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金玉之言
原来赵志成先前被外放到那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做知县,三年任期已满,上面考核一番,觉得他这三年中政绩甚是明显,便升了他做了这济南府的知府。他现下就是带了这一家子来济南府上任来了。
林太太听了,一方面是为真心的为他们感到高兴,但另一方面,也多多少少有些感伤她自己的一双儿女。
想当初,她是想着让自己的女儿林琼玉做个官太太的,也是想着让林承志考取个功名的,但到了最后,林琼玉中途做了个望门寡,现下虽然是和李见贤定了亲事,说起来那李见贤也确然是各方面都不错,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经商的罢了,哪里比得上林琼萱现下这般,已经是个知府太太了呢?再者说了,便是林承志,其实她自己也晓得,林承志这孩子对着做生意比对着读书有兴趣多了。他老是说读书没意思,还是做生意好,可以接触到各色各样的人,还可以天南地北的四处跑。便是自己再逼着他读书的,但想来他往后在功名这方面也是有限的。但林承祖那孩子,瞧着不声不响的,谁晓得一下子就考了个廪生了呢。这孩子往后在功名这条路上,想来会是前途不可限量的了。
林太太心里好是嗟叹了一番,但面上却是没有表现出分毫来,只是一叠声的吩咐着彩云和彩衣上茶,拿糕点来。又是吩咐着其他的小丫鬟去打扫林琼萱以前所住的院子,怎么说也要留着他们在这里住到去府衙正式上任为止。
中途彩霞和小荷也上前来给林太太磕了头。
彩霞依然是没有成亲,只是尽心尽力的服侍着林琼萱,小荷则是已经指了个人家,现下梳的已然是个妇人髻了。
林太太很是感叹了一番,对着她们两个人都是各有赏赐。
这一顿接风洗尘的晚饭菜色很是丰盛,而席面上各人也是谈笑宴宴。
饭后,林琼萱抱着赵天福,赵志成坐在旁边,很是陪着林太太说了一会儿的话。
后来赵天福要睡了,两只胖胖的小手不时的揉着眼睛,林琼萱便开口和林太太告辞了。
林太太毕竟是年岁上来了,经过这一日的闹腾,她也是有些乏了。
于是她嘱咐着林琼玉和林承志送一送林琼萱赵志成他们,自己便也在彩云的服侍下洗漱一番就歇息了。
出得林太太的屋子,林承志和赵志成走在最前面。
林承志这些年来虽说是上着学,但说起来他跑自家绸缎铺子的次数可比上学堂的次数多多了。而经常在绸缎铺子里待着的结果就是,他原本就很是伶俐的一个人,现下更是变得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了。
当下他只不住的问着赵志成他这三年任期里的事,而后又适时又不着痕迹的恭维了他一番,一时只把赵志成给哄得心里大悦。
小荷抱着赵天福,和彩霞一起走在中间,而林琼玉和林琼萱则是走在了后面。
林琼玉抬头望了望赵志成的身影,又是望了望林琼萱,几次欲言又止。
林琼萱见着她这样,便笑道:“二妹这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你我至亲姐妹,用不着忌讳什么的,不妨直说便是。”
林琼玉叹了口气,终究还是问着:“大姐,这三年来,你真的过得好吗?”
林琼萱先是一怔,而后便反问着:“二妹为何这般问?”
林琼玉又叹了口气,这才说道:“大姐,刚刚席面上有个女人,她梳着妇人髻,虽说她也是和其他的丫鬟仆妇一般的服侍着你和姐夫,可我还是看得出来,她和姐夫之间的关系绝对不一般。而且姐夫对她,眼角眉梢之间,也很是亲昵的模样。”
原来刚刚那一顿饭,林太太是光顾着和林琼萱与赵志成叙着别后之情了,林承志则是忙着和自己的小侄儿逗趣,都忘了去观察其他。只有林琼玉一个人,对着一个不相识的女人起了好奇之心,不住的望着她。
而这一望,就看破了些事出来。
林琼萱顿了一顿。她是没料想到林琼玉会这般的心细如发的。
她笑道:“想以往你给我和五弟讲西游记的那当会,里面有只孙猴子,有着一双火眼金睛的。五弟那当会还老自诩说他也是有着一双火眼金睛,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他的,便是连一只苍蝇从他面前飞了过去,他定睛一瞧,都能瞧出来个公母。可现下看来,二妹,你可比五弟火眼金睛多了呢。”
“大姐,”林琼玉一时不晓得该是做何反应,于是便也笑道,“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林琼管笑道:“自然是夸了。”
说到这里,她望了正在前面和林承志一块儿走的赵志成,而后才转过头来,声音也小了一声:“二妹,你料想的不错。那个女人,正是你姐夫纳的妾。”
林琼玉吃了一惊,连带着正在走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姐夫纳了妾?什么时候的事?”
