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延净辞行
圆真停下手中的动作, 面现悲戚之色。
唐煜惊觉失言, 连忙补救:“抱歉让你忆起前事,请节哀。”
“都过去了,希望他们来世投生个好人家, 莫要遭受此世之苦。”圆真捡起沉香木继续雕刻, 小刀在指间转出一朵花来,险些晃晕了唐煜的眼睛, 在佛像的面部这挖一下, 那划一刀, 细碎的木屑如雨般落到灰色的僧袍上,佛像的五官渐渐变得灵动鲜活,满是悲天悯人之意。
“不过殿下听不出我的口音吗?刚进寺的时候师兄弟们都笑话我呢。怪不得世人说乡音难改,我改了这些年仍未改过来。”
“呃, 我是真没听出来, 也没想过你家乡在南陈。”唐煜是有听出来圆真讲话与大周通行的官话有所区别, 但如果圆真不自爆来历的话,如何也猜不到他是南陈人。
“阿弥陀佛,”圆真宣了声佛号。自从他搬进唐煜的院子, 两人已是混熟了, 圆真深知唐煜不是拘泥于礼节之人, 言谈之间没了太多的顾忌。他戏谑地说, “都是小僧俗家时候的事情了,难道殿下要因为我的来历,再不与我说话不成?”
“怎么会。”唐煜摆手说, 仔细想来,南陈崇佛之风甚于北周,而擅长医术的僧人更是不管在哪里都会受到欢迎。延净法师能在南陈北周之间从容进出,顺道捎个徒弟回来,倒不是什么奇事。
他就着乡音的话题与圆真聊了起来:“天南地北,乡音成百上千,即使是同一郡府的,隔座山隔条河都有不同……我听人说刑部有位蜀地出身的孙侍郎,比刑部尚书资历还老些,至今官话都说不好,带累的整个刑部说话都不对味了……”这其实是唐煜上辈子在六部观政时的经历。
闲话一阵,唐煜问圆真道:“忘了问你了,这尊佛像是要供奉在哪一处殿阁的?”
圆真道:“这是定国公府上前段日子向寺里订下的。”
“定国公?他家订这个做什么?”
反正没什么好避讳的,圆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是为太夫人预备的寿礼之一,我刻完后还得交由师伯师叔们念上九九八十一遍《无量寿经》才能交给国公府。”说话间,他开始刻佛像的莲花宝座。
寿礼?
唐煜眼中闪过一抹惊奇。佛像这种东西不是提前做好送到庙里开个光就成吗,没听说还让和尚帮着雕木头的,莫非孟淑和他们家觉得僧人亲手制作的佛像更灵验些?
世人皆说佛寺道观是六根清净之地,可在他看来,高僧道长们收一日的香火钱,就免不了在红尘里打滚一日。为了招揽香客,这些世外之人是各出奇招。就说唐煜去过的两家吧,城外红叶山上的玉华寺以秋日漫山遍野的红枫出名,寺里做的一手好素斋,秋闱期间常有士子在此举办文会;外城水镜庵供奉的送子观音据说很是灵验,尼姑师太们又善制蜜饯糕饼,吸引了不少官家女眷。
而慈恩寺有皇家招牌在,香火钱足以收到手软,与同行相比更重视维护与高门大户之间的关系。不过唐煜原先以为慈恩寺也就上门念念经文,办个水陆道场什么的,没想到连给人预备寿礼的事情都接,苦慧大师可真够来者不拒的。
唐煜在心里感叹着,但此话有嘲讽圆真的祖师之嫌,却不便同他明言。说话间,姜德善引着延净过来了:“殿下,延净大师到了,您该针灸了。”
唐煜忙起身问好。延净答礼后瞧见圆真手里的佛像,不易察觉地叹了声气。唐煜不由得好奇心起。
“师父。”圆真放下佛像和刻刀去接延净提着的针灸箱,唐煜走在二人前面,竖着耳朵听师徒俩的对话。
“又分配这种事情给你了?”
“师父,我是愿意的……”
“你前段时日不是在读《春秋》吗?你还得陪着五殿下,如何能有时间做这些?”
“《春秋》太难了,不太读得懂……”
唐煜轻轻摇了摇头,圆真聪颖□□又有心读书,若是在佛寺蹉跎一生,着实可惜了。
施完针,洗完药浴,唐煜出来后发现圆真已结束了佛像莲花宝座部分的雕刻,正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自己的作品,眼睛笑眯成了两条细缝。
唐煜贴着院子的墙根走了半圈,悄悄绕到圆真的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笑的这么开心啊。”
圆真吓了一跳,险些把手里的佛像甩出去,唐煜连忙扶住他的肩膀。
想到五皇子有可能看到自己的傻样,圆真脸上一红,站起来就要走:“我得先去把佛像送给延空师伯……”
“别着急走啊。哎——”唐煜大笑道,圆真一溜烟地跑掉了。
待圆真回来,唐煜摆出一副诚恳求教的表情说:“圆真,有个事情得拜托你,你这门木刻的手艺能不能教教我?”
