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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某一回去探望李煜的时候,她见他依旧心中愁苦,活在去国怀乡的悲痛中。
嫣莞便劝慰道:“哥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人总不能活在过去。现在有吃有喝的,圣上又给你晋爵加俸,还有什么不好呢?”
李煜听了这番话,哀叹了口气。
故国已成千载悲,眼前的春花秋月却总使他悲伤难禁,谁又能懂他心中之愁苦?因此,只是道了句:“你年纪小,什么都不懂。”
嫣莞很是不解,道:“我不是小孩子了,哥哥究竟有什么心事,都告诉我好不好?”
李煜叹息道:“告诉你,你也不懂的。”
嫣莞见询问却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心头着实忧愁。
看着李煜一脸愁眉苦脸的,她也跟着愁眉苦脸了,因此两个人就这么愁眉苦脸地坐了良久。
待到黄昏,嫣莞回了家,走到书房外,瞧见洛轩正在里头书写着什么。
洛轩写着写着,就发现门口有人,抬头望去,立即上前去握住她的手,笑道:“听说今天,你去探望你哥哥了。”
嫣莞点了点头。见她一脸愁眉苦脸的,他敛起笑容,关切道:“怎么了?怎么看似心情很不好?发生什么事了?”
嫣莞望着他,欲言又止,她的心事,与他说了又如何呢?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洛轩见状,先将她拉到书房里,将她抱在怀里哄着,“若有心事,一定要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帮帮你。”
嫣莞倚靠在他的胸膛上,难过道:“我哥哥天天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觉得很难过,可是我又想不出办法来改变这一切。”
洛轩闻言,思索了片刻,道:“这件事,我倒真帮不上什么忙。”想了想,又道:“人各有命吧!或许他这一生都不会快乐了,但你一定要过得快乐,我想那样,至少他在绝望的日子里会有一丝欣慰的感觉。”
嫣莞将脑袋埋在他的怀里,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我不希望只有我一个人幸福快乐。”
洛轩看着她哭泣,不停伸手给她擦拭泪水。他实在是想不出办法来安慰她,她难受,他这心里头更难受,就如同被刀绞一般。
嫣莞哭了好一会儿,注意到洛轩的衣衫湿了一大片,抬起头哽咽着说道:“你的衣衫被我弄湿了,你去换一件吧!”
洛轩望着她,想了想,道:“我去换一件,那你可不许再弄湿了。”
嫣莞擦了擦泪水,点了点头。
洛轩见她不再哭了,方放下心来,很快回房去换了一件衣衫,又端来一盘果子,放到她面前,道:“吃几个水果吧!”
“嗯。”嫣莞抓起一个果子,放到唇畔正欲啃,却听洛轩道:“等等。”
他坐到她身旁,将她手中的果子拿过来细看,皱眉道:“这个果子有些烂了,许是放久了。”
嫣莞道:“那就扔了吧!”
洛轩道:“不过烂了一点,还可以吃呢!我吃吧!”言罢就啃了一口。
嫣莞见状,蹙眉道:“烂了你还吃?万一吃坏肚子怎么办?”
洛轩道:“烂了一点,不会吃坏肚子的。”言罢又啃了一口。
嫣莞见状,立即抢了过来,道:“我不许你吃了。”
说起来,她实在是担忧啊!万一他吃了这个烂果子,吃坏肚子怎么办?可是他这个人平日里挺节俭的,一定舍不得扔,只好道:“我吃吧!”言罢就将剩下的果子给啃了。
洛轩匆忙抢了过来,道:“谁允许你吃的?你要是吃坏肚子怎么办?”
嫣莞道:“不是你说的,烂了一点,不会吃坏肚子的。”
洛轩无言以对,想了想,道:“你不许吃,这个果子只有我能吃。”言罢就转过头,火速将这个果子给啃光了。
继而,他又抓起一个完好的果子,笑道:“你吃这个,我喂你吃。”
嫣莞望着他,轻叹了口气,她知道他这是关心自己,连个烂果子都要跟她抢,都不肯让她吃。
想了想,她靠到他的胸膛上,缓缓道:“洛轩,你总是这么关心我,我觉得是你让我成了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洛轩愣了一下,没料到她这个时候会突然说出这种话。
他这心头涌起了一股甜蜜的感觉,轻声道:“是吗?”
嫣莞点了点头,抬起头望着他,道:“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成为这个世上最幸福的男人,可是你说我应该做点什么呢?”