不怪她这般惊讶,实在是前些年赵太太带着赵志成住在林家的那些日子,赵志成和林琼萱可谓是郎情妾意,两个人私底下好得如胶似漆似的。林琼萱瞧着他们那样,哪里想得到赵志成现如今竟然是纳了个妾。
林琼萱却是无所谓的笑了一笑:“论起来,他这个姨娘比我还早进门个一两年呢,听说是在他考中了乡试没多久之后的事。”
林琼玉一时都不晓得该说什么的好了。
所以当初他们年少时的那段感情算什么?在他们已经定亲了之后,他还没林琼萱进门呢,就先纳了个妾。
林琼玉一时就觉得,她对现下这个时代的男人,真的是不晓得该说什么的好了。
林琼萱瞧着林琼玉面上那黯然的样,由不得的就笑道:“二妹,你这是担心我?怕我因着此事心里不舒服?怕我的日子过得不好?”
林琼玉情绪不是很高的轻轻的嗯了一声。
她固然是担心林琼萱心里不舒服,怕她日子过得不好,可到底也因着赵志成的这事,有些担心自己的将来。
当初李见贤信誓旦旦的和她说,他往后不会纳妾的时候,她其实是相信了的。
无他,人生之中第一次被一个男人这般的表白,而且说起来这个男人皮相生的确然是好,林琼玉其实那当会是有些动心了的。
而且这些日子以来,李见贤虽是在外地,可不时的就会有信件寄过来。信里其实也都是闲话,无非是询问着她最近做了些什么,而后说一些他最近都做了些什么,听到了些什么稀奇的事儿,涓涓细流般的慢慢的填满了她的心。
可现下,她这好不容易蓄满了一半柔情水的心里却很轻易的被今晚的事给动摇了。
林琼萱自然是不晓得林琼玉心里的这一层缘故,她只是单纯的以为林琼玉是为她担心罢了。
于是她便笑道:“二妹,你果真是话本子看多了呢。你忘记了我出嫁的头晚,大娘对你我说的那番话了吗?”
她不说,林琼玉还真就忘了。但现下她既然提了起来,林琼玉也就记了起来。
那晚,林太太说的是,为人莫做女儿身,百年苦乐由他人;所谓的一生一世一双人,那压根就只是话本子上的虚构罢了,现实社会中哪里有这样的事了?
哦,她还说了,如果你一早就明白了这个理,那往后你就会少伤很多心。
“其实那时我对大娘说我明白,但我并不是真的明白。二妹,我嫁到赵家以后,知晓了那事,初时我也很痛苦,很心酸,很嫉妒,可那又能怎么样呢?我照样是什么现状都改变不了。于是我便只有改变我自己去适应这个现状。你看,我现下并没有当初的那般在乎他,我也接受了他不是我一个人的丈夫,这样我的心里就好受多了。而且像大娘说的,我怕得什么呢?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会是正房太太。他是知县,我就是知县太太,他是知府,我就是知府太太,哪怕往后他就是做到相国这个位子呢,那我也是相国太太。至于他有多少妾室,我又何必在乎?”
说到这里,她抬头看了一眼趴在小荷肩膀上已经睡着了的赵天福,面上的笑容变得温柔了些:“而且,我还有福儿呢。不过往后如何,我都是不怕的了。”
林琼萱这一番话,只让林琼玉听得目瞪口呆。
她想反驳,可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最终也只能是不发一语。
林琼萱自己都接受了这样的局面,而且听起来她说服自己的理由也是这般的充分,那她这个外人还能说些什么呢?
林琼玉一路沉默的将林琼萱送到了她原先住的院子那里,而后和林承志原路返回。
林承志今日见着了林琼萱,心里很是高兴,所以现下面上也全都是笑容。
“唉,姐,”他忽然胳膊肘捅了捅林琼玉,笑着说道,“你手腕上的这串珍珠手串倒是挺漂亮的。颗颗珠子都是一般的大,又是这般的圆润有光泽,怎么我从来不晓得你还有这样的一串珍珠手串了?”
