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寄无忧微妙地环臂笑道:“既然师兄都这么说了,我再要在人前闹事,就有些不识抬举了吧。”
项逐天歪过头,笑笑不答。
见到项逐天身后的作恶弟子们投来得逞的坏笑,嘴唇被割破出血的孩子们霎时心里委屈难过,朝他们许久未见的寄峰主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他暗暗传回一个‘放心’的眼神。
先前在记忆幻境中,他已经了解过这个人有多卑鄙阴险。甚至明明在暗中修魔作恶,却还要在人前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甚至还杀了过去的阿月。
他收敛心中的杀气,重新看向了带着温柔假面的师兄,和他身后得意傲慢的小弟子们。
“师兄啊,你知不知道一件事。”寄无忧缓步上前,揉了揉一个小孩捂血嘴的脑袋,“在他们身上留了伤,吃亏的会是你?”
项逐天挑挑眉,问道:“师弟的意思是?”
“如果我现在想要追究你的责任,在这宴会上闹事,恐怕丢面子的会是师兄你吧?”寄无忧斜眼看向宴会场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不如,师兄在这里与我们诚心诚意地道个歉,这事就翻篇了,如何?”
寄无忧还以为项逐天至少会随意道个歉,本打算就此深入,好好算上一笔旧账,但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这个人的无耻程度。
透着媚气的桃花眼轻轻一挑,笑道:“师弟,怎么能说这样伤和气的话呢?你看,若不是我这剑的刃口实在太快,怎么会一不小心伤了这些孩子呢?”
说罢,为了作演示一般,项逐天举起长剑,剑刃朝外,瞬间出现在了他的身前。
寄无忧没料到他做的如此绝,并无防备的脚步匆忙一退,却见那白花花的刃口已然偏了过来,就快要‘一不小心’割开他的脸颊。
来不及躲避,他下意识闭了眼,脸颊处的刺痛并未降临,本将飞溅的血液,也被一声银刃相碰的清脆声响所取代。
一阵慌乱的足音响起,还未睁眼的寄无忧听出,项逐天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打飞好远,险些栽倒。
“你!什么,你是……”
项逐天刚要开口发怒,看清这张将他斩飞的面孔时,声音瞬间就弱了下来。
“秦珅?真是秦珅?”
附近的席位中,刚有一个人叫出,立刻便唰唰转来了一排脑袋。
“秦珅来四海宴了?他不是从来不来的吗?”
“等等,哪个秦珅,真是书上说的那个人吗?”
他们好奇的目光先后向秦珅看来,同时也注意到了神色不妙的项逐天几人。
重新戴上斗笠,只露出淡色冷唇的秦珅一甩剑身,抖去了从项逐天身后斩下的一段长发。动作狠厉粗暴,把项逐天背后的小弟子们吓得肩膀震颤,不敢插话。
暴戾的眸光斜着望来。
“看来这百年来,堂堂仙鸣山派的素质……降了不少。”
震惊之余,项逐天似乎忘了自己刚刚做过什么,只是生怕在这位仙界大人物前留下坏印象,颇为礼貌地拜了拜:“见过前辈。”
“不必了。”秦珅冷漠回答,“你我不见,倒是更好。”
项逐天双瞳骤然一缩,嘴唇都快要气的发抖。
席位中的众人一看似乎有戏能看,纷纷又将头探了过来。果真如寄无忧所说,在秦珅和寄无忧背后,他们望见上青峰小弟子唇上鲜血直流,投向项逐天的眼神便立刻变了样。
伴随着不欣赏的嘘声连连,以及秦珅虽然一语不发,却如泰山压顶般给人巨大压力的视线,项逐天终于是低下了头。
“实在……实在是抱歉。”
寄无忧乐呵呵地看着他牙齿都快气掉的模样,心中大为爽快。
“师兄不如说说你哪里做错了,也好下次注意改正。”
“你!”
项逐天咬牙怒视,难得在人前动怒,还是这么多人面前。
有些自暴自弃了吧。
寄无忧猜。
远处,白长卿也发觉了这里的异样,走来问:“出什么事了?”
项逐天咬咬牙:“……没事。”
但白长卿一看那些上青峰的弟子唇上的血迹,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逐天,算了吧。”
白长卿低声安慰,转过头,绕开秦珅,向捂着血嘴的小弟子们陈恳道歉说:“项峰主伤人流血,虽是不妥,但一定并非有意,希望各位小弟子也莫要再追究了。”
上青峰的小弟子们终究是对这两位峰主有些敬重的,互相看了看,便点头答应。
寄无忧注意到项逐天身侧的拳头悄然握紧,力道像是要攥碎空气般,但抬起的脸上又莞儿一笑,说了几句语调和善的词句,圆滑地将尴尬的火花就此掐灭。
一边,秦珅默默地转身欲走。
寄无忧注意到,稍稍拦了他一下,道:“秦珅,方才多谢了。”
秦珅脚步顿了顿,淡淡回眸,看着他的双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嗯。”
寄无忧看着他愈走愈远的背影,越发觉得自己猜不透这人。帮了他,却又一声不吭地离开……?
他摇摇头,不再深入去想。趁着背后项逐天一行人不再缠着自己,轻快地溜去找阿月了。
另一头,楚九渊正捧着茶杯,兴致平平地接受几位其他门派的长老的客套。
寻了他一圈才找对地方的寄无忧走到他席前,疲惫地蹲下来问:“阿月,你怎么坐这么远?”