“殿下怎能做此等粗事?若是伤了手的话,如何写字呢?”圆真惊呼道。
“我知道练它不容易,没指望学到你的程度,能让别人看出来我雕的是什么东西就行了。”
圆真委婉地拒绝说:“殿下有什么想顽的,尽管告诉我,我替殿下做吧。”士农工商,“工”就比“商”体面点。他不愿意教五皇子木刻,一是怕五皇子用刻刀时伤了手,惹来责问,二是担心有心人给他安个挑唆皇子操持贱业的罪名。
唐煜道:“我不瞒你,我想学这个是有私心的。十一月初四是父皇的万寿节,我如今的境遇你也清楚,能准备什么像样的寿礼呢?你说那个沉香佛像是给定国公太夫人贺寿用的倒提醒了我。今年的万寿节,我想着亲手雕个什么送给父皇,既有新意,还能显出我的孝心来。到时候父皇一高兴,指不定就把我召回宫里了。”
“殿下不是抄了许多经文吗?”
“佛经谁都能写啊,我又不能像姑娘家一样绣本佛经上去。父皇看过就忘了。”
圆真迟疑道:“不如我帮殿下……”言下之意是唐煜可以把他刻的说是自己做的。
唐煜微笑说:“若是我刻的实在不像样,就得烦劳你帮我润色下了。”为庆元帝的万寿节筹备寿礼非是空话,尽管唐煜作为一个未受封的光头皇子,写幅字或画张画就能交差,但若是能亲手雕个佛像之类的献上去,甭管雕工如何,谁不得夸一句五皇子有孝心。
圆真犹豫了一会儿,念在唐煜的行为有个“孝”字作掩饰的份上终究是答应了。
唐煜喜得拍了两下他的肩膀:“日后得辛苦你了。对了,听延净师父说你在读《春秋》?我正愁没有个能在庙里头讨论课业的人呢。如果不嫌弃的话,咱俩闲暇时可以探讨下。”
“师父连这个都同您讲了?我……”圆真连手都不知道摆哪才好了,“我学识不精,如何能与殿下讨论圣人之言呢?”
身为小吏的父亲对他这个聪慧非常的儿子期许有加,早早就为其启蒙。家族出事前,圆真已学得几千字在腹中。然而出家后杂事繁多,慈恩寺的讲经堂仅教授佛家经典,圆真胡乱弄了几本《论语》《孟子》之类的书,还得避着别人看。可惜囫囵读完后,许多地方不解其意,也没人能指导他。
“这有什么能不能的。”唐煜扭头呼唤起了姜德善,“把我那本《春秋》拿来。”两三场秋雨后,天气转凉,衣服全换上夹的。庆元帝再怎么生唐煜的气,总不能看着亲生儿子冻死,中秋节后就默许何皇后一批一批地送东西过来。四书五经就在第一批送来的行李里头。
圆真才通读过两遍《春秋》,水平摆在这里,两人说是探讨,其实更像是唐煜对他单方面的授课。唐煜是名师大儒教导出来的,前世亦曾昼夜攻读、勤学不辍,自认学问就算不比圆真强上百倍,强个十倍亦是有的,教他念书绰绰有余。然而实战中,唐煜偶尔有被问住的时候,不得不调起全部精神应付圆真的问题。
圆真双眼闪闪发亮,点头感叹道:“原来此句是这个意思。”
“光读孔圣人的《春秋》不易懂,最好结合着《左传》、《公羊传》一起看。”唐煜呼出一口气,才第一天就这样了,日后如何了得,为了不丢丑,他是不是得开始温书了?
…………
天气渐冷,院子里那颗百年银杏树的叶子纷纷扬扬地落下,青砖地上铺满金黄色的落叶,日光照耀下如同闪烁的碎金。唐煜觉得很好看,特意嘱咐姜德善不要清扫。
此时此刻,延净圆真师徒二人就立于厚厚的一层银杏树叶上。
延净道:“五皇子的伤,该嘱咐的为师都同你说过了,你照着做就成。稍候我就向他辞行。”
圆真难过地说:“师父,您一定要去吗?祖师会很伤心的。”
“勿要为我担心,为师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
“可我听说南边正乱着呢,要不您晚些日子再走吧。”
延净摸了摸小徒弟的光头,叹了口气说:“有一故人相邀,为师得南下见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