“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林琼玉心里不是很熨帖,所以说出来的话就带了几分火药味。
但林承志因着今日实在是高兴的很,一时竟是没有察觉出来,反倒是挑了挑眉毛笑道:“我晓得了。这串珍珠手串是我姐夫夹在信里托人稍给你的吧?”
近来李见贤每次写信来,总会随信附上一些小玩意儿。有时候是珍珠手串之类的首饰,有时候只是当地的一些特产小工艺品,有一次则是一颗正中镶嵌了一粒红豆的白玉骰子。
林琼玉收到那颗骰子的时候,心跳都较平常快了一倍。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有这般的相思她吗?
但不可否认,这种最原始的情书真的是打动了林琼玉。
只要一想到这些小玩意儿都是李见贤自己挑选来的,而后再一笔一划的在这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了他想对她所说的话,林琼玉就觉得心里滚烫一片。
只是赵志成当初对林琼萱也是情深一片,花前月下山盟海誓,可分开不过几年的功夫,他就已经是纳了一房妾室了。
还是说,在这个时代男人的心里,纳妾只是如同吃饭喝水一般理所当然的事了?
林琼玉没有理会林承志诧异的目光,闷闷不乐的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关上了房门。
接下来的几日,她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甚至是连李见贤写来的信也是懒得看,也懒得回信了。
在她这般浑浑噩噩之中,第一波的木樨花已经是开过了。
随后,在连绵几日的秋雨之后,第二波的木樨花也已经是悄然的开放了。
只是下着雨,木樨的花香为雨水所打落,只能是在清晨夜晚时候,偶尔闻到那浓郁的香味了。
第二波木樨花也开始掉落的时候,连绵数日的秋雨停歇,天气骤然放晴。
秋日的天空高远明朗,日光和煦温暖,林琼玉陪同林琼萱一起,在后花园子里看木芙蓉。
当初建造这林宅的时候,林家的财力已经是很雄厚了,所以这后花园子里的什么花草树木的品种都是珍品。
眼前的这几株木芙蓉,□□红黄,什么颜色都有,便是那醉芙蓉,也是有的。
现下正是上午时分,一棵醉芙蓉树上,却是有的花朵是白色,有的是粉色,有的是粉白各半。
只是再好看的花,现下在林琼玉的眼中,那也不过是如此罢了。
因着昨晚她竟然是梦到了李见贤。
梦里的场景是在她的屋子里,便是那日李见贤来和她说婚事的时候。
先是李见贤手中拿着一支赤金点翠镶嵌着红宝石的蝴蝶发簪,对着她微笑:“玉儿,过来,我给你戴上。”
梦里的她竟然是心里如小路乱撞似的,面上粉红一片,垂着头就真的走到了李见贤的身边,等着他给自己戴上这支簪子。
而后李见贤伸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
她将头靠在他的胸前,可以听到他胸腔中一下一下擂鼓似的心跳声。
“玉儿,”他开口叫着她。林琼玉能感觉到他胸口的起伏,似是他的这些话不是从他的口中说出来的,而是从他的心中直接说出来,钻入了她的耳中,她的心中。
“一生一世一双人。这辈子我只会有你一个妻子,绝对不会纳妾。”
梦里的她那当会听了这句话,心里真的是要甜蜜死了。
只是场景突变,下一刻,她便眼睁睁的看着李见贤左拥右抱。
她只觉得心里难受得紧,不可置信的就质问着他:“你不是对我说一生一世一双人?这辈子你只会有我一个妻子,绝对不会纳妾?现下这又算什么?”
李见贤大笑。原本看着是一副清冷俊美的相貌,现下却是满脸的寡淡薄情,说出来的话更是和寒冬腊月里里屋檐下挂着的冰棱子一般,毫不留情的就直直的扎到了她的心里。
“一生一世一双人?你是脑子被驴踢了吗?竟然还相信这个?小爷我不过就是随口说来骗骗你的罢了,没想到你竟然还真的信了?”