楚九渊应声回头,表情虽无什么变化,但脸上添了些暖意,好像有小花在往外跑。
他放平身旁的软垫,微笑道:“师父,来这坐吧。”
寄无忧点头坐下,视线移到他身后方才与他交谈的几人,了他的手臂道:“你倒还挺忙的。”
楚九渊一笑置之,道:“方才还有人找我,说想见你一面。”
寄无忧皱眉道:“谁这么没劲,想见我?”
“就是我这老头这么没劲!”
一个极为熟悉的老者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虽然熟悉,但这个声音的主人,他却有至少几十年的时间都不曾见过了。
寄无忧双肩僵了僵,立刻转过头,对上了一双和蔼慈祥的眼。
他还有些不敢相信。
“老头,你……”
一记老当益壮的手刀往他额头不留情地劈来。
“你?连爷爷都认不出了?”
李怀恩又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胳膊,但力道疲软,远远不如往日般精神了。
他们周围几个小弟子看见李怀恩,急忙朝这儿躬身一拜,朗声道:“见过掌门!”
白发白须的老人慈祥地点了点头。
“你们玩,别理我这老头。”
李怀恩年纪虽已有千年之久,但修仙之人青春久驻,能想象,他原本也是位才貌兼备的翩翩佳公子。
然而自从多年以前的一次闭关,意外发生,李怀恩渡劫失败,还险些走火入魔。那次过后,他修为大败,青春容颜也很快消失不见,随着时间流逝,身体与精神皆逐渐衰老。
年老体衰的李怀恩很少出没在四海宴这样人多声杂的场合,也是因此,他刚一现身,就引来了其他诸多门派中人的注意。
和寄无忧见过一面,闲聊几句后,老人家似乎是心满意足,乖乖回了自己的席位。
听李怀恩所说,今天的四海宴上,门派将要有“大事”发生。
不论什么大事,反正都和他无关就是了。
寄无忧对李怀恩心存感激,若不是他将孤儿的自己捧在手心里溺爱,当做亲孙子疼,恐怕他如今早已下场惨淡,不知流落何处去了。
李怀恩返回途中,几个管事的仙鸣峰弟子双手伸开,避免人群惊扰到老修士的神经。
但人群虽不能接触到李怀恩,细若蚊蝇的议论依旧十分吵人。
一袭白衣的黑发修士,白长卿也加入了护送李怀恩的队伍。
台下又冒出一阵声音,白长卿立刻瞪了过去。
“肃静。”
这类事关门派颜面的场合,他总是比谁都严肃的。
李怀恩两鬓斑白,抚着长须,颇为慈祥地对他宝贝的亲传弟子说:“长卿啊,不必那么紧张……”
四周又是一阵细细轻轻的小声议论。
不远处,人群之外,寄无忧倚着墙,侧耳偷听这些议论的声音——果然,都是在议论同一件事。
仙鸣山派的新任掌门会是谁?项逐天,还是白长卿?
李老头子同他所说的大事,恐怕就是这件事了。
仙鸣山派有三座主峰,一般来说,新掌门都是从三个峰主间挑选的,但鉴于他名声并不好,甚至不亲近仙界的缘故,众人都在心里将寄无忧默默排除在外。
抬眸望去——其余两人究竟谁是掌门,也十分说不好。
掌门之右,仙鸣峰主项逐天,于人脉上更胜一筹,一柄洛神剑更是惊艳四方,战无敌手。他的名字,在仙界年轻一辈中绝对算得上是耳熟能详的大名,若是由他当掌门,想必也是意料之中的结局。
而掌门之左,万剑峰主白长卿,修为极高,实战方面的经验更加丰富,更关键的是——他是李怀恩一手带大的亲传弟子,师徒间情谊深厚,这又让结局有了不确定的因素。
四海宴来自四方海陆的大小宾客,这一秒,都将注意的视线投来了这里。
老人半眯着眼,丝毫不为这紧张的气氛所动,布满皱纹的手缓缓伸进袍子,拿出了一块灰色的,又像石头又像印章的不规则物体。
认识那东西的人大都岁数不小,当即倒吸一口凉气。
百年前,李怀恩与贤王的掌门之争,正是因为这小小一枚印章引起的!
但小弟子们大都不认识那东西,指着它小声问:“掌门拿的那是……”
李怀恩手捧石块,抚过白须,微眯的眼中闪过些许复杂,并未回答小修士的问题。
项逐天极为轻松地站在一旁,回答道:“这是我们门派的掌门石印,只要李掌门施加灵气,念出接任者的名字,便可完成交接之事。”
众位小弟子立刻恍然大悟,看向石印的目光多了份羡慕。
李怀恩不再开口,默默将石印捧于两手手心处。
偌大一个宴会场上,渐渐地没了声音。
李怀恩握拳在嘴前,无力地咳嗽两声,以清嗓子。
“我为何会做到这里,大家也心知肚明,那么……”
众人屏息,极静的环境之下,李怀恩的话仿佛都起了回音,重重地旋击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只有从小听李怀恩唠叨到大的寄无忧快要困到睡着。
催眠术大约说了快半个时辰,寄无忧竖起的耳朵,终于听见了一句能够唤醒他的正事。
“……那么,仙鸣山派的下一任掌门是……”
说到这里,李怀恩的话语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后,沉默地扫视人群,似乎在寻找某个人。
似乎察觉到什么,项逐天自信的神色陡然一变,双目微妙地转了转,手也放了下来,不安分地垂在身侧,不知在动作些什么。
“等……”
他这第一个字格外突兀地响完,便被李怀恩不算响亮,却带着沉重重量的六个字盖了过去。
“寄无忧,上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