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四十二章
沙漠中的月亮,高高悬挂于夜空,格外的明亮。
辛四娘坐在沙丘之上,仰头望着,思绪漫无边际地顺着时光的河流,渐渐飘远。
辛四娘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坐在院子里望着月亮。
当时她还不懂什么仙凡妖魔,也不懂命定轮回,所思所想,自然比如今要单纯许多。
她那时望月,只是因为辛老翁说了一句——嫦娥住在这明月之中。
辛四娘听闻,觉得新奇又羡慕。
新奇是因为明月有阴晴圆缺,她总觉得嫦娥的住所会随着明月变化。
弯月小,满月大,周而复始,有趣得很。
而羡慕,则是因为嫦娥住在高空之上,不必跑来跑去,便能够遍览世间景色。
然而等辛四娘长大,能够化形,跟着辛三娘上了天庭,还特意跑去广寒宫游览一圈时,她才发现是她想错了。
广寒宫不会随着月亮的阴晴圆缺而变化。
从广寒宫上向下望去,能见到也只有纠葛在一起的云雾。
她望着嫦娥怀中的玉兔,觉得嫦娥这般孤单,她还是不要吃那个白毛兔子了。
自那之后,辛四娘便很少望月。
只是到了这沙漠,她不知何时,又染上了从前的习惯。
大概还是因为孤单,望着月亮,就以为自己还是有人陪伴的。
身边悄然无息地落下一人的影子。
辛四娘一怔,笑着唤道:“屠苏。”
百里屠苏沉默地坐下,认真说道:“我已经将雨化田带去了林子怡的身边。”
辛四娘笑着调侃道:“百里捕快,你这语气像是羁押犯人去了牢房似的。”
百里屠苏反思了一下,觉得自己语气中的生硬是改不了的,便扯开话题问道:“雨化田既然来了,明日就去那个荒废的宫殿么?你可有把握?”
辛四娘低着头,“你放心。狐狸最擅骗人了。”
辛四娘与林子怡是幼时好友,虽然这次骗局归根结底是为了林子怡,但由她一手策划,心中还是有些芥蒂的。
百里屠苏握住她的手,安抚道:“可你从未骗过我。”
辛四娘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蓦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你怎就笃定我未骗过你?说不定我接近你是为了焚寂,打算趁你分神就夺走它。”
百里屠苏摇头,一板一眼地陈述道:“你若是想要盗走焚寂,不需刻意接近我,也没必要在天墉城等待那么久。”
“况且……”百里屠苏顿了顿,将背上的焚寂卸下,轻声道,“你也无需骗。你若是想要,我心甘情愿将它给你。”
辛四娘有些呆住了,眨巴着眼睛看他,磕磕巴巴道:“你,你当真?”
他点头,将焚寂放在沙丘上,向辛四娘的方向推了推。
辛四娘见他一副真要把焚寂给她的架势,慌忙摆手拒绝道:“不要不要不要。我要你的烧火棍做什么。”
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这叫焚寂。”
百里屠苏见辛四娘不要,便慢吞吞地将焚寂重新背好。
辛四娘偷瞄了他一眼,又瞄了一眼,嘟囔道:“呜哇,你这孩子真是……”
百里屠苏微微侧头看她,“恩?”
辛四娘极小声地说道:“……超可怕。”
虽然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但怎么这么会撩她啊。
辛四娘故作轻松地岔开话题,“说起来,最开始我是打算拆散林子怡和雨化田这对的。”
百里屠苏也不拆穿她这般生硬转话题的举动,安安静静地听着。
辛四娘缓缓说道:“不过,后来我进了雨化田的书房,看到他那堆公文下,压着一张画。”
百里屠苏抬眸,“画?”
辛四娘点头,笑着说道:“是关于子怡的画。”
画中,林子怡的面前摆了个梳妆匣。
阳春三月桃花开,园中的花瓣顺着木窗飘然落进了屋内。
林子怡似乎盘不好头发,转过头来看着画外人,小口微张应是在说些什么。
眉目含情,仿若桃花落入其中。
辛四娘支着头,低笑着说:“有人同我说,男人画女人,描绘出的风姿神韵皆带着自身的情谊。我看着那幅画,便打消了棒打鸳鸯的念头。”
然而说完,她话锋一转,笑眯眯道:“不过后来,我同子怡说起这画时,她兴致冲冲跑去问雨化田,但雨化田却一本正经说那是他画的寻人启事。”
百里屠苏:“……”
这个掩盖方法略显拙劣啊。
不过说起寻人,百里屠苏倒是想起刚刚辛老翁嘱托的事情,开口道:“我来时遇到了辛老翁。”
辛四娘诧异,“啊?我爹同你说什么了?该不会让你劝我回家吧?”
