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第六十九章
县城的六月,炎炎日头似火烧。
好在因着楚玉姝在府衙内, 余慕娴便沾光受赏, 得了半库房的冰砖。
自楚玉姝病愈, 余慕娴便以余府招待不周为由,携楚玉姝一同住到了县中的府衙里。虽说此县在新都朝臣心中不得意,但就余慕娴看来, 这县中县令的府邸却是修得极为豪奢。
几进几处的宅子尚且不提,单瞧瞧门口立着的那对石狮子便知前任县令也是大手笔。
想过门口的石狮子, 余慕娴一边饮茶,一边听师爷给她报半年来收上的税目。
楚国的规矩是半年汇一次税,但因着楚玉姝随她到这县城落脚, 吏部便将年限与她宽限了半年。
挂念着年底便要去京中与楚宏德交账本,余慕娴对师爷手中的账本也是极为在意。
“这县城中四百三十六户, 有三百户为商?”伸手打个呵欠,余慕娴伸手从凳子上起身。
“回县老爷。有三百零七户……”师爷躬躬身。
余慕娴问道:“那税是如何收的?”
师爷答:“楚建制来, 只有田税……”
“嗯……”闻师爷道楚地只有田税, 余慕娴微微一愣。
花朝国的虽轻税, 却也不单单只收个田税。
若是楚国只收田税, 那此县收不上税却也是常情。
“这田税是如何收的?”余慕娴面容一缓, 虽说这半年税拢不齐,她也能自己将百户人家填上,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回县老爷,一户两百钱,另缴绢三匹、绵三斤……”师爷道。
“不管那户中几人么?”掐指将户数与税额相合,余慕娴心道,新都下的县令想当好还真不容易。
此县但有百户人口,却要千两的税银……
这银子要从何处寻得?
“是。”师爷翘着嘴边的两根胡子与余慕娴笑道,“若是县老爷听帐听腻味儿了,那小的斗胆邀老爷到王员外府上吃吃酒……”
“哦?”挑眉望师爷一眼,见其眼中都是精光,余慕娴即遣身边的晚霜与楚玉姝道她要外出办事。
待晚霜回来道楚玉姝已然应下,余慕娴才匆匆乘轿与师爷一起到王员外府上。
王员外的府在城东,隔着百步瞧着王员外的府邸,余慕娴心道,竟是比宋熙府上还气派。
由王员外亲迎到府内,余慕娴便坐在主位上看了一场歌舞。
观着堂中罗带纷飞,余慕娴低声问道:“不知员外一年与朝中交税几何?”
未料到余慕娴会开门见山。王员外愣了片刻,谄笑道:“回大人,千余两……”
“哦?”听王员外道自己与朝中千余两,余慕娴神思一晃。若单是王员外便与了朝中千余两,此县数任县令怎会因税收而被斩于街头?
“员外可是欺本县令年幼?”余慕娴含笑道。
“怎敢!怎敢!”从袖中暗转一张银票到余慕娴手上,王员外道,“区区百两,不成敬意,还望大人海涵……”
“哦……这怎么好意思?”未贸然将银两塞回到王员外手上,余慕娴对师爷所说的二百钱生了戒心。
想着王员外不会无端给她些银钱,余慕娴眯眼道:“不知员外想要余某帮着做什么?”
“大人诸事不管便好……”王员外以为大事已毕,随即与余慕娴敬了一杯茶。
“可……这事不说清,这银子拿着……嗯……”余慕娴将堂中的歌姬扫过一眼,皮笑肉不笑,“脏手!”
“天下的银子怎会脏手……大人莫要子啊小人面前说笑……”佯装不明余慕娴的话,王员外与师爷使了个眼色。
“县老爷,你可还记得,这县上有不少废矿……”师爷将“废矿”两字拉得老长,“小的以为,这矿一时半刻也是修不好了……可户部里的老爷们却不是这般想的……”
“所以上面的人还要本大人去打点?”将师爷的话截住,余慕娴抬手将王员外塞来的银票拍到案上,“这么点,怕是不够吧!”
“那大人以为要哪个数?”王员外眯眯眼,一副任君开口的模样。
余慕娴伸手晃了晃:“五百两如何?”
