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异物
唐阮并不太会游水, 她只能仅凭人类对身处水中的本能去划动四肢,水中依旧浑浊不堪, 只可依靠来时的一点记忆辨别方位。即便是如此恶劣的情形下, 她居然也迅速地找到了那个石洞,再次潜了进去。
尚有一段距离,她便模糊看见水中有东西在来回剧烈活动,其中有一团黑影随着激荡水流不断搅拌, 应是风情无误。
唐阮猛地想起适才绮罗香提到的那句话,这水底应有好几具尸体的。
她心中忽生一念,在这水下,她的暗器银针基本上等同于废物, 手中又无冷兵,去了怕也是添乱。思来想去,她又向下潜了一些, 直到水底。
果然,有几具沉尸盘在那里。
唐阮眨着被泥沙迷得不甚舒服的眼睛,忍住恶心,在那些尸体腰间来回摸索了片刻,竟真的捡到了一把短剑。她顺势看了看那些尸体的状况,虽然尸身已经被海水泡得发胀松软,但肉质尚且完好,没有腐烂, 根据死尸肌肤表面的松软程度依稀可以判断出, 这些人的死亡时间应尚在几天之内。
却无暇再多细看尸体, 她定了定神,握紧短剑,一蹬地底,毅然决然地向那黑影游去。
靠近后,只见那玉片粽子的整条右臂上的玉石几乎都被旁边那黑衣女子拆散了去,一些被打散的玉片搅动在湍濑水流之中。唐阮敏感地察觉到,水中有很浓郁的血腥气,因为风情穿着黑衣,又泡在水中,根本看不出来是不是她身上的血。可是这水下,除了她,还有哪个活生生的人能流出这么多的血?
风情看见了唐阮,脸上表情看不清楚,只是手底下加快了动作。唐阮亦持着短剑游过去,恰好楚云深也潜到了此处,三个人联合在水中迅速地拆完了玉片粽子双臂关节的玉石金线,没有了金缕玉衣的保护,粽子的双臂被轻而易举地斩了下来。
他们还是无法彻底杀死它,但是斩掉它的双臂后,这粽子在水中就无法再游动。让它永远沉在这里,也是个很好的结果。
长时间的屏息让唐阮有些头晕目眩,体力透支。她恍惚间看见一个人影向她游了过来,并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唐阮的眼睛早就被水中的泥沙刮得肿疼,身边危险暂歇,她索性直接闭上了眼,卸去努力支撑身体的那一点点可怜气力,安定地倒向那个游到她身边的人的怀中。
一小段时间的水流拂面。
深水强压带来的窒息感渐渐消失,人体的本能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正在浮出水面。
紧接而来的,便是破水而出的满满新鲜空气。
耳边立即传来嘈杂声音:“木头脸,你们可算出来了!阮妹子怎么了?怎么闭着眼睛?快抱到岸上来,我给她瞧一瞧。”
唐阮的眼睛痛得不行,私心想休息一会儿,便装作晕过去的模样,瘫在身侧之人的怀里。抱着她的人没说话,只是用食指和中指压在她脖颈侧面的脉搏处探了一探,随即耳窝里传来那人刻意压低的沙哑嗓音:
“再要装睡,我便当着他们给你口对口渡气。”
唐阮一听那声音,耳根子刷一下就红了,忙开口小声道:“我不是装睡,只是眼睛里进了泥沙,疼得睁不开。”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风情强压下喉咙里瘙痒的难耐,她扯下一条衣摆,轻轻地覆在唐阮的眼睛上,手臂温柔地环在她的耳畔,在她脑后绑结的手却抑制不住地哆嗦。
暗红的鲜血和浑浊的海水混在一起,顺着她的指缝不断下淌,轻不可觉地滴落于唐阮的衣襟上。
而风情所受的伤,俨然已严重到一袭黑衣也掩盖不了的程度。
不知是什么时候,她的眉骨处被那粽子抓了一道,长长的一条血痕直直切过眉毛,拥有可怖的创面与长度,伤口处涌出的厚重的血液已经令她睁不开右眼。连头部如此重要的部位都难免遭受重创,更不用说身体的其他地方伤成了什么情形。为了能够近身拆解粽子身上的金缕玉衣,她不得不将自己的身体暴露在那粽子的攻击范围内。有得,便必有所舍。
唐阮听了,不解其意,只是疑惑地歪了歪头,问:“太好了?为什么说太好了?”