百里屠苏摇头,“他说辛七娘从长白山跑出去了。要你有时间去把她抓回去。”
辛四娘:“……”
辛四娘:“又作又熊,脑子还不好使,老往外瞎跑啥啊……”
百里屠苏总觉得辛四娘对辛七娘的态度尤为严苛,疑惑了一下,但又觉得这是辛四娘的家事,也就没有多问什么。
辛四娘叹了口气,问道:“我爹还同你说了什么?”
百里屠苏犹豫了一下,道:“他还说了些……顾元青的事。”
“啊,这样。”辛四娘移开视线,低头望着脚下细沙,长叹一声,“你都知道了?”
百里屠苏觉得他所知道的也就只有情劫的事,便含糊道:“知道一些。”
辛四娘抬眸看了百里屠苏一眼,又极快将目光收回,捂着脸道:“啊……我和顾元青的事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呀,毕竟那时我实在太丢人了……真是!爹做什么同你说这些啊。”
百里屠苏不知为何她的反应如此大,安抚道:“不是辛老翁的过错,是我想听。你若是不喜欢,以后我便不再提了。”
辛四娘显得有些挫败,垂头丧气道:“反正你都知道了。”
她兀自纠结了一会,随即怅然长叹,“罢了,我爹对顾元青的事说到底也只是了解个五分左右,与其从别人那里听说,倒不如由我完完整整地告诉你。”
她看着百里屠苏,严肃地说道:“那段真是特别丢人。你听完不准笑。在心里也不行。”
百里屠苏老老实实点头,“不会笑的。”
辛四娘抱膝坐在这沙丘上,望着漫漫沙海,张口之前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娓娓言道:“顾元青是个凡人,好像还是个官家子弟,时间太久,我也记不太清了。他有个青梅竹马,是个小官的女儿,长大了之后,就送到宫中参加选秀去了。”
百里屠苏听闻这个开头,心中疑惑甚多,但多年的经验让他选择闭上嘴老老实实听故事。
辛四娘看他一眼,见他面色平常,继续说道:“结果那个小官的女儿长得漂亮,入了选,但是个没脑子的。大殿之上公然对皇上说自己有了心上人,还将那人的名字报了出来,求皇上成全。”
她嗤笑一声,“皇上折了面子,自然恼怒,下令将她关押了起来。她似乎也知道自己惹了祸,想得也天真,以为自己一死能让皇上泄愤,不至于牵连她的家人和那个心上人,就一头撞死在了牢里。哪想到皇上更是恼怒,下令满门抄斩。她那个心上人也跟着倒霉,被皇上找了个理由发配边疆。边疆之地环境严苛,文弱书生扛不住,没几天也就死在了路上。”
明明要讲得是顾元青与辛四娘的故事,但她却为何讲起了这些事情?
百里屠苏满是不解,然而还是安静地听着。
辛四娘垂下眸子,缓缓说道:“你可记得我手中有一个能让人起死回生的铃铛宝器?”