“这许是高了些……”王员外揉揉下巴,“大人可是想清楚再说……若是说得不合我心意,那大人今日许就醉死在小的府上了……小的可是在府中备有一个两人高的酒缸……做它的师傅说了,整人装进去,保管醉得神鬼不知……”
“员外多虑了……慕娴并不喜饮酒……”蓦地将手收回,余慕娴心道今日却是猛浪了。
原以为不过是寻常商户邀着县官喝酒,谁曾想这县中的富户竟是胆大包天。
“慕娴以为五百于员外算不得大事……”余慕娴将声音压低,“以慕娴看,眼前这歌姬都不止慕娴报的数……”
“可大人得为这城中余下的富户想想……”王员外正色道,“这城中三百零七户,可不是户户都交的起五百……”
“这么说,员外今日是来替父老与慕娴讨便利的?”会了王员外的意,余慕娴眉头一蹙,“只是,一户百两,慕娴怕喂不饱新都的那些大户……”
“这小的也是知道的……”王员外见余慕娴让了步,随即道,“旧年岁,刨开那三万两,余下的零头便是大人的……”
“但你也知晓这不是旧年岁了……且不说新都一口气去了几位大人……单单瞧那管矿的大人,怕就不好想与……”余慕娴弯眉。
王员外跟着拍大腿道:“可不是……若不是那管矿的大人姓杜,前头几位大人也不会把命送在县上……”
“你说管矿的人姓杜?”余慕娴来了精神,“可是杜再思杜大人?”
“正是那人!”听余慕娴提了“杜再思”,师爷跟着来了精神,“大人你是不知,杜大人来之前,我们这县上当真是太太平平,安安稳稳……但自打他到了新都,借着三爷的势从圣上那谋了个差位,我们这县上的好日子便算是到头了……”
“哦?”想着杜再思不过是个文弱书生,余慕娴眉头一蹙,“听闻那杜大人可是个好官啊……”
“他是好官不假……但那是对那些平头百姓说的……对我们这些富户,哼……他怕是恨不得将我们这等贱民咬死在道中……”王员外愤愤道,“大人您是不知,杜大人一直觉得我们这些富户便是坏他教化与王法之人……故而他一坐稳,便日日派着官爷到那些废矿上闲转,说是即便那矿废了,也是圣上的矿……容不得我们这些贱民私自……”
“他说的似乎也在理……”余慕娴点头。
师爷见状连忙道:“可我们背后是冯太师冯大人呀!”
“嗯?”余慕娴盯住师爷,“你方才说什么?”
“回县老爷,我们这些富户开矿原是走了冯府二公子的门路,因着冯太师年事已高,故而他旧时的门人现下也颇喜卖冯府公子们面子……”王员外搓搓手,朝余慕娴近了近,“大人在朝中为官,该是知,这到了一定时候,银子便是不好使的……”
“是……这世上最好使的,莫过于面子和人情……”点头称是,余慕娴压低声音,“所以,员外的意思是,那些银子,只是用来打点下面的小官……”
“是是……大人真是明白人……”见余慕娴将理说的通透,王员外欣喜若狂。
挥手要一侧的婢子上酒,王员外顺势与余慕娴多饮了几杯。
待将余慕娴灌得五迷三道,应下过几日便去新都拜访诸位大人,王员外才心满意足的让师爷送余慕娴回府。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
口中念道着“本大人没醉!没醉……真的没醉……”余慕娴迈着八字步将师爷推到一旁,晃晃悠悠的往自己的府上走。
直到师爷在背后喊了声“县老爷,您慢些走”,余慕娴才将眼睛扯开一条缝。
这时,眼里映出了一个人。
“殿下?”蓦得将身子站正,余慕娴望着立在眼前的人微微出神。
府邸已经到了。
但立在府邸门口的人阻住了入府的路。
“这次是真醉还是假醉?”将手中的灯笼递给身后的晚霜,楚玉姝定目望着眼前似醉非醉的少年。
脸上的薄红昭示着少年不善饮酒,但少年眸中却是稳稳映着她的身影。
“殿下以为呢?”有意往前趔趄一步,余慕娴险险错过楚玉姝的薄唇,伏到其肩上。
平心言,余慕娴也不知王员外是否派人跟着。
“怕是真醉了……”楚玉姝搀住高她半头的少年,将其往府内带了半步。
“是吗?”见楚玉姝没将自己推开,余慕娴弯眉道,“那便是殿下比王员外府上的酒更甘醇……”
“甘醇却是如此说的?”命晚霜将门合上,楚玉姝低眉望着仄在自己怀中的余慕娴,眨眨眼。
醉酒的余慕娴比平日好看。
“你却不知,酒是要这般品的……”笑着将戏言道尽,楚玉姝俯首尝了尝余慕娴舌尖的酒味。
“殿下……”余慕娴借力起身,楚玉姝便顺势放开。
“王员外府上真是好酒……”赞过一声,楚玉姝含笑带着晚霜从小径往居处行。
夹道的夜风一吹,余慕娴仰头一看,便是一轮皓月高悬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