四目相对,含情脉脉。
洛轩笑道:“傻瓜,娶了你,我已经是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来,吃果子。”
他将果子递到她唇畔,她低头看了一眼,高兴地咬了一口。
待到她啃完了,他又将她抱在怀里,两个人窃窃私语了好一会儿,气氛欢乐。
他知道她的心里埋藏着很多心事,有很多事都是他无力改变的,他只想就这么陪着她,让她快乐。
她快乐了,他便也知足了。
*
日子淡如流水,在波澜不惊的岁月里缓缓流逝。
嗜书成痴的宋国皇帝赵光义尽收各国图籍,下诏开献书之路,又在龙门东北别建三馆,赐名崇文院。崇文院里的藏书共有八万卷,其中有二万多卷来自江南国。
次年,崇文院建成以后,赵光义召李煜纵观,关切询问他近来读书否。
嫣莞闻之此事后,当下心情沉郁起来,亡国之前,李煜曾下令将书籍字画都烧掉,岂料还是有两万多的书籍字画被运来了京城。
当年父兄精心收藏的东西,如今都成了别人的,说起来不是不遗憾的。
如李煜这般多愁善感的人,见了那些简策旧物,岂会不惆怅万千?
一日,嫣莞前去探望李煜。李煜没料到她今日会来,喝了很多酒,这会儿正醉得厉害。
望着这样的他,她只觉得心疼,原来一直以来,只有她一个人幸福了而已。为什么一切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嫣莞轻叹了口气,在屋里踱了几步,随后竟瞧见了窗棂纸上写着一句诗:万古到头归一死,醉乡葬地有高原。
这般笔走龙蛇之字迹,应是李煜所书。
嫣莞思索了片刻,心头浮起了不好的预感,觉得他语出不祥。随后,她将此事告知了女眷们,女眷们听了,个个感到不安,但却都纷纷安慰她别担忧。
待到李煜醒来了,嫣莞匆忙赶过去探望,瞧见他的脸色有些异样,便关切问道:“哥哥,你是不是病了?”
李煜急促否认道:“没有。”
嫣莞蹙了蹙眉,仔细瞧着他的样子,觉得他就是病了,于是对女眷们说道:“哥哥就是病了,你们为什么不来告诉我?”
女眷们闻言,面面相觑,这眼神复杂而深沉,看样子都不敢说什么。
嫣莞立刻就明白了,一定是李煜不让她们告知她,接着她又问道:“找过大夫了吗?”
一旁的仆人紧张道:“大夫说了,没什么大碍。”
仆人这表情与话语明显不一样,嫣莞感觉到不妙,心头浮起了浓浓的不安。可是纵然再担忧,她也什么都做不了。
嫣莞行至李煜身边,关切道:“哥哥,不如请求圣上派翰林医官来视疾吧!”
李煜叹了口气,道:“翰林医官已经来过几次了。”
嫣莞一时语塞,呼吸变得沉重,再也想不出什么主意了。
李煜望着她,一脸颓然道:“亡国残骸,死亡无日。若哥哥真的去了,你莫要伤心难过。”
嫣莞听着这些话,忽而泪如泉涌,悲伤道:“哥哥,你别这么说,一定会有大夫能治好你的。”
李煜悲叹了口气,心生恍惚,“寿之长短,冥数已定。”
“哥哥,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不要你死。你陪着我这么多年,看着我长大,我怎么舍得你离开我?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不许你离开我,你不要离开我……”
嫣莞忍不住嚎啕大哭,真有万箭攒心之痛。
国家未亡之前,他们过得何其快乐,为什么短短不到三年的时间,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一旁的女眷们见状,也忍不住开始抹眼泪,气氛悲恸。
李煜见了,打起精神劝道:“别再哭了。都这么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
女眷们听了,立即吸了吸鼻子,将眼泪给挤了回去,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却怎么也无法扭转这哀伤的气氛。
见嫣莞还在哭,女眷们纷纷拥过来安慰说笑,方使她的心情缓缓平复下来。
嫣莞坐到一旁,望着一脸病怏怏的李煜,心头难受至极。
这是陪伴她长大的哥哥,这么多年来,他给了她如父般的爱,他于她而言太重要了,她不愿失去他。可是这个时候,她什么都做不了,除了心痛,除了流泪。
回去的路上,嫣莞路过一座寺庙,停下来烧烧香、拜拜佛。
跪在佛前,她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道:“愿佛祖保佑哥哥身子好起来,平安无事。”停顿片刻后,又含泪道:“我愿意折寿,十年、二十年都没关系。”
言罢,对着佛像磕了几个头。
回去以后,嫣莞又亲自抄写了经书数百卷,然后送到寺庙里去,以求增长哥哥的福慧。
*
开宝八年初,金陵城里春光好。
上苑的桃花绽放得旖旎,燕子衔泥双_飞来,穿梭其间。
“双燕复双燕,双_飞令人羡。玉楼珠阁不独栖,金窗绣户长相见。”
清朗的笑声从桃花林深处传来,重重叠叠的桃花枝下,露出了一个衣着华贵、容貌婉娈的少女,一旁还有几个宫女恭谨站立着。
“公主吟的是什么诗啊?”
“是我今天刚读到的一首诗,讲的是两只燕子双宿双飞的故事。”
她娇俏一笑,与漫地桃花相映如画,忽而瞧见前方站着一群赏花人,定神细看,立即高兴地挥挥手,“哥哥!”