“你暂时看不见我,太好了。”风情声音低沉,像是回答唐阮的问题,可那语气却更像是自言自语。
洛常羲不禁站起身来,欲言又止:“风情,你……”
“无碍,我有长生结傍身。”风情看也没看洛常羲,只是抬起右手,用泥水沾染的袖口随意地擦了擦自己的眉骨。
长生结只能保她不死,可该遭受的疼痛,却是丝毫不会减少的啊。
洛常羲的脑中忽然浮现起十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风情时的模样。虽然自那以后她又于这世间活了这许多年,可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或一件事,能像当年的风情一样令她心神俱震。
那年,她八岁,风情九岁。
印象停留在一个让人压抑崩溃的场面——
瑟缩在昏暗角落里的孩子,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左肩空荡荡的一个血窟窿。
却没有失去意识,只是拿着一把锋利的小刀,亲手割下了自己腹部的一块皮肉,然后,又亲手将那皮肉缝合在断肢创口处。
洛常羲第一眼看见她时,她恰缝了一半,见旁人侵入,便停下动作,漠然地盯着这不速之客。
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眼神,就像一匹临死的孤狼,绝望到了尽头,便已无所畏惧。她从未见过一个孩子能拥有那样死灰殆尽般的眼睛,好似倾尽天下,也再找不出任何可以令她重展笑颜的美好。
那只是一个……仅仅九岁的孩子啊。
胆识,果决,魄力,狠辣,超脱,释然。
这些许多人一辈子都无法获得的东西,全部集合在一个年仅九岁的孩子身上,让人如何不触目惊心,荡魂摄魄。
而如今……
洛常羲之前只是觉得,自从找到了唐阮之后,风情就变得和以前不大一样,面上明显多了许多情绪,偶尔原本的坚定也会因她动摇。可到底她身上的某些东西从未改变,如那自始至终的坚毅与隐忍,从少不更事的儿时开始,她便已漠视了肉体的折磨与痛苦,或者说,是习惯性地将那些疼痛都强忍下来。
再冷淡的人,受到重创,就算一声不吭,也难免流于面色。可风情这个人,连嘴角都不会瘪一下。
洛常羲说不上来这到底是好还是坏,或许对于她们这种旁人来说,应该是好的,毕竟一个受了伤不会乱嚷嚷的人,一定能省却不少烦扰。
可对于风情自己呢?
洛常羲叹了口气,不禁将目光移向懵懂的唐阮。
这个孩子,如果可以快一点长大就好了。只有她长大了,才能给那个人一个可以依赖示弱的寄托啊。
“洛大人,你的眉毛都可以绞出一台子戏了。”
洛常羲皱了皱眉,瞥了一旁说风凉话的绮罗香,道:“收拾,走。”
“好吧,好吧。我去扶阮妹子了。”绮罗香耸耸肩,把台阶上遗落的物品归置妥当,便走去扶过风情怀里的唐阮。
风情将暂且蒙着眼睛的唐阮小心托付给绮罗香后,扭过脸去捂着嘴轻轻咳了几声,咳出嗓子里的淤血,她处理得并不讲究,只拿手背将唇角的血渍蹭干。
绮罗香抱着唐阮,瞥见她手中的异物,咦了一声:“哎?阮妹子从哪里弄来的这把短剑?”
唐阮这才想起,刚刚从那死人身上摸来的短剑一直被自己无意识地捏在手里。她摇了摇头,解释道:“绮姐姐不是说过,这水底下有人尸体么?我刚刚下水匆忙,身上没有冷兵,怕耽误了事,所以就寻了寻那尸体,搜刮来的这柄短剑。只是忘了扔……”
“等等,先别扔!”绮罗香猛地捉住唐阮的手腕,从她手上小心地接过短剑,照着剑柄瞅了又瞅。
风情等人已收拾妥当,见绮罗香还在看剑柄,和魔障了一样,便问:“怎么,事出有异?”
绮罗香将短剑递给风情,道:“你看看。”
风情没有接,也没去看,只是垂下眼,轻声说:“……又是囚牛么。”
“嗳?真是奇了,你脑门上莫不是开了个天眼,怎什么都知道?”绮罗香瞪大眼睛叹道。
“……现下无暇管它,你先将它放入行囊,出去后再细查这条线。”
绮罗香叹了口气,只得应风情的话去做,“啧,怪了,下个鬼渊还和这囚牛势力的人纠缠上了,这么多门派势力,竟只有它有能耐随我们一齐入海,可我却又从未听说过这股势力……要么它是有天神相助的新起之秀,要么,就是个隐藏太久的暗诡老树,泥里面盘根错节的,鬼晓得那根茎抓了多深的一块土。”
“不错,虽说争夺诸神问的势力纷杂,可这个有囚牛标识的怕没有那么简单,亦不知其真正目的。”洛常羲鲜少地赞同了绮罗香的看法,“风情,定要仔细这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