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黄沙秘境中,金白色的圆盘高悬头顶,白光刺眼,灼烧肌肤的高温滚滚袭来,如同一股喷涌人间的热浪,缓缓削刮着路上行者的理智。
贤月本身穿得极为单薄,派发给他的素袍还被‘特意’剪成了短款的,冬天能把人冻得手脚通红干裂,却正好适合这沙漠中的炎热天气。
少年抓了把沙子攥进手里,细腻绵滑的黄沙立刻从指缝中丝丝漏下,只在握过黄沙的掌心上留了一层淡淡的白色细沙。
除了被寄无忧拐去毒王谷的那一回,他还从未离开过江南,更不可能见过沙漠了,贤月珍惜又小心地捧着白色细沙,捏了捏手心,问:“外面的沙漠,也长这样吗?”
寄无忧视线转来:“外面?”
“这里不是现实吧。”贤月伸出食指,将二人的目光引向天空,“天是假的,这里应该连幻境都算不上。”
他披着的虽是贤月的壳子,长久积累的实力却全然来自楚九渊。
其实少年本可以借由血脉之力,改变相貌体型,变回成年的自己,但是他思来想去,还是保持原貌。
因为他发现,依靠这张小孩子的面孔,可以做一些楚九渊做不到的事。
贤月如此想着,抬头仰视,趁着师父不注意,悄悄拉住了他空闲的手。
寄无忧正低头凝思,陷入对旧事过往的回想,一时没有察觉到附着在手心里的微弱凉意。
他依着记忆,低声解释道:“这里是不觉晓的试炼秘境,要比幻境更加危险,你跟着我行动就好,至于那些人……他们既然是记忆中的一部分,结局早已注定,无需多管。”
幻境中的事物更为真实,但相当于神识活动,并不会牵连进入者的真身所在。
通过竹简所进入的记忆幻境,能模拟出记忆产生时的世界全貌,包括天上运行的日月云雨,华夏各地的五谷节气,无不与真实无异。
与之相对,秘境虽然也是通过某种媒介进入,但走入其中的,却是他们真正的肉身躯壳——若有闪失,是真会丢了性命的。
“还是去帮帮他们吧,也能让我们早些出去。”贤月沉声说,“记忆幻境只有等我死了才能关闭,我想快些和师父一起回去。”
寄无忧注意到比自己瘦小一些的手掌正握着他,一时又隐隐有些为人兄长的意思,露出淡笑,以自己都为之惊讶的好耐心,于他解释。
“阿月,你这样计划虽好,可人心难测,你现在冲出去说,这些人非但不会好心谢谢你,还会察觉你实力不俗,一路提防你抢了他们试炼合格的名额,指不定便会将事情越托越长。”
“师父说得在理。”
贤月微微颔首,镶着一对血色红眸的眼眶变得格外柔和,被抚平的眼角也不再暴戾吓人。
“记忆幻境中的大致走向不会变动,我们一会儿就跟在那三个小臭孩身后,偶尔提醒两句就可以。”
寄无忧特意将‘小臭孩’三个字说得极重,似乎想证明自己虽然身在年轻的躯壳里,却已经是位将近百岁的修士,不是君蓝音口中的什么‘小弟弟’了。
“好。”贤月背光而隐于阴影的半张脸,嘴角轻轻一勾。
——师父的这一面,他也喜欢。
他们本在沙丘另一头小声交谈,离薛晚尘几人有一小段距离,于是现在又小步走着,悄悄又移回了另三人身边。
薛晚尘与紫云天都是中原来的,家业庞大,平日里接触西北商队的机会不少,出于少年人的好奇与胆大,跟着去过几次西北大漠。
然而大漠中不见多少异域舞女,背刀侠客,倒是半掩在沙堆中的马尸人骨随处可见。
只要见识过黄沙吃人的本事,再来到荒漠中时,便不怎么能笑得出来了。
但君蓝音不同——江南姑娘的眼中满是好奇欣喜的神采,她左右打量着周围遍野黄沙,想好好欣赏陌生的异域美景。
不一会儿,她便发现沙漠并不像想象中那般有趣,放眼望去,皆是一成不变的风景,除了沙还是沙,让人不知该把视线放在哪里。
于是新奇劲来得快,去得也快。
“江南现在还下着雪呢,没想到沙漠……竟然这么热。”
君蓝音解下皮毛大氅,豪迈地系在腰上,罗裙及膝,轻装上阵,一点没有富家小姐的架子。
“也不知道我们是怎么过来的。”
薛晚尘极快瞥了她一眼,悄悄挺胸昂首道:“神行千里,大乘以上的招数。”
君蓝音听到陌生的招式,起了兴趣,“你知道的倒挺多。”
“全得府上仙师所讲。”薛晚尘说得极为淡定自如,似乎早已在心中演练过一遍如何开口,“仙途多坎坷,倘若有仙师日夜陪同,定能少走弯路,事半功倍。不过,君二小姐如果没有人选,薛家倒认识好些大乘仙师,在其中牵线搭桥也不是难事,毕竟——江南这仙鸣山派近些年,实在是不大靠谱。”
说罢,他斜过眼,轻蔑地睨了寄无忧一眼。
寄无忧毫不在意地吐舌挑衅,由贤月代替他,冷冰冰地回瞪过去。
“多谢薛少爷一片好心了,只可惜,我不需要什么仙师。”君蓝音虽听出他话里隐晦的讨好意思,并不往别处想,坦然应对:“仙途确实多坎坷,可即便有仙师陪伴,悟道习剑还是全凭个人修炼,外人再帮也没用。况且你看,我一路自己修行过来,修为反倒更胜于你们吧。”
君蓝音施展修为,掩藏已久的灵脉气场随着这股热浪张扬喷涌,谁能料到年方二八的富家小姐,一人苦修至今,竟是已达金丹中期!