说完,又笑着问他身旁的那些莺莺燕燕:“你们说,她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
他的那些莺莺燕燕一齐笑了起来,语气中满满的都是讥诮。
“她是个傻子,大傻子,彻头彻尾的大傻子。”
然后林琼玉在这一片嘲笑中惊醒了过来。
醒来一摸枕头上,湿湿的一片。
好在这不是她的眼泪水给浸湿的,只是吓出来的冷汗罢了。
于是在半窗月色中,林琼玉抱着枕头坐在床上,想着最近自己是不是真的傻逼了。
然后她就发现,她果然是傻逼了。
简而言之,她其实就是恋爱了。没被李见贤的皮囊给迷惑,没被他手里所掌握的财富没迷惑,倒是被那薄薄的几张信纸给迷惑了。
失策啊。
林琼玉拿头去撞手里的枕头。
自然,这枕头可不是什么瓷枕之类硬实的家伙,而是菊花和决明子,荷叶之类明目的中药材缝制而成的挺软和的枕头。真要是个硬实的,照着林琼玉怕痛的性子,怎么着也不会把头往上面撞。
于是昨儿一晚她就没怎么睡好,结果就导致她现下觉得耳中有些轰轰作响,听什么都是有幻听的感觉。
偏偏林琼萱此时林承志附体一般,简直就是话篓子一个。
“二妹,我听大娘说你订了人家?就是李家的大公子李见贤?”
“嗯啊。”林琼玉有气无力的回答了一声。
林琼萱却还在那接着说道:“这个李公子我们都是见过的,人长得一表人才不说,看起来性子也是好得很呢。二妹,你有福了。”
林琼玉都不晓得该怎么说了。
印象中,林琼萱也就那次和他们一起去李宅的时候才见过李见贤一次的。说他人长的一表人才也就算了,毕竟相貌这种东西,但凡只要是眼没瞎的,一打眼就能看得出来,只是说他的性子好?林琼玉记得,那当会李见贤见着他们的时候,可是冷冰冰的,压根就没怎么跟他们说过几句话呢。就这,林琼萱是怎么看出来他性子好的?
性子这玩意,不就跟人品是一个样的?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林琼玉还就不信了,谁都没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怎么就能单凭着见了一面就说人家性子好的人呢。哪些动不动将自己的女儿拉郎配给他们自己看中的男人的时候,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爸妈是过来人,看人不比你有眼光?他人品好,跟着他,准没错的。
好个球啊。人品这玩意,你就是跟他在一块待了个几十年都未必能看出来他真实的人品来,难不成就短短的相处了个几天就能看得出来对方人品好不好了?他不可以伪装的么?
只是林琼萱说到底也是她大姐,她不想去反驳她,所以也就更加有气无力的回答了一声:“嗯啊。”
林琼萱这当会想着自己是大姐,也是嫁过人的,嫁人之后的生活也是多少领略了一些,便想着要将自己的这些经验都告知林琼玉,让她少走一些弯路。
于是她便拉了林琼玉到了一个亭子里坐下,让随身的小丫鬟上了茶,这才语重心长的对着林琼玉说道:“二妹啊,我也是嫁了人之后,才明白了大娘当初说的那番话是金玉之言。情爱太虚幻了,压根就没有法子来支撑着过完一生,你不要太相信这些了。”
林琼玉晓得,林琼萱这也是一片好心为她,而且论起来,这番话其实说的也是很对的。
只是,她为什么总觉得这话听上去挺别扭的呢。
而林琼萱还在那说着:“我听说那个李见贤是个有本事的,李家的生意在他的手上现下是做得越来越大了。他这样的人,要相貌有相貌,要银子有银子,走在外面,自然是有大把的姑娘喜欢他的,二妹啊,听大姐一句话,往后呢,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只好坐牢了你正房太太的位子,过得一两年再生个儿子,那无论如何,你这辈子都是有依靠了,其他的又哪里管得了许多呢。”
林琼玉心里的别扭感越来越强烈了。
想当初,林太太用这样的话来劝说着林琼萱,而现下林琼萱又用这样的话来劝说她。
所以,生为女人,她就该认命是吗?
林琼玉猛然的就站了起来。
在林琼萱惊诧的目光中,她双拳紧紧的握起,语气坚决的说着:“不,我不认命。”
我宁可单身一辈子,也绝对不会接受和其他女人共侍一夫。便是她嫁了李见贤,若是往后他有了其他女人,那他既然不忠,她便转身离开。
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是她的底线。
林琼玉转身,留给了林琼萱一个在她想来应该算是很决绝的背影,而后便离开了。
只是这决绝的背影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
因着拾翠一路小跑的过来告诉了她一件事:“李公子现下在咱们家的花厅里坐着呢,说是来看姑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