百里屠苏回想了一下,点点头。
辛四娘语气缥缈,“那个宝器在我手中的消息不知为何在凡间流传了起来,而顾元青接近我,便是为了那个宝器。”
她勾唇一笑,带着几分嘲弄,“他想拿那个宝器让他的心上人起死回生。他的心上人,自然不会是我。”
“他与我,从头到尾都不是两情相悦。”
这些事,辛四娘自然不会是从一开始就知晓的。
当时,她虽然在天庭横行霸道,但还没怎么好好在这凡间走上一遭,心思仍是有些单纯。
初出茅庐,看什么都是新奇的。
所以,顾元青同她搭话时,她也没有拒绝,就这么聊了起来。
辛四娘一贯随性,说完之后也没理他表示出的下次再聊的想法,自顾自离开,去了别处。
然而许久之后,她路过此处,却又在那个地方看到了顾元青的身影,还听到旁人说,他在这里等一个红衣女子等了一个月,风雨不断。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觉得好奇,便凑过去问。
顾元青笑着同她说:“若是等你,多久我都是愿意等的。”
她想,这个人可真是奇怪。
顾元青是个有胆量的,即便知道辛四娘是狐妖,也没有半分动摇。
辛四娘对他感到好奇,便时常来瞧他,一来二去,就熟悉了起来。
顾元青因是官家出身,琴棋书画十分精通,而他府中的厨子,做出来的食物也极是美味。
她坐在摇椅上,一边吃着栗子糕,一边听他弹着那些她不曾听过的琴曲。
不知不觉间,她见到他,满心都剩欢喜。
她从未想过,他是在骗她。
提及这种往事,总是令人心绪郁结。
辛四娘沉默了一会,说道:“那个铃铛虽然是我挖出来的,也收了起来,但因为于我无用转眼就被我忘到了脑后,若不是他有一日提及起来,我还想不起那个宝器。好在,我虽然喜欢他,但还未完全丢了脑子。他说想要复活旧友,我觉得他陡然提起这个有些可疑,便同他说我要好好想想。”
“然后,我去了地府,”辛四娘顿了顿,“见到了那个自己作死的官家小姐。”
百里屠苏一怔,问道:“那官家小姐,在地府中还未投胎?”
辛四娘摇头,“她自己一人牵连一堆,哪可能那般轻易让她转世。我去时,她正受刑。”
辛四娘那时便明白了,顾元青对她好,不过是因着手里的那个宝器。
她自然生气,回到凡间,与顾元青对质。
顾元青不慌不忙,似乎就像早已料到一般,讲起了他与官家小姐的事情。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故事、只是到了最后青梅喜欢上了别人,又早早枯萎。
辛四娘看着他眉间蕴着的情谊,忽然冷静下来,问他,“她是你的心上人?”
顾元青毫不迟疑,点头应了下来。
她便说:“那好。这个宝器我借给你。只是不可能白借。你余下的生命都是我的了。”
辛四娘笑了起来,“我那时年轻气盛,觉得我看中的东西全都得变成我的。横行霸道惯了,旁人的想法,顾元青的想法,我都不是很在乎。”
她的目光落到遥远苍穹,“我当时想,我喜欢他,把他放到身边我就开心。至于他喜不喜欢我,愿不愿意,我都无所谓。”
只是当真放到了身边,日日看着他,她却觉得很难过。
宝器须得以施术者的一半寿命作为代价,才能将人死而复生。
然而能唤醒的终究只是失了魂魄的躯壳,严格来说,没有半点意义。
像官家小姐这种尸体已经腐烂了大半,只剩粼粼白骨的,更是连复生都不能。
所以顾元青自然是失败了。
顾元青的寿数本就不长。
十二年的寿命,折了一半,就只剩六年。
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没有半分怨怼,一如往昔,对辛四娘笑得温柔。
只是他的身体也随着寿命的缩短而恶化了起来,脸色总是带着一抹虚弱的苍白。
大抵是因为得不到,所以才百般执着。
辛四娘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明明觉得顾元青这样是活该,但又有些难过。
而顾元青就像他自己应下的那样,对辛四娘百依百顺,仿佛当真将自己余下的性命全都交给了辛四娘。
就连辛四娘心血来潮,说着要不要成亲的时候,他也只是微微一愣,随即笑着,应了一声好。
辛四娘要成亲这事,族长和辛老翁全都反对。
毕竟顾元青喜不喜欢她,明眼人应当都能瞧得出来。
而他又是个短命的凡人,并不是她的良人。
辛四娘自己也清楚着这些,但她内心有个角落却想着——还有五年呢,说不定他就喜欢上了自己。她喜欢他,总想得到同样的回报。
辛四娘就带着顾元青去了沙漠。
其实青山绿水哪里都可以去,沙漠环境严苛,不适合如今体弱的顾元青。
但她就想以这样的方式,逼他将自己的想法说个清楚,而不是像如今这般,百依百顺,连他在想什么都看不出来。
倘若他肯说上一句,她就立刻带他离开这里。
然而顾元青却仍是笑着,将所有的一切都尽数包容。
五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他们在沙漠中扎了一个牢固的屋子。
他教她写字,教她画画,为她弹琴,又在她犯懒时给她读着凡间的话本供她解闷。
他们在沙漠中,做了五年与世隔绝的虚妄夫妻。
就好似两情相悦,情投意合的夫妻一般。
但终究都是易碎的梦境。
白无常与黑无常前来锁走顾元青的魂魄时,辛四娘站在原地,没有挽留。
她盯着顾元青,心中想着,他要是说些不舍离别的话语,她就把他留下来。
可顾元青却只是抬手,为她理了理长发,温柔说道:“谢谢。”
辛四娘怔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不知为何,伤心地哭了出来。
这段过往辛四娘没有详说,被一笔带过为“他死了,我就在沙漠里呆着了”。
她说完,笑着说道:“总之,差不多就是这种强取豪夺的戏码,听了也没什么意思,丢脸死了。”
百里屠苏拉着辛四娘的手,沉默了半晌,“为何?”
