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番外今生之一
人到中年, 爱忆少年时。
方纹是南朝大族嫡女, 亲母早丧, 继母不喜, 父亲妻妾成群,子女满堂,顾不上她这个女儿。幸好早年生母在时订下了一门亲事, 对方是舅家表哥,素有早慧之名,她不必担心日后婚事受继母的磋磨。
生母丧后三年, 舅舅何太柳遣人探望,细心查访下发觉外甥女境遇堪忧,一怒之下将方纹接回家中抚养。方家不愿意背上苛待嫡长女的名声,与何家商议后, 每年都会接方纹小住一段时日, 倒也不敢再怠慢她,方纹总算能过上几天舒心日子。
然而好景不长。
方纹平生最不愿意细思的事情, 便是当日杀害舅父一家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她当日选择顶替何家表妹的身份冲到秦王面前, 究竟是用美貌救了表兄一命, 还只是平白将自己送到杀人凶手身边供其玩弄。
随后表兄不堪受辱, 留书出走, 她浑浑噩噩地入了□□, 与秦王从南地带回的几位美人一道成为府内低贱的侍妾。秦王忙于朝事,一段时日后就将她抛在脑后。
这无疑是方纹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她无子嗣傍身,又无娘家作后盾, 偏生受过王爷一阵恩宠,兼之容貌出众,招了旁人的眼。每日睁开眼睛,方纹就要面对王府美人间的明争暗斗,不是今日被人泼了一身滚烫的茶水,就是明天差点被推入冰冷的湖水中。
骄傲渐渐磨灭,屈辱绝望折磨下,方纹选择悬梁自尽。
再醒来时,床边坐着一位红衣美人。丹凤眼,芙蓉面,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
方纹挣扎着起身,脖中青紫勒痕犹在,嗓音沙哑难听:“妾身见过王妃。”
来人是秦王正妃萧曼娘。前往北周的路上,方纹听人说起过这位未来主母的名号。传闻她与秦王是青梅竹马,成婚后两人恩爱异常。一连五年,秦王除了她再无旁的女人。
许是老天妒忌,这么一对恩爱夫妻却没有子女缘。成婚的第六个年头,秦王终于迎了侧妃过门。王府中陆续有婴孩降生,女孩站住得多,男孩往往未及序齿便夭折了,弄得秦王三十好几,膝下仅有两个牙牙学语的儿子。
两子中长子生母早逝,萧曼娘便将他抱到膝下抚养。有了儿子傍身,娘家兄长又是秦王最为倚重的臣僚,萧曼娘的位置愈发超然,王府的一群莺莺燕燕闹腾得再厉害,亦得避其锋芒。
“听说你父亲是何太柳?”萧曼娘问道,声音清冽,如金玉相撞。
方纹寻死未果,精神仍有些恍惚,随意地应了句“是”。
“我读过他《论语》的注本……可惜了,”萧曼娘叹息似地说,“这世道女人从来艰难,既然选择活下去,就好好活吧,省得辜负了往日受的罪。”
她点了点头,起身往外走。
方纹过后才听说,侍女救下她后王府管事拖延着不肯请郎中。萧王妃无意中听下人们谈起,将正为她诊治的御医派过来,救了方纹的性命。
寻死未果,方纹反倒珍惜起这条小命。她抛却了世家嫡女的骄傲,认真观察起“同僚”的行事方式,隐忍数月,终于找到一次机会现身于秦王面前。
重获恩宠后不久,便有喜讯传出,王府中正缺子嗣,再无人敢明面上欺辱方纹,她的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
除了那次会面,萧曼娘待她倒与其他妾室相同——也就是说,用下巴看人,甚至当方纹一举得男后,还要冷淡三分。后来秦王摇身一变成了皇帝,萧王妃被尊为皇后,两人的关系更加疏远了。
萧家获罪时,方纹已是四妃之一的德妃,与当时还活着的凌贤妃一道执掌宫务。她念着曾经的援手之恩,偷着去见了萧曼娘。
荒芜的冷宫中灰尘满地,蛛网绕梁,桌椅家具缺胳膊少腿。身边没了前呼后拥的宫人,萧曼娘高傲不改,仿佛仍置身于华丽的昭阳宫内:“到头来,没想到是你来送我最后一程。”
“娘娘可有什么要嘱咐臣妾的吗,若是臣妾力所能及,一定为娘娘办到。”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拜托的?”萧曼娘对她的怜悯嗤之以鼻,“你信吗,我没对他的子嗣下过手。”