来者乃是江南国主李煜,风姿特秀,美服华冠,身后还有几个宫嫔笑语相随。
李煜望着她,悠然笑道:“好个双燕复双燕,双_飞令人羡啊!”然后转头与几个宫嫔说道:“孤倒是记起来了,永嘉公主年已十六,许是怀春了,孤也该为她招一驸马了。”
几个宫嫔相视了一眼,纷纷笑语附和。
这少女乃是李煜唯一的妹妹,名唤嫣莞。自她出生以来,可谓受尽长辈疼爱、享尽人间富贵,父亲李璟给了她“永嘉公主”的封号,寄予她永远幸福美好之意。
见宫嫔们都笑着瞧她,嫣莞顿感羞涩,上前去说道:“哥哥,我就是随便吟几句诗,我才没有怀春呢!而且我也不想要什么驸马,我有哥哥陪伴就足够了。”
李煜悠然笑道:“这怎么行?哪有姑娘家不嫁人的?”
嫣莞撇撇嘴,撒娇道:“我就是不要什么驸马!我不要!我不要嘛!”
李煜素来疼爱她,见她都这般撒娇了,也就不勉强,朗然大笑道:“好好好,不要就不要,哥哥也想多留你个三五年呢!若真的把你交到别人手上,哥哥可舍不得,也放心不下。”
嫣莞闻言,方咧开嘴笑了笑。
继而,李煜抬头看了看天,心情闲适道:“这儿风光真好,今日就在此设宴吧!来人,摆宴!”
随着他一声令下,众人在天空下促膝而坐,宫女们穿花逶迤而来,端茶送酒。
六尺高的金莲台上,宫嫔窅娘一人翩跹回旋,舞姿曼妙。一曲舞罢,又有舞姬们接着献艺,笙歌不绝。
嫣莞乖巧地坐在李煜身侧,拣了个果子啃着,接着就听李煜说道:“你适才吟的诗叫《双燕离》,是李白所作的。”
嫣莞笑吟吟道:“是啊!我甚是喜欢这首诗,两只燕子相依相伴,不独栖、长相见,这是多么美好的爱情啊!”
李煜想了想,一脸深沉道:“这首诗接下去还有几句,讲的是雄燕和雏儿都死了,只剩下一只雌燕,再也不能双宿双飞了。这恐非吉兆,你日后莫要再念此诗了。”
“哦!”嫣莞啃了口果子,笑盈盈地望着眼前烂漫的春光,真觉心情与天气一样晴朗。
“姑娘家到了这个年纪,总是容易怀春的……”李煜这语气,淡淡的,似是在自言自语,又似是在对她说话。
嫣莞转过头,蹙眉道:“哥哥,我都与你说了,我没有怀春,你怎么就不信呢?”
见她一副坚持不承认的样子,李煜打趣道:“可是哥哥怎么觉得,你的言谈举止都像极了怀春的姑娘?”又转头问一旁的宫嫔,道:“你们觉得呢?”
一旁的宫嫔相视了几眼,纷纷笑着附和。
嫣莞见状,羞得不知道躲哪里去才好,最后偏过头去,红着脸说道:“不和你们说了,我要去别处玩了。”言罢就跑走了。
宫嫔们见状,笑得更欢了。
嫣莞跑出了一段路后,不觉中来到了澄心堂前。宫中有图籍万卷,就藏在这澄心堂中,皆由李煜的妃嫔保仪黄氏掌管。
透过楼阁上的小窗子,嫣莞瞅见了保仪黄氏端坐在那儿,阳光洒落下来,竟有几分寂寥落寞之感,便不解地问一旁的宫女道:“这现世如此美好,为什么保仪姐姐总是一个人闷闷不乐的?好像暗藏着什么心事。”
一旁的宫女们相视一眼,笑着解释道:“公主,听闻她本是将门小姐,却因为战争家破人亡,剩下她孑然一身,最后迫不得已入宫做了妃子。”
“家破人亡?孑然一身?”嫣莞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心情有些沉郁了,道:“这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我身上,我可受不了。”
“公主说的是什么话,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公主身上呢?”
“是啊!公主的命,我们三辈子都修不来呢!”
听宫女们这么一说,嫣莞再无发话了。
她不了解那些战争,不了解外面的世界,每日依旧过着吟诗作乐、轻歌曼舞的生活。战争似是离她太远。
而实际上,她不知,李煜亦不知,宋军已兵临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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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了一些日子,李煜在深宫呆久了,觉得有些闷烦,想带着近侍去城楼上散散心,同时也想要去看看金陵城外守军的情况。
李煜曾将守城指挥权交给大臣皇甫继勋,然而每次召皇甫继勋前来议事,他总是辞以军务不至,故而李煜对守军情况一无所知。
湛蓝的天幕下,几辆华丽的马车停在宫门外,李煜穿着一身便服从内而出,一群侍卫紧随其后。
他踏着墩子上了马车,还未坐定,就见一娇小的身影从宫门里冲了出来。
“哥哥,哥哥你去哪儿啊?我也要去。”还未等李煜答话,嫣莞就踩着墩子上了马车,很随意地坐到他身畔。
李煜道:“近来有些烦闷,想去城楼上散散心,你既要跟着去,可要听话不能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