如此天赋,别说凡界富贵家,就算在仙界名门寻上一圈,都很难挑一个天赋相当的出来。
薛晚尘霎时拧起眉心,总是劳神费心所管理的笑容竟显得有些扭曲,似是被戳了要命的痛楚。
一旁抿唇不插话的紫云天见他神色微妙,急忙出来转移话题:“既然君二小姐实力在此,不妨说说如何通过这片试炼吧!”
“我听说这处秘境叫做九天深渊。”寄无忧在一旁佯作无心,提醒道,“深渊一共九层,要求也不高,只要通过前三层,就算我们试炼通过了。”
薛晚尘多疑的眸子盯了过来:“问天楼试炼的消息一向不外流,你从哪儿听说的?”
寄无忧随口诌了一个理由:“我在大殿外偷听来的,至于如何出去我就不知道了,劳烦君二小姐思考了。”
她在胸前环抱双臂,无奈道:“整天二小姐二小姐的,我就没名字了?你们还是叫我蓝音吧,顺口。”
说时,君蓝音又神秘兮兮地从袖中摸出了一个圆滚滚的小肚兜,解开系在其上的红绳,响起一阵羽翅扇动声,竟从里面飞出了一只雪白雪白的小鸽子。
“这是爹爹买给我的灵宠。”君蓝音笑着,让白鸽停在了她横起的手肘上,“据说它能认清江南的每一条水道,说不定也能在沙漠里找到去路,让它先去跑一趟吧。”
“咕!”小白鸽扑扇着翅膀,白色肚皮一挺,露出了上头的一块可爱的胭脂色胎记。
贤月眼睛一亮:“是胭脂?”
他瞬间想起,从前在平京城,他们遇到的那一个与君二小姐同名的女子身边的小白鸽,肚皮上也有一块相同的胎记。
君蓝音诧异地看向他:“小弟弟,你怎么知道它叫胭脂?”
寄无忧心觉不妙,怕这细枝末节的变化会造成一些颇为麻烦的影响,着急想要出声替他辩解。
但不料,他不在的这十二年,少年却也学会了一些特殊的技巧。
贤月眨了眨眼,奶声奶气地说:“我……我看它肚子上有一点胭脂,就叫它胭脂了呀。”
七八岁的孩子声音还嫩嫩的,况且他这身子发育得不好,年纪看上去更加小,与小孩子的甜声奶音更加相配。
君蓝音被君家严密保护,很少听说外头的传言,不知道贤月身世复杂,只是在此刻觉得这小孩子极为可爱,毫不怀疑地揉了揉他柔软顺直的头顶。
寄无忧几乎是惊恐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君蓝音一走,寄无忧便拉过他:“看不出来啊,你也会骗人了?”
贤月在少女背过身去的瞬间,方才天真稚嫩的口吻立刻转为一声轻笑,原本的声音低沉却清爽:“是师父教得好。”
寄无忧好笑斜眼:“我可没教你这个。”
他心里头愉快,但此刻有些人的心情,倒正好相反了。
薛晚尘褪去笑容,面色阴沉,见蓝衣少女想要放飞灵鸽,兀自出声道:“君二小姐,你还记得,问天楼十君子如今有几人吗?”
君蓝音不解他意:“几人?”
薛晚尘面色不悦,拧眉道:“只有区区三人!从前几次试炼,只选出一位的事,你不会也不知道吧?不觉晓将我们送入这里,是要我们相互竞争,怎么会是让我们团结一心的?最先通过试炼之人才可被仙姑看中,你管好自己就行,凭什么要管我们?”
“我凭什么管你们?”君蓝音毫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指了指肩上背着的重剑:“就凭我修为最高,年纪最大,制得住你们这些收不住心的小弟弟。”
在年长者眼中,即便大一岁,那也是证明她更加成熟稳重的证明。
但薛晚尘脸色霎时起了变化,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心中阴晴全写在了脸上。
“你、你……叫我什么,小弟……?!”
君蓝音似乎也察觉到她伤了这小少爷的自尊,又低眉解释说:“我嘴快说话直,并不是瞧不起薛少爷的意思,实在……”
“君二小姐不必多言。”薛晚尘暗暗咬牙,握紧拳,袖袍一甩,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你我皆是竞争对手,各自保重。”
“少爷!”紫云天喊着,慌忙追了过去。
“别跟着我!”薛晚尘吼时嗓音颤抖,“我一个人就够了。”
紫云天不甘心地停在了原地,但等到沙丘那头看不见薛晚尘的背影时,他又忙不迭,继续跟了过去。
起先,寄无忧只是沉默。
其实在当年,问天楼的试炼中破天荒地出现了三个合格者。
薛晚尘选择加入十君子,以得道升仙为毕生追求,为此付出无数心血代价亦不后悔。
紫云天自然跟随他后。
寄无忧离开问天楼,攥着他那一叠黄皮符纸,一头栽进人间的青楼酒家。
道路选择全凭个人,无关是非对错,他也并不再关注了。
但唯独紫云天,寄无忧留了些介怀。
他在试炼大殿初见紫云天,是在薛晚尘身后。
过了近百年,大家各自走远,只有他还在原地踏步——一直,一直站在薛晚尘的身后,讨好献媚,像一条忠诚,得力,又卑贱的狗。
寄无忧忍不住,终于问出了从前他未问出口的一句话。
“傻子!你还跟过去干嘛?你家少爷说了,他一个人就够了,何必还要跟这么一头倔驴?”
“少爷才不是倔驴!”紫云天骂完顿了顿,声音从那头遥遥传来,越来越低,“少爷不要我,那也没办法,可我得跟着少爷,那是另一回事。”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追了过去,背影与薛晚尘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