冷宫内连老鼠也与其他地方不同,大白天就在殿内跑来跑去,角落里发出恼人的啃噬声。
萧曼娘痴痴地笑起来:“看你的表情,应是不信的,我不是个好人,但我真没做过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却骂我毒妇……哎,悔教夫婿觅封侯,若他还是个平头皇子——早知如此,我当什么劳什子的皇后,努力一把当太后才是真安稳呢!可惜身为女子,命不由人……”
许是知道自己活不久,那日萧曼娘对方纹说了许多,听得方纹冷汗浸湿了后背,对自家的皇帝夫君愈发惧怕。
从冷宫归来后没几日,方纹便听说御前太监总管吴质送了白绫和毒酒给废后。
方纹,曾经的德妃,如今该称呼她为何皇后,从此开始了战战兢兢的继后生活。皇帝对昔日爱人兼结发妻子都如此狠心,她可不指望自己犯事后能落得什么好下场。
谨慎小心地过了十来年,何皇后终于等来了盼望已久的好消息——皇帝中风了。
北伐归来的庆元帝明显身体大不如前,何皇后努力了几次才将嘴角的喜意压下。可不是吗,皇帝身患重疾,朝上站着的皇子里有三个是她生的,后宫再无人能撼动她的位置,再不怕重蹈元后的覆辙,日思夜想的太后之位正在朝她招手。
喜讯一个接着一个,庆元帝身子瘫了半边,无法批阅奏折,便叫了皇后过去模仿自己的字迹在奏折上朱批。生平第一遭,何皇后得以接触朝政。
与皇后相处日久,对她的人品尚算放心,且与继承人关系转淡,扶持着与太子打擂台的儿子不肯接招,庆元帝精力不济,又不愿完全放权给太子,干脆将一部分折子交与皇后批复。虽说他后来从翰林院找了个善于模仿别人字迹的新科进士当代笔,也没改了这习惯。
有些口子一旦打开,再无法堵上,隐于幕后的何皇后插手政事的机会渐渐增多,大权在握的滋味分外美妙,她的行事也愈发恣意。
何皇后心底却隐约有不安闪现,长子性子刚硬,极有主见,许多时候简直像是年轻三十岁的今上。太后尊贵是尊贵,权力是别想摸到手了,长子和他那一派的大臣对自己的行事未必无有微词。
而且她还有其他的顾虑……
去慈恩寺见表兄是何皇后难得的闲暇时光,谈话间,她说起心中忧虑。
何灏眉目清隽依旧,温声劝说道:“太子是你亲生子,何必自寻烦恼。吕后被后人骂说‘牝鸡司晨’是因为她太过纵容娘家的缘故,到头来弄得她这一脉子孙没个好下场。”
“是啊,我又没有娘家,我也不是吕后,没那么贪心……”何皇后低低地说。
袅袅香烟中,二人的手不知不觉间握在一起。小小的禅房内,春意盎然。
得陇,便要望蜀。
皇帝可以有后宫三千,她只要一个贴心人也不为过吧?
…………
且说另一头。唐烽作为按照标准帝王模板培养长大的太子,对后宫干政之事极为敏感。他对母亲插手朝政之事不甚赞同,只是碍于是他的生母才不便多说。况且当时唐煜尚未就藩,唐烽的注意力全在弟弟身上,顾不上旁人。
只是心底到底埋了个念头。
庆元帝病情沉重,再无精力扶持另一个儿子与太子争斗,慢慢就认命了。
唐烽被父皇宠爱着长大,且庆元帝之前的一番打压并未使他伤筋动骨,也就不会太记恨。五弟唐煜退到藩地后,他与父皇的关系日渐缓和,因此有了万寿节宴席上至尊父子抱头痛哭的惊人一幕。
尽管很是不甘心,但理智告诉庆元帝,他得为儿子铺好最后一段路。
南陈之战,他放了唐烽南下随军。临走前,庆元帝召唐烽进宫密谈。
此时的庆元帝头发全白了,双眼浑浊不堪,说话也断断续续的。
“等你……从,从南陈……归来,朕便行尧舜,之,之事……让,让位……于你。朕……去南苑……住。”
此言一出,天大的怨恨也烟消云散,唐烽既惊且喜。
许是老天护佑,北周此次南进异常顺利,眼看就要打到南陈都城建康城底下。但中途波折也不少。譬如打到一处,城中守将诈降骗杀了入城的将士,北周随后还以颜色——三日内,城中哭声震天,火光不断。
太子唐烽留守城外军帐处理军务,这一日忽听军士来报,博远侯世子求见。
“城中有一大户姓方……想求见太子,说……他们家与皇后有亲。”崔孝翊匆匆奔入帐中,恳求太子屏退闲人后开始讲述自己在城中的经历,“不知是真是假……臣将他们看管起来了。”
唐烽沉默半晌道:“传他家主事的来见孤。”
随后庆元帝第二次病发,急召太子回宫,唐烽带着幸存的方家人上路。