辛四娘有些觉得难堪地收回手,捏着衣角,“毕竟我原来对情事显得太不成熟,万一你觉得形象崩坏了怎么办?诶呀,本来想给你做个撩妹典范的,这下全完了。爹怎么什么事都说呀。”
百里屠苏垂眸,“辛老翁只是同我说,顾元青是你的情劫,倒未讲过这般深。”
辛四娘:“……”
辛四娘动作一僵,转过头,干巴巴说道:“你是说,爹只跟你说了这些,剩下的全都是我不打自招?”
百里屠苏虽然觉得辛四娘措辞有些不对,但事实如此,他便老老实实点了头。
辛四娘看着他,“嘭”地随着升起的白烟变回了九尾狐狸的原形。
九尾狐狸四只爪子踏在沙地上,慌张地在原地转圈,九条尾巴心烦意乱地甩来甩去。
它仰头质问道:“那你怎么不在故事中途打断我啊!”
百里屠苏眨眨眼,无辜道:“你讲故事时,不是不准我打断的么?”
辛四娘:“……”
……居然挖坑自己跳下去了。
百里屠苏一把捞起辛四娘,抱在怀中,安抚道:“你冷静一下。”
它两只爪子遮住眼,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啊……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这可怎么办。”
百里屠苏看着觉得有些可爱,伸手抚了抚她的背脊,在她耳边轻声道:“四娘,我有件事要同你说,你先变回来好不好?”
辛四娘耳朵一抖,狐疑看他一眼,跳到地上,不情不愿地变回了人形,问道:“你有什么事,还偏要和人形的我说?”
百里屠苏回想起辛老翁所说的话,低下头想了片刻,随即抬眸一脸坚定地说道:“四娘,你可还带着我幼时赠予你的桃木簪?”
辛四娘一愣,不知他为何忽然提及,但仍是拿出了簪子。
她吐了口气,觉得刚刚那般慌乱实在是失策,便冷静下来,恢复以往的神态,笑着说道:“我记得,当时我还同你说,这簪子只能送给心上人,由我暂时保管。”
她顿了顿,见百里屠苏拿走那个桃木簪,反应过来,道:“你是寻到了心上人?”
百里屠苏并未犹豫,颔首以应。
辛四娘:“……”
等等!什么时候啊!她怎么不知道!
屠苏他这是第二次下山,怎么想都没那个时间机会才是啊。
难道说是天墉城上的芙蕖?可若是芙蕖的话,他早该拿走这个桃木簪才是。
七夕时遇见的阿桃和那个狐狸应当也不是。
难道是顾少棠?那个凶巴巴一脸男人相的?屠苏喜欢这种的?
可顾少棠一看就是喜欢风里刀,屠苏他没机会的呀。
辛四娘兀自想着,完全没有察觉到百里屠苏绕到了她的身后。
她开口,委婉道:“那个屠苏呀,心上人吧,最好是找个两情相悦的你知道吧。像顾少棠那种心上有人又一根筋的……”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感到百里屠苏将那支簪子轻轻插到了她的发间。
一双手落在她的肩膀上,百里屠苏的气息在她的耳边萦绕,那声音带着几分低哑。
他说:“这支桃木簪赠予你。”
他顿了顿,又说道:“四娘,我心悦于你。你可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