新闻来,有的还有些京里的阴私,食顷,忽然来了个俏生生的丫鬟。

起先程娇也未曾留意,但那丫鬟同赵氏跟前得脸的丫头说了什么,便一同去寻了赵氏。这时候,纵然赵氏不想同那丫鬟计较,却也不由地下了脸,一双眸子阴沉地都能挤出水来,鼻腔里哼了哼,就让丫头领着去寻了程娇。

“表姑娘,我们姨娘有事寻表姑娘叙话。”那丫鬟引着她到了屋外说话。

她是江府的丫头,既然说了“姨娘”,那定然说的就是纳到江府来的李艳君了!

程娇的目光状若无意地略过赵氏,明显发现赵氏旁若无人地黑下了脸,不由地眉心微蹙……以李艳君一个姨娘的身份,是不便参与这些筵席宴会的,但她这般大刺刺地让当家主母“开恩”,领了客人去她屋里,也着实不妥。

正犹豫间,那丫鬟许是看出了她心思,连忙急道:“表姑娘,我们姨娘身子不适,但这会儿要寻表姑娘,定是有要紧事说!”

看这丫头真心着急的模样,程家一时怔愣。

若非她这一世嫁到了谢府,李艳君也不会一抬轿子就入了江府做了妾室。当初还在苎萝村的时候,程娇午夜梦回,一想到原身破败了身子,被随意地铺了条绫绢,裹了席子丢到乱葬岗上,可怜娇滴滴的美娇娘,最后还被贪财的奴仆扯去了那条绫绢,光溜溜地埋了骨。

这些,即便嫁做人妇,她但凡稍稍动些念头想起一星半点,都会不由自主地渗出冷汗来!

这一世,她总算消了孽,见这丫头焦急的模样,心下一叹,点头道:“你带路吧。”

她吩咐玉梅去同赵氏和房淑娟道一声,便一同跟那丫鬟去了。

李艳君的院落,就在花园子的墙后跟,虽也是内院,到底因着毗邻花园,稍显得不庄重。程娇这一路颦眉瞧着,虽院子修整的好,白日瞧着定然赏心悦目,可一入了夜间,这一片绿荫就显得阴影重重,何况是这样小的院落,这样高深的层叠树木……她到底没说什么,跟着绕过迂回曲折的小道,转眼进了一处屋子。

程娇扫了眼屋子里的雪□□墙、酱色的织锦帷幔,红翅木的床柜桌椅、五彩销金嵌宝的屏风,凭几、翘头案,软榻、梳妆台,无一不精,无一件不美。

她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越看越心慌,一目揽过,只觉得分外眼熟,这时,视线对上斜靠在软榻上的李艳君,动了动唇,终究没说什么,上前几步,由着那小丫头搬了杌子来,刚刚一坐下,就见李艳君挥手将她屏退。她也随之让玉梅跟着出去候着。

李艳君此时面色有些苍白,双目还泛着红,脸黛瘦了好几分,见了程娇,不过一眼就微敛了眼睑:“表妹可算是来了……我几次想寻你都不得见,如今又病了这么些日子,就是想同你说会儿话都不能。”

“你怎么憔悴成这副样子?”程娇见她这般弱不胜衣的模样,倒少却了些往日对她的不耐烦,到底还是亲戚,看她这模样,不免有些可怜。

李艳君手心微攒,抓着掩在腿上的薄被,如今大暑虽然过去,但尚未立秋,天气也还暖着,就这样,她身上盖了条薄被,单薄的样子竟然瞧着不仅没有热得捂出汗,甚至还虚得像是有些受冷。

她轻咬了咬下唇,唔了一声,忽然看向她,问道:“对了,近些日子,我娘和香君可有再上谢府寻你?”

一说起这个,程娇想到那姨妈和李香君此前来谢府的事,心里闪过不自在来,面上也不免就有些淡了下来:“近两日倒也没有,可是她们又闹什么事了?”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对母女也算是奇葩了,相比较来,李艳君虽然讨厌,和她母亲和妹妹比起来,段数就远远够不上了。

李艳君也瞧见了程娇的脸色,就越发蹙紧了眉头,犹豫半晌,这才缓缓地道:“原本家丑不外扬,不过表妹你也算不得外人……我就实话同你说了吧,香君她……怀孕了!”

“李香君怀孕了?!”程娇一时惊得指名道姓地问出了声来。

李艳君双手紧紧地交握,双目擒泪,哽咽道:“是郎君的。”

李香君怀了江迁的孩子!这还是在李艳君的眼皮子底下的事,可她当个“死人”当了这么久,竟叫东窗事发才发现此事?

任凭程娇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这当中的水有多浑!

她盛气一敛,屏息道:“你何时知道他们……的事?”她更想说“苟且”一词,但终究不雅,稍稍顿了顿,就这般问出了口。

这种事,程娇私心里根本不想沾染,但李艳君都说出口了,她怎么置身事外?何况仍凭谁听了都忍不住想吐槽一句“我艹”!

好吧,她承认她的确有点八卦,这会儿再看李艳君,已经不仅仅是可怜她了,甚至有些轻微的怒其不争……

“其实,也有段时日了,郎君也并没有引人耳目,底下丫头说多了,便吹到了我耳朵里,就连夫人都来过问了。”一提到夫人,她面上微涩,闪过几分难堪来。

以程娇今日所见,这个赵氏显然并不好相与,李艳君提到赵氏就是这副神情,想也知道,定是赵氏说了什么重话了。怪不得距上回大佛寺偶遇不过三个月,李艳君的颜色暗淡成了这副样子了。

李艳君咬了咬牙,抬头看向程娇,似是下了决心,听得出话里有着几分决然:“若是我娘和香君让你来劝我,你万万不要应下!他们做的这样的丑事,竟还让我去求到夫人面前,叫我怎么有脸开这个口!”边说着,泪珠子就滑出了眼眶。

这么糟心的事,就是听听都要心累了,程娇正要说话安慰,忽然想起那姘夫来:“那江迁是什么意思?”听了半天,也没听到她提江迁半句。

李艳君一怔,愣愣地瞪直了眼睛,过后才轻声道:“他……我也不知道,其实打那之后,他就再没来过我这儿了。”

“难怪……”难怪李艳君都病成了这样了,显然已经不是病得一日两日了!

程娇从屋子里出来,一路已经不见来时的心情了,满脑子都想着李艳君姐妹同这江迁的事,心境早就大不一样。从前只当这江府是龙潭虎穴,现如今细想想,分明是腌臜龌龊的淫窝!

这会子再看看这园子,哪里还有心思打量,聚了眉行色匆匆,恨不能早些回到席面上才好。

月明星稀的夜里,在这片暗沉沉的院落里,像一只晶莹的玉盘,皎洁又显得柔和,将一地的石子小道点缀得斑驳陆离。

程娇迎着月光往小石桥上走去,迎面瞥见一道身影,恰好她又低着头,碰巧见那绀青色的袍子,心道不好,忙扭身同玉梅低声道:“我记得方才那小丫头领我们走的另条小道,快领我往那儿去。”

这样一方小院,遇上外男本就不清不楚,何况是这般黑灯瞎火下,玉梅侧头也瞧见了,脸色蓦地一变,连忙答应,携着程娇一并走去。

虽相隔小石桥,距离不过数十步,那人却也没跟,凝眸瞧了会儿,又侧脸看向院落深处泛着微弱光线的小楼……

程令不过偶然从花园绕到了此处,一进来才发现是入了院落,也不急着离去,流连了一会儿,这才事有凑巧地碰上了女眷。

他勾起了唇,剑眉星目暗藏着一分锐利。这事哪有这般凑巧?何况女眷俱都在内院摆席,这方院落不过是修葺在花园附近,不想随意一走,倒是碰巧见了美人。距离有些远,况且又是夜间,长相他虽然没看清,迎着微末光亮倒是瞧了侧脸,便觉得两分面善,尤其在朦胧的月光下,显得明媚妖娆,且身段如水。那猝然离去的曼妙身姿,袅袅婷婷着实有些撩人……

程令受江迁之邀,暂居江府些许时日,被他奉上的美人已经扰得烦不胜烦,没想到他还有这些小心思,顿时就起了些意趣来,笑得耐人寻味,决定纳了他的好处。

反正是他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

那厢程娇心惶惶地一走,好在玉梅方向感不错,很快就入了廊庑,从另一边出了月牙门,归到了来时的道上。

她不动声色地又回到席面上,房氏显然并不意外,对着她点了点头,就给她斟了杯酒。

此后倒再无意外,筵席一散,就被玉梅扶着,随旁的夫人出去,同谢衡一前一后上了马车,车马辚辚地回了谢府。

谢衡见她神色倦怠,心里有几分心疼,语气不无软和地问道:“怎么了?可是累了?”说着,一手将人揽到身上,另一手从她脸颊一路抚摸下来。

“我席间去见了一回艳君姐姐,看她一脸的憔悴,真是可怜。”程娇顺势贴在他胸前,阖着眼睛轻声道。

李艳君和李香君这些腌臜事,程娇并不想同谢衡絮絮,尤其对着谢衡那双清淡的眸子,他本身就气质高华,光是瞧着就不是爱管闲事的。

“你不是不爱跟她一块儿?既然不喜欢她,何必浪费时间去掺和……”谢衡见她小鸟依人地偎在他身上,心下熨帖,一低头,脸就贴道她额头上蹭了蹭。

大佛寺一遇,谢衡不待见江迁、程娇不待见李艳君,两个都对对方所知甚详,谢衡的脾性便是这样,不爱见的压根就不去见,哪管是不是自家亲戚,所以听程娇说起,就有些疑惑了。

说来,程娇性格其实同谢徵这种八面玲珑的有些相似,她到底有几分顾虑,也不像谢衡这般会随时撂开手就不干,虽然以谢衡来看有些劳神,其实她自己到还是习惯这般处事。

人到底要顺应社会,哪能以自我为中心地活着?她若要事事依着自己去,不说旁人,就失她婆婆焉能这般信重和喜欢她。

程娇抬头睨了他一眼,嗔道:“不说她了,明日媒婆就上门了,我这回定要将你那个妙彤表妹给嫁出去不可了!”

她可还记着那日钟妙彤上昭文居的事,纵然她相信谢衡瞧不上她,却也不想夜长梦多,省的到时候出了事来,叫她赖上谢府、赖上谢衡!只消一想想那场面,她心里就膈应得慌。

“你连这事都管了?反正是娘应下的,让娘给她相看就好了……”谢衡轻拧了她鼻尖,轻笑了声,倏然低头,贴着她耳廓呼了口热气:“你如今身受重任尚且不自知?还是赶紧给为夫生儿育女才是正经。”

程娇只当他有什么要紧的说,哪知道竟是调戏与他,挑眉横了他一眼:“上赶着给郎君生儿育女的多了,你那个妙彤表妹就是一个。”

“她同我有什么关系。”谢衡说着,一低下头,缠她的檀香小口,箍着她腰间的手一面收紧一面揉搓,好半晌,才含笑着轻声哄她:“快,喊我声‘